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是我家啦”

第30章“是我家啦”

和Tracy合租前裴七初自己一個人找過房子。她人生中第一次租借的地方,是從網上搜來的房源。數字掛在那裏,無論核查幾遍,依然是個三位數。在整個普遍以兩千元為基數的網頁上,格格不入得像一個過分簡陋,懶得偽裝的陷阱。或許也正因此,價格低廉的它並沒有受到哄搶,彷彿那個被魚餌包裹的釣鉤已經徹底露陷,會依然跳上去貪嘴的唯有傻瓜。

但裴七初堂堂地去了,雖然她一條路走得坎坷又漫長。不僅換了兩趟地鐵坐到終點,出了站后又換兩部間隔半小時的公交車,最後她走的是道土坎,兩邊全是泥土砌的平房,遠處有開始結穗的稻穀。等待她的房東是個大嬸,帶着她朝介於村和庄之間的民房裏走,裴七初沿途嗅着乾燥的土味,以前不知道它們其實不是一種嗅覺而更像是一種味覺,使她每吸一口氣,胃裏都充滿了突如其來的沙礫般的飽脹。

大嬸操着當地口音的方言,一聲一聲喊着裴七初“妹子”,哪怕裴七初的年齡都尚不足以勝任“妹子”這個其實成熟化的身份。她跟着大嬸走進一間平房。

裴七初看不見自己站在這間屋子裏的樣子,但是肩胛的酸脹提醒着她此刻正駝着背,頭頂的瘙癢暗示着頭髮已經因為出油而黏連,她覺得視野有些模糊,那麼她一直引以為傲着,彷彿歌里唱的“圓溜溜”的眼睛此刻也如同遭遇了曝晒的花朵,是強打精神地睜開。

“四百塊,現在上哪兒能找到這樣的價錢呢?知道我把這房子掛得那麼便宜,我家那口子先前還跟我摔咧子。”

“嗯,四百是……”挺合適這個房子的標價。沒有傢具,更乾脆點說,壓根什麼也沒有。地板甚至不是水泥的,四壁刷着一層土,厚度讓她無法判斷是人為的傑作還是風塵。玻璃窗上貼着幾面發黃的報紙,把整個空間過濾得更加滄桑。

“看妹子頂多是個大學生吧?大學生租這個頂合適。”大嬸在屋子裏一圈圈地走起來,似乎能在這空落落的四壁里走出怎樣精緻的九曲十八彎。

裴七初不太明白“大學生”和這間房子之間的“合適”,甚至僅僅是這間“房子”她已經不太明白。去奶奶家過年,奶奶家在老式的居民區里,走廊又黑又長,一側七巧板式地塞了01、02、03、04、05、06戶人家。假日去表妹家看書,兩室一廳里堆滿了東西,一個轉身的幅度沒有控制,就可能倒了十幾本書外加一兩件衣服。同學的父親病了代表班級去探望,踩一階在黑暗中兀自腐化的樓梯爬上去后,映入眼帘的有喝完的啤酒瓶和用空的食用油桶,裝在一個紙箱裏,四角都是老鼠留下的牙印——裴七初一度都覺得那些屋子全都很特別,與自己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另一種擁擠、狹窄、局促或恬然。她從黑暗的樓梯上下來,不久回到了自己的家,朝“懶人沙發”上一躺,仰頭看着電視裏的廣告,抄起飲料喝一口,餘光里媽媽在天台上撣一條絨毯,“啪嗒”“啪嗒”的是風在幫忙。

所以她不知道該怎樣去形容這間家徒四壁的,幾乎由黃土構成的“住所”。她站在房屋中間,卻感覺不到踩在上面的雙腿,能為自己和屋子之間架構起任何一點聯繫。隨後大嬸拉了拉一根垂下的燈繩。

掛在天花板中間的唯一的燈泡亮了起來,細微地搖擺着,牽動了裴七初和大嬸的影子。她看見自己變成又窄又長的薄薄一片,在凹凸不平的地板上,在黃土的牆壁表面上,失去了支持的時候,它簡直是能往哪裏折服就往哪裏折服,能在哪裏倚靠就在哪裏倚靠。

