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金烏晃過半空,向著西方搖搖欲墜。
東宮內,清汝腳步匆匆,面色冷沉。途徑的太監宮女面面相覷,都在想誰惹清汝姑姑生氣了。
到太子寢宮門前,清汝面色稍緩,正要平復一下心情,就聽一道低低的笑聲自不遠處傳來:
“這是誰惹咱們清汝姑姑生氣了?”
清汝一愣,猛地抬頭向前方看去,就見寬闊的院落內百花齊放,絢爛至極。而更加奪目的,則是身處花叢中的那個身姿頎長削瘦的男子。
那男子身形纖弱,仿若弱柳不禁風;卻又異常堅韌,恰似青竹遇寒風。柔與韌的結合,再沒有如此相得益彰的了。
清汝眨了眨眼。此時正是太陽西沉之際,金烏掛在半空,橘黃的日光灑落人間,那高聳的宮殿在地上映照出一大片暗沉的陰影。
男子就立在昏暗交界處。他站在一叢金菊前,在陽光的照耀下玉白仿若透明的手指輕輕捏着花枝。他微微偏過頭,下顎輕抬,濃密而纖長的睫毛在面上打下一片陰影。露出的一半側顏沾着點點金芒,精緻絕倫,可堪入畫。眉眼彎彎處,亦是靡麗至極,竟是比花兒還要艷上幾分。
如芝蘭玉樹,出塵脫俗;又如灼灼璞玉,靜世芳華。
饒是清汝看了這麼些年,還是會被這張絕世的容顏驚艷到。
“殿下。”她連忙上前,接過一旁宮女遞上的錦帕:“殿下何時醒來的?”。
昨日剛下過雨,泥土還有些濕潤,宋晏儲方才碰過那些花兒,原本精美無瑕的手上亦是染上了些許泥濘,礙眼的緊。
清汝一根一根細心地擦過,眉頭稍微平緩了些,語氣不由帶着些埋怨:“殿下一路奔波,怎的不多睡會?”
皇帝念着太子身子不好,又一路風塵僕僕,特意讓殿下修整完畢后再去拜見。是以晌午回到東宮之後便小憩片刻。
宋晏儲啞然失笑,她眉眼昳麗,這一笑更是耀眼至極:“這都睡了多久了,再睡下去,怕是骨頭都要鬆了。”
清汝嘟了嘟唇,宋晏儲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她的額頭,輕笑道:“倒是你,怎地皺着張臉,誰又惹你生氣了?”
宋晏儲今年不過十九,算起來還比清汝小些。但她身為東宮之主,平日裏的做派卻比一些年長者更加沉穩可靠。
清汝也不端着在外人面前的嚴肅架子,聞言嘟囔道:“方才奴婢途徑御花園,看到趙妃娘娘宮裏的幾個宮女在那說殿下壞話。奴婢聽見了心中不忿,就同她們爭辯了兩句。”
宋晏儲失笑:“不過幾個什麼都不懂的小丫頭,你同她們計較什麼?”
“奴婢就是氣不過!”清汝扶着宋晏儲朝屋內走去,邊憤憤道:“一些庸人,聽了兩句風言風語就信以為真,還敢出言污衊殿下!殿下多好的人啊,平日裏最是寬和無比,對咱們也是賞罰分明鮮少打罵,奴婢哪能由着她們說您壞話?”
宋晏儲眉眼含笑,一旁的宮女太監聞言也都是默不作聲,悶頭做自己的事。
寬和無比,賞罰分明鮮少打罵下人?
倒也沒錯,畢竟殿下外表瞧起來的確寬和,對下人獎賞也素來大方,打罵下人的事在東宮也鮮少發生。
——只不過每次處置人都是往死里處置罷了。
可這也是他們別有心思,哪能怪得了殿下?
宋晏儲踱進屋內,清汝連忙給她加了一件外衫:“雖是初秋,殿下也該多穿一些,免得着了寒。”她又皺了皺眉:“陳伴伴怎地不在?這些下人都不會伺候,由着殿下穿這麼些在外頭站着。”
宋晏儲懶懶倚在榻上,聞言正要說什麼,卻聽噠噠的小碎步聲由遠及近,隨之而來的就是陳玉略顯誇張的聲音:
“哎呦我的姑姑呀,這殿下宿了一下午也沒吃些東西,我可不得去膳房瞧瞧?”
宋晏儲閑閑抬眸,就見陳玉端着托盤笑着走進來。
他放下托盤,將湯盅小心翼翼取出,盛了一碗湯出來,哄道:“殿下午膳時未用什麼東西,這乳鴿湯是文火燉出來的,肉質細膩,又撇去了油沫,殿下用上一些可好?”
