第31章“你還想知道我的名字哦”

第31章“你還想知道我的名字哦”

裴七初按照Tracy提供租房信息上的地址找過去那天,來應門的Tracy鼻樑中間橫着一塊屬於戲劇舞台的青紫,腫脹讓裴七初很難一下子判斷對方本來的模樣。Tracy的解釋是自己剛做了鼻樑整形手術,但沒隔一會兒裴七初又聽見Tracy站在玄關朝電話里罵罵嚷嚷地表示絕不會咽下這口氣,她的腳邊卧着裴七初脫下的匡威,在四周一排高跟鞋的包圍里一動不動地縮着,卻還是被每個帶器官字眼的用詞震得似乎輕輕一抖。

裴七初想到“不入虎穴”四個字,心裏默認大概會在這裏丟了一條胳膊半條腿,先前她從電線杆的廣告上抄下Tracy的手機號碼時,內心寄予的期望便不是很高,可房間本身還是很好的,比起她當時租住的郊外簡屋,散發著不能拒絕的誘惑力。陽台正對着小區里另一棟建築的屋頂,有個四五十歲的婦女在自建的陽光房裏挺滑稽地跳着韻律操,周圍花草有的繁茂有的枯萎了,總之和平得像模像樣。

等到Tracy臉上的腫脹完全消去,露出屬於鼻樑真正的形狀時,裴七初也在這裏住滿了一個月,知道了Tracy是做什麼的。有時聽見Tracy在衛生間喊她,裴七初甩甩雙臂,走去替Tracy拉合背後那緊得快炸開的拉鏈,等時間流過五六個小時,又得在Tracy回家后替她拉開。一合一開間,Tracy的身體像是被不斷返工的一個手術,取出來放進去,也難怪裴七初常常從上面瞥見淤青或者血腫。

“今天有個變態,拇指的指甲那麼長吧,就一直往你身體上掐,一直不停地,幾乎就快摳下我一塊肉,疼得我眼淚都快噴出來了,他倒一個勁地笑。我想這人絕對是個死變態,純種的雜毛都不摻的,所以不能和他翻臉,結束后我還得一個人回來,萬一路上被他攔截了殺掉怎麼辦,結果一忍就——”Tracy扭過脖子朝鏡子裏瞄一眼自己的腰,“我×他媽!斷子絕孫的王八羔子!”

“……哇。”裴七初朝那裏深入地看一眼,連自己的腰上也在發涼,“真可怕。”

“得了。”Tracy又忘了剛剛說過的話,“這其實都不算什麼,我還遇見過更變態更不正常的。一想起來就噁心。”

“你要用什麼東西冰敷一下么?”裴七初對Tracy的獵奇大百科沒有興趣。

“能用什麼敷啊?”

裴七初從冰箱裏撬出一塊不知躺了多久的雪糕,連外包裝袋一起扔給了Tracy:“這個,好用的哦。”

“你玩我的吧?”

“愛信不信。我該出門了。”

Tracy的聲音追在她後面:“你那台電腦關了沒?別想開着‘睡眠’啊,幾個小時不用那電費你多出嗎?”

裴七初在過道里把眼睛翻出一陣不耐煩,如果面前有鏡子,她能看出這份不耐煩是十幾歲少女對父母的做法。

給網店做模特是裴七初眼下的收入來源,時長和密度都不均勻,趕起來從早上六點就得開始開始拍攝。這天和裴七初搭檔的是另一個女孩,兩人的第一次碰面里,存留的競爭心理讓她們彼此都沒有率先和對方聊天。不僅如此,裴七初還發現那個女孩悄悄把每條換上的裙子都折得更短,大腿上幾無懸念可言。

她們站在一處經過改造的藝術園區里,原先的廢舊廠房經過政府特批,招攬來許多藝術家進行再創作。因而用廢膠捲做成的雕塑,鐵絲滾成的圍牆,巨大的絹畫燈籠,使這裏成為廣受歡迎的外景地。