晚上裴七初在網吧里又滯留了一晚,外面下着雪,一旁的男人叫來了外賣的牛肉麵,香味把鄰座的裴七初也當成自家小孩似的安撫了一下。裴七初蜷着雙腿在塑料制的椅子上打瞌睡,又不敢讓姿勢擺得太過楚楚可憐,她有意地張開嘴,口水使女孩的面容透出粗糙的憨和傻,頭髮也胡亂地纏繞在臉上,兩手交叉抱着胸口,最後居然也能安然地睡下去。

第二天裴七初重走了一次前日的路,她從大嬸手裏租下了房子,之後一口氣住了半年。洗澡的時候是自己燒了水,然後倒在大盆里,天冷就買了一個大塊塑料氈子圍出幕簾來,朦朦朧朧的它們被熱氣鼓起波浪,裴七初好像站在天燈的中央。一直到她認識個體院的男生,對方給了她一張免費的游泳館充值卡,裴七初用一次約會換來了往後所有免費的洗浴。

前三個月房間裏只有一張木板床,一個她花三十塊從菜市場裏買來的寫字枱,懷疑材質都不是合格的木料,拿手用力地撐一下也能讓脆弱的表面裂出縫隙。凳子沒有那麼早採購,她在自己的旅行箱上坐了很久。可即便如此,裴七初依然會從商場裏買一隻唇蜜回來,往往只要這樣一點點的顏色,就能立刻為她整張臉找回不曾受損似的光彩。

裴七初用這張臉去參加高中的校慶。想見的人都沒有見到,出現的多是過去並不太熟絡的同學們。途中有人上前和她搭聲:“七初?看起來沒什麼變呀!”

“是嗎?沒有變得更成熟一點嗎?”裴七初開着玩笑。

“沒有呢,怎麼說,正相反吧,還透露着一股‘小丫頭’的傻勁。”

老同學形容得模糊,裴七初把它笑成清晰:“我可早就過了坐車免票的日子了。”

“再過個五十年,又可以不用花錢了吧,不要氣餒嘛——”

裴七初和對方發出步調一致的笑聲,停下來后她問:“你們之前都在聊什麼哪?”

“還不就是些八卦,但都沒什麼精彩的。”老同學說到這裏,“剛說到也就有個還厲害點。”

“什麼?”

“他們在講,好像我們班裏有誰,家裏破產了啊。”老同學一攤手,“不過我也只聽了一半,你知道是誰不?”

“知道啊。”裴七初眨眨眼。

“誰?誰?”老同學問得急切,瞳孔里全是蓄勢待發的好奇。

裴七初覺得不會讓對方失望了。她姿勢像報幕般正經,唇紅齒白地吐字:“是我家啦。”得是多麼小的概率,才能讓人有機會做出這樣的對白呢,她眼睛下墊着一層濃濃的笑。

“啊?什麼?……哎喲,被你騙到了……我還當真的!你呀你呀!嚇我一跳!這一張嘴說得跟真的似的,死性不改啊!”老同學的手指在裴七初臉上揪起埋怨的小包,像要扯破一個戲謔性的謊。

“哎,幹嗎不信啊。”裴七初感覺唇蜜已經徹底乾涸了。此刻她好像是站在那個空空的泥土做成的屋子裏,是在那個背景下,給予的回答,“是真的呀。”

就在校慶的前一天晚上,裴七初在屋子裏折騰一個組裝的衣櫃。這天暴雨從早晨便開始下,到了夜晚更是電閃雷鳴。而臨近夜晚十一點,屋子裏突然沒了電。

唯一的燈光消失了,裴七初兩手還停留在自己並不熟悉的一項工程里,眼睛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摸索了很久,直到一個閃電讓她重新找回了視力。

可與此同時,女孩也發現,屋子裏的每一寸每一厘,都背棄她而去了。它們聯合起來,成為生疏而恐怖、陰沉而危險的物體。共處了幾個月的空間,不僅沒有給予她半點可以仰仗的安全感,更此起彼伏地預謀着,倘若她有片刻的疏忽,它們就要從這份漆黑里乘着閃電朝她躍起,將她生吞。

裴七初緊緊地攥着手裏一根塑料軌道。她不想輸給這份陌生的恐懼。其實僅僅牽扯上“輸”或“贏”都讓她不屑。即便害怕是真的,可它何德何能成為敵人?她安撫自己,挪到角落蹲下身,在窗子下借到來自鄰居家的燈光,原來鄰居家是沒有停電的,他們放着電視也亮着燈,完完全全一個普通人家的感覺,不受絲毫風雨的影響。

裴七初團着身子坐在鄰居的燈光下,像淋濕的動物要借一點溫暖的爐火。她又找出手機,一首歌曲旋即“嗒啦啦,嗒啦啦”地在破碎的漆黑里唱起來。裴七初張嘴跟上去,一句一句,英文歌,大多數詞不記得,就用哼哼代替,她歌唱得越來越大聲,最後閃電也合準了節奏,在她的重音里往牆上甩了一筆雪白的墨汁,是飽滿的恭維。

升入高一后,父母為裴七初換了新的手機。比起手機本身,她對待掛件的態度更加鄭重。“選妃似的啊。”父母不住笑她。

一次端午假期之前,裴七初發現學校正在裝修的體育館忘了鎖,她念頭一起便溜了進去。因為工人們趕着小長假提前放工,內部一派空曠,也沒什麼特別好玩的。反倒是晚上回了家后,裴七初才察覺手機不見了蹤影。她滿臉煩躁,聽見媽媽問:“所以是被偷了?”立刻不耐地反駁:“別烏鴉嘴嘛!”女生不願相信那個“已關機”的通知,不死心地接着又撥了幾次,最終她咬定那只是電池耗盡而已,和小偷沒有關係,她往空氣里賭咒似的下着狠勁,好在上天沒讓裴七初失望,等假期告終,她在重新開工的體育館裏找到了自己的失物。電是早就沒了,手機殼上積了一層薄沙,經過層層篩選后勝出的miffy兔掛件從白色變成了黃色。

“但至少找到了呀。”新來的同桌女孩挺替她高興。

“嗯,還好還好,唉,我居然把它給落在了那裏,整整三天欸。”裴七初往下撇嘴,“抱歉啊。”

充完電后她打開“未接電話”列表,一個陌生的號碼滿臉不知情地留在記錄上,看時間就在手機遺失后不久的入夜,多半是趕上了最後一分電力。裴七初對這串陌生數字琢磨不出端倪,猶豫該不該回撥,班主任踏着步子走上了講台,她便暫時作罷。

寫着“××高中三十五周年校慶”字樣的卡片貝筱臣收到過,卻一口氣在茶几上擺到逾期,最終由貝筱臣的母親當作廢紙收走。她粗線條地問:“你沒去嗎?”看見貝筱臣神色間寫滿難言之隱,反應過來兒子和曾為校友的戀人分手沒多久,做母親的頓時自責起來。

貝筱臣連忙打消她的內疚:“不去也無所謂的呀。”

按照他的性格,原本該對類似的聚會抱以期待。畢業後有些老同學逐漸在人際關係中消失,沒準這次能夠找回一些。他潦草地懷念,經歷過的兩位班主任,男的有一副洪鐘般的大嗓門,女的個頭非常秀珍。班裏有高中畢業后就北漂做了歌手的,續了幾集的傳聞甚至將之描述成榮獲了某一屆的電視選秀大賽十強。曾經和貝筱臣一同參加過校籃球隊的隊友,據說遭遇了一場病變后失去跑跳的能力,好在還能順利地用拐杖走——這些人他都還想着如果能再見一見。

晚上他回到房間,打開電腦登錄校友錄的網頁,果然十幾幅合影已經被熱心人紛紛上傳了。貝筱臣將胸口的猶豫具象成不自覺的乾咳,接着找到屬於下一屆的,原先辛追的班級。

果然辛追沒有出現,使他的迴避流於自相矛盾的落空。照片上,辛追的班級來了二十幾人,比起四五十人的入學合影,消失在上面的面孔必然有着大相逕庭的原因吧,出國了、高升了、潦倒了、沒落了,極端的理由讓它們恥於或羞於再和往日為伍。貝筱臣意興闌珊地瀏覽,正要關閉網頁前,他對照片中央的那個女生忽然升起一陣無端的好奇。