出工那麼早就是希望可以搶奪地理位置的先機。蒙蒙的清晨里,裴七初拍完一套服裝要換下一套時,連找個更衣室也是被免去的一環。網店店長拚命催促着“抓緊”“抓緊”,裴七初和另一位女孩就在兩排待拍的衣服中間,脫得只剩下內衣褲。身體在冬天的薄靄中縮得更小了一圈,讓她的內衣帶子頻頻地掉下肩膀。不遠處的攝影師和助理眼神里預備着職業化的麻木,可還是有短短一瞬讓他們突然目光炯炯了起來。

今天的收入是六百,比上一回縮水了兩百,店主在先前明說了,最近上門應徵的女生很多,看在裴七初條件不錯才沒有更換,言下之意哪怕減少了金額,但這仍然是一種“恩賜”,需要她感激才行。

裴七初抽了五十在園區的餐廳里買了兩杯咖啡給攝影師和他的助理:“如果有需要平面模特的,請務必記得找我哦。”她往蓋子上留下自己的手機號碼,又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在結尾畫顆潛台詞豐富的“心”。到此時,裴七初已經猜到自己的示好很難被搭理。本來也是,像攝影師這類的工種,一天裏有半打女孩使來獻媚的眼色都屬正常。裴七初給的眼色不及其他人濃烈,藏的暗示又不及其他人確鑿,連追逐的動力也遠沒有其他人來得強和多,工作被秋風掃過似的一點點稀疏起來也就合情合理了。

區區六百塊,Tracy在外喝兩杯酒就能賺個翻倍回來,也難怪自己一直被她嘲笑。“不知道你圖什麼。”Tracy的心總是不死,三天兩頭要活過來問裴七初,“你長得不錯,身材么也還算可以——反正胸部這種東西,胸罩買小一號然後塞點東西就可以搞出來,我說真的咯,你對男人是有一套的,還是有騷勁的,瞪我幹什麼,我他媽是在誇你。所以咯,錢肯定好賺,就看你什麼時候想開。”Tracy把右腳從凳子上放下,換上左腳,她弓起背,在家裏便全然放鬆着,腹部皺起了幾層,手裏的指甲油刷子上沾着亮晶晶的玫紅色,好像是她全部的電力來源,“有什麼想不開的呢。又不是要讓你去陪睡覺——大老闆們還不高興睡我們這種人呢,花幾個小時陪得他開心就行了。”

“哦,那我還寧可陪他睡覺算了。一樣是賣,那就賣個價格高一點的,對吧?”

“你嘴巴接着硬呀。娘了個×的,接着硬呀。”

裴七初反倒笑起來。她從來不怕和Tracy頂撞,反而挺詫異對這種方式的自在。Tracy用再髒的詞語也無法激怒到自己一分一毫,或者說,恰恰相反,越粗鄙的說法越能讓裴七初換上一張看熱鬧的臉,置身事外得異常明顯。她是在俯視的,有什麼給了她難以作廢的台階,讓她哪怕每個月的房租還得東拼西湊地去賺,但還是在姿態里無可救藥地高着。她繼續對Tracy這樣的人打賞似的給一絲憐憫,一絲客氣,一絲饒有興緻的觀察。

裴七初的傲慢屬於有跡可循,小時候沒準還用這副神色去招惹過任教的老師們,或者鄰居,或者親眷,或者同學。只不過先前襯着她這副笑容的是更配合的衣妝,她頭髮香成進口產品的味道,但凡沒被校服覆蓋的地方都像雨後從枝幹上往外冒的蘑菇那樣,從一隻手錶、一雙中筒襪上泄露她良好的生活品質。

同班的其他女生大多主動無視了裴七初的優勢,可能她們認為自己也有着同樣不落敗的家境,自己無非手腕沒有裴七初白皙,小腿沒有裴七初修長罷了。沒多久來了個轉學生,倒是很坦白地用羨慕的眼神把裴七初看了又看。裴七初見對方瘦得眼睛裏掙扎着一份天然的楚楚,手裏的台灣鳳梨酥推了半盒過去。

“我家還有好多。”她說的是實話,“我爸是做食品生意的,所以這種東西經常有,展會上發的之類。最多的是巧克力。”

“巧克力?”