這個當下,離貝筱臣日後重新在Tracy嘴裏聽到裴七初這個名字,還需要一段時間,因而此刻的貝筱臣連照片上的女生他到底認不認識也有點模糊。時間耗損的部分太多,令線索急劇減少。可殘留下來的種子,猶如不會被一條厚重的毯子覆沒,它要在下面生動地凸起,成為某種結,某種障礙,迫使他停了下來。

沒有穿高中的校服,髮型也變了,短在肩膀上,整個人變得柔軟了,像盆栽忘記從正午的陽台上移走那種蔫蔫的柔軟。

畢竟早年的日常對貝筱臣來說差不多都淡忘了。他趕作業,打瞌睡,買一個三明治兩口吃完,都是平凡的序列。有一天走進體育館的貝筱臣首先撞上的是一雙腿——女生上半身撐住欄杆,整張臉貼着體育館的窗。

“……哎喲。”貝筱臣不由得頓了頓。

聽到聲音的裴七初低頭,“啊。”她跳下欄杆,裙子揚了一個略危險的幅度,開口后聲音里添了層給熟人的親昵,“我沒走光吧?”

“沒。”其實貝筱臣直到這第三步,才從方才一系列不屬於常理的出牌中鎮定下來,他老實地說,“看什麼呢?”

“土黃的牆壁好醜啊。”

“哦?”他踮起腳,勉強可以瞥見裏頭,“是不怎麼好看。”

“對吧。”裴七初拍拍兩手的灰,“前面放假時,我還不小心把手機落在了裏面。”

“怎麼進去的?”

“我會隱身術。”

“哈?”貝筱臣沒有再當真,之後回憶起來,“哦,不好意思,我之前可能不小心撥過你的電話。”

“哎?什麼時候?你是指打到我的手機上?”這下換裴七初看着一副陌生的牌面。

“就是放假前吧,我本來是想找辛追的,辛追是你的同桌,對吧?”

“嗯?是吧……但是……”裴七初晚了片刻才意識到,男生沒有用“你是辛追的同桌”這樣的說法,他站的立場有微妙的偏斜,“哎,等下,你和她認識?”

“小時候是鄰居。”

“……那麼巧?”

“嗯——那天有點事想聯繫她,但她沒有手機,所以我託人問了你的,原本想看看你知不知道她的家庭電話之類。”

“我也還不知道……不過,等下……”裴七初覺得手裏的線頭突然活了起來,多而紛雜,游成一大團白色的忽而魚忽而蛇的圖案,她想解,又找不到落筆的開端,等到她抓住只屬於自己的疑問,“……你給我打過電話?是假期開始前那天晚上吧?八點左右?”

“可能吧。噢,不過沒關係了,辛追的家庭電話我後來已經問過了她。就是挺不好意思的,那時還想要麻煩你。”

“沒什麼……”裴七初把多餘的枝條撥攏開,依然專心自己面前的小路——是一條神秘而有野花點綴的美麗的路,“原來那個號碼是你呀。”

“727結尾的那個?嗯,是我……”

“謝謝啦。”

“啊?謝什麼啊?”

裴七初朝體育館掃了一眼,舉起手機,把掛件上的miffy兔搖一搖。貝筱臣已經掌握了一定的規律,等女生把話說完。

但裴七初肩膀愉悅地一聳:“哎,我運氣很強的,會遇到很多,雖然很小,但很神奇的事。”

“神奇的?”

“嗯,神奇的,很小概率事件。”

“是嗎?”

“是啊,好比,回家路上有時候會突然想哼歌嘛,結果回到家,一開廣播,裏面就放着我剛才哼的歌欸。”

“哈……”

“算吧?”

“算吧。”

“還有,我中考考試的時候,考場座位居然就分到我自己原本的位置哦。”

“啊,這個算。這個真巧了。”

“哈,那你覺得前面那個不算欸。”

“嘿——”男生抓抓頭髮,“還有別的嗎。”

“有啊。”裴七初轉過頭,她看向暗乎乎的體育館。那通唯一的電話,把封閉的房間照亮了一個小角落,電話鈴聲唱得歡欣,十一位數字從它的殼封上輪序滑過。沒有嘴巴的miffy兔能夠藉著手機閃屏的燈光稍微看清高一點的天頂,它或許就能安下心來,沒什麼可害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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