“嗯啊。”

“好幸福啊。”

“也就那樣吧。”裴七初從小聽慣了同齡人對它雷同的喜愛,而她朝對方突然促狹地擠擠眼睛,“給你帶點么,下次可以送給男朋友。”

“哎?哪有?什麼男朋友?”

“高二那個,叫什麼來着,等一下,我想想……”裴七初故意沒有講,右手在腦袋上抓得全是演技。

“貝筱臣?啊,不是,沒有的呀……”

“哦?我以為你們是呢。”她溫和卻老練,老練卻咄咄逼人地笑了笑。總算在對方的態度里確認了答案,下一步的微笑才是純溫和的,“原來不是哦。”

轉學來的女孩溫順地點點頭:“小時候在一條街上住過。”

“嗯,他也這麼說呢。”

裴七初抿出一個結束談話的笑容,這是她寬慰對方又寬慰自己的表現。尤其是當她看見辛追在聊天的過程里有絕大部分的注意力都留在鳳梨酥上時,逐漸地已經轉化成裴七初對辛追的全部寬慰。

她漸漸冷卻了對辛追曾有的防範——鈴聲連昏昏欲睡的語文課也穿不過,裴七初把頭枕在窗台上按着自動鉛筆,看筆頭一點點送出長而脆弱的鉛芯,到了危險的臨界點,再推送回去,與此同時裴七初便對自己說“不急嘛”。

她實在不覺得着急,缺少分泌焦慮的細胞,人生里充滿了恩寵的獻禮。從小隻要扯着父母的胳膊,搖出一個最屬於女兒的角度,幾乎從來就沒有得不到的東西。儘管萬能葯偶爾也會失靈,可當時裴七初足夠聰敏了,知道擦掉眼角失望的濕潤,連話還哽咽得說不連貫,可她擺出了深明大義的樣子:“好的,那就算了,我知道爸爸還有媽媽你們賺錢也是很不容易的,這雙鞋我就不要了,你們把錢省下來以後用。”當時她一介小學生,揣着這份仿效來的成熟,讓長輩們不由得好笑又心甘情願地溺愛。

一旦長大了,在家長會後蹦蹦跳跳地上去摟住長輩的胳膊,腦袋往肩膀一擺就是個廣告似的截圖,很多很多類似的爸爸或媽媽就在看到這一幕時稍稍酸澀了起來,想想自家的孩子每天回家就把門一關,連招呼也不打,更不要說想試探性地摸摸對方的腦袋時,被充滿厭惡地甩開,渾身的警報都在響着,好像它們阻止了一場慘重的傷亡。“看看人家的小孩啊……”結果比起家長會上宣佈的成績,反倒是裴七初依偎着她爸爸時的畫面帶來更加刺激的後果,類似的爸爸或媽媽們紛紛地想,“理想家庭”里必然要有的場景,就應該是那個樣子的。

把鍵盤噼里啪啦按了幾遍,屏幕依然是黑的,裴七初從地上拾起電腦插頭,她走到Tracy身後:“誰讓你動我電腦了?”

“我跟你說過了電腦不用就讓你關掉吧?你自己沒聽見那怪誰?”

“我上次也說過‘你再動它試試’吧?”

“是嗎?誰記得?”

裴七初覺得自己連“心一橫”的過程也沒有,它早就批准了把力氣輸送到手掌上,不送出去就太過浪費,Tracy桌前的瓶瓶罐罐被掃落在地,滾出起伏的叮叮噹噹。Tracy驚詫勝於憤怒地瞪住她一秒,是給自己時間梳理事態。裴七初卻更快,把Tracy甩上來的胳膊打回去,Tracy剛化好妝的臉撞在鏡子上留了大半個拓印,而就算這大半個也差不多能看出一副沒有防備的五官,是如何失了顏色。裴七初聽見自己的鼻腔里按捺不住地笑出一個音節,Tracy在這個聲音中被徹底激怒了,一把揪住裴七初的頭髮,從鏡子裏照見自己被拽變形的臉,裴七初的第一反應還是好笑,她試圖掙脫,兩人動作中誰的手肘磕到電燈開關,房間利落地黑下來。

手機鈴聲湊熱鬧地響起,不是裴七初的,也不是Tracy的。不對,裴七初發現,是Tracy的,因為和自己掰扯的對手忽然消失在了敵意中。這個不同以往的來電鈴聲,是Tracy專門為某個固定對象設置的,為了讓她可以在任何環境下瞬間回過神。

黑暗裏裴七初仍能感到Tracy的臉朝着自己,遞來完全同伴陣營的目光,一分鐘前的你死我活被勾銷了,接着裴七初從空氣里傳來的呼吸中逐步意識到,搞不好這間屋子裏有個人,異常地怕黑。

“喂,對,1202室,姓裴,沒錯。是呀,好。”上個周末的傍晚,Tracy掛了外賣電話,伸了半邊的懶腰走到廚房。Tracy在外時不時用裴七初的名字做幌子,這事裴七初很早就知道了,從她的感覺里,或許反而是自己利用着Tracy,讓Tracy把自己的名字石頭試水般地往四處扔,儘管讓裴七初隱約失望的是,彷彿自己生存的痕迹已經完全被遺忘了,怎麼都打不出點動靜。

裴七初伸着懶腰,又問一遍Tracy的真名。Tracy躺在床上靠着床板,天氣熱了,她把衣服直接撩開露出全部的肚皮,腿也盡數露在夜風裏:“不是跟你說過了,沒什麼真名。”

“當我傻的啊?”

“你要知道我名字幹嗎?”

“問下不行哦?”

“不行。”

“嘁。名字還有什麼見不得人——”裴七初有的是閑工夫抬杠,“再說啦,以後你要是在外面死了,我想去認屍都沒辦法吧,因為不知道名字呀。”

Tracy臉色難看下來:“賤人你咒我是吧?”

“不敢不敢。純粹未雨綢繆。”

Tracy把手掌在腰上拍了拍,非常肉感的聲音尤其“活生生”,三四下后她嘿嘿笑了笑:“那講個故事給你聽哦。”

“什麼故事?”

“你知道這套房子我怎麼住進來的嗎?”

“怎麼住進來的?”

“有個男人說,跟我好,把我從老家騙出來,說要和我結婚,但後來把我踹了。”

“……房子是他補償你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Tracy笑得像被一針扎破,一股湍急的嘲諷鉚足了來,“他不僅把我踹了,還拿我的身份證去借錢,追債的逼上來,把我所有的東西都拿走了,日本鬼子進村一樣掃蕩得乾乾淨淨,太扯淡了。”Tracy的手仍然在她的腰上拍着,還是最直接而原始的肉和肉之間的聲音,鮮活油膩,“我知道討債的肯定沒完沒了,躲到外面,流浪了兩個禮拜。直到旅館也住不起了,最後在公共廁所前的凳子上睡了一晚上。半夜有個男人去上男廁,直接就摸到我身上來了——我也真是豬腦子,安全意識淡薄,不就是又餓又困么,廁所那麼臭的地方睡了就不會想着吃了,我就這個念頭呀。反正我嚇醒了,跟他扭打起來,他被我一把抓爛了命根子,隨後我又抄了塊石頭,雖然也吃了他幾拳,可一通爛砸,倒是總算把他砸跑了。他的包和所有證件也落在了那裏呢。”

“……哦……然後呢?”裴七初覺得自己是在聽故事沒錯,裏面有幾份真和幾分假正以她不知道的比例摻和着,所以她豎起了警惕,也是為了避免再被Tracy嘲笑她的“好玩”,沒有接口。

“所以房子是我靠那時勒索的錢住進來的。”Tracy像在說“今天的電視沒有信號”那樣,“你還想知道我的名字哦?”

“……不想了,一點也不想,求你別告訴我哦。”裴七初搖頭,同時堵住耳朵。有點遙遠地發毛,好在還是遙遠。哪怕此刻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她認為自己離校園生活仍然比離社會的黑暗面近得多,儘管仔細想一想,校園生活明明早已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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