宋晏儲掃一眼,的確是湯汁清亮,不顯油膩。她雖說沒胃口,但也不好掃興。慢悠悠坐起來,拿起玉匙嘗了一口。一抬眸就對上兩雙緊盯着她的眸子,宋晏儲失笑:“不錯。”
陳玉這才鬆了一口氣,清汝也喜道:“那殿下多喝一些,奴婢瞧着您又瘦了。”
宋晏儲搖頭:“哪就能瞧出來了?”她有一勺沒一勺地喝着,終是用了小半碗下去。陳玉已然滿足,喜笑顏開。
太子體弱,受不得重油重辣之物,東宮膳房每日絞盡腦汁想要做出討殿下喜歡的菜色,但每日呈上去的菜式從來沒有哪道是能讓殿下動三次筷子的。眼瞧着殿下的身子一日勝過一日的消瘦,膳房那些人也是急得抓耳撓腮。
如今雖只用了小半碗,但已然不錯了。
碗筷拾掇妥當后,宋晏儲倚在榻上,問:“讓你查的事可查出來了?”她說的自然是今日上午那妓子衝撞馬車一事。
陳玉給她捏着肩膀,道:“已經查出來了,那妓子正是吏部侍郎方啟明的人。”
“方啟明?”宋晏儲回得漫不經心:“孤同那方侍郎…未有過仇怨吧。”
“殿下說的是。”
宋晏儲睫毛微斂,掩藏住眸中的光芒:“那他又是為何,要費盡心思給孤潑上這麼一盆髒水?”
陳玉先是一怔,而後猛地反應過來:“殿下是說,那方啟明背後還有人?!”
殿下今日回京的消息知道的人不多,最起碼像是方啟明是絕對沒能耐知曉此事。但那妓子卻跟他扯上了關係,就說明要麼他本身心術不正,要麼就是背後真兇另有其人。
陳玉絞盡腦汁,所有與殿下不睦的文武朝臣在腦海中一一掠過,一時之間竟是算不清有多少人不歡迎殿下回京。
宋晏儲半撐着腦袋,瞧着似在小憩,實則是在沉思。她忽地開口:“孟開鴻那事,可有什麼消息?”
陳玉神思一頓,猛地想到什麼,驚道:“殿下是說,今日之事可能同孟開鴻那事有關?”
宋晏儲揉揉腦袋,吩咐道:“有沒有關係,去查查不就知道了。”
若當真是同那位孟大儒有牽扯……
想起兩年前那件事,陳玉立刻嚴肅起來,不敢輕以待之,連忙退下。
等到人都離去,宋晏儲才睜開眼睛,輕點着玉質扶手,眸光晦澀。
方啟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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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四方酒樓的雅間裏,燭火輕輕搖曳,光影氤氳在四周,酒氣盈盈,色氣滿滿。數位朝廷命官喝得酩酊大醉,面目潮紅,一派迷離之色。
動聽的絲竹輕撫耳畔,身姿曼妙的婢女也是身輕如燕,在眾位恩客之間來回遊走,臉上掛着甜媚的笑,端的是溫柔似水,溺人心魂。
“嗝!劉大人,你可曾聽說——嗝!太子回京一事?”身着錦衣大腹便便的方啟明一邊對着懷中的女子上下其手,一邊舉起酒杯遙遙示意對面的男人,聲音中帶着滿滿的酒意。
御史大夫劉從青面色通紅,聞言搖了搖頭:“怎、怎麼不知道?”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子,舉杯向皇宮遙遙致意,搖頭嘆道:“當街殺人,也太、太過嗝、殘暴了些!太子離京兩年,絲毫未變!”
“是、是啊。”孫大人搭腔:“想當初,孟大儒無故遭殃。未曾想,兩年時間過去,太子竟還是如此濫殺無辜!”
“有儲君若此,國之不幸啊!”一人仰頭將杯盞中的酒一飲而盡,仰頭悲嘆道。
眾位大人又是一陣悲憤感慨,觥籌交錯間皆是對太子的批判。
甜膩膩地縮在他們懷中的女子卻是恍若未覺,只笑着可口的珍饈送進他們唇中,任由他們油膩的大手在身上滑動。
憂國憂民,不外乎是。
月上中天,寒星繁繁。已是酒足飯飽,□□飽滿之際。四方樓內,各大人喝得酩酊大醉,時而指天大發感慨,被自家的下人好聲好氣地哄着坐上馬車。
方啟明打了個酒嗝,面色潮紅,摩挲着大門一步三晃地朝外走去,一邊極有架勢地喊道:“來、來人!”
“人呢?人都死哪去了?!”他怒吼道。
外頭有一小廝見狀連忙迎了上來,一邊攙扶住他,一邊伏低做小道:“爺,爺,小的在呢!小的在這兒呢!”
“你、你個狗奴才!”方啟明眼睛只剩下一條縫,還不忘罵人:“就知道偷奸耍滑!”
那小廝沒有出聲,攙着方啟明往一個方向走去。
初秋的夜已有些寒涼,陣陣涼風吹過足以讓人稍稍清醒,方啟明慢慢睜開眼,迷迷糊糊的掃了眼四周:“不、不對,這是往哪兒去呢?”
他開始猛烈掙扎,那小廝看着瘦小,卻是硬生生地壓住了他,笑着安撫他道:“爺,您忘了?您今兒個要去找小桃紅啊!”
“小桃紅、小桃紅……”方啟明喃喃片刻,恍然大悟。
是了,他剛納了個姑娘,生得細皮嫩肉,床上功夫也是極好,就在外面養着呢!
“嘿嘿,小桃紅……”他嘿嘿笑了笑,沒再反抗,乖乖順着小廝的方向走去。
大晏沒有宵禁,此時雖說不早,但街上還有三三兩兩的人,見着方啟明這幅醉鬼的樣子也沒稀奇。
小廝攙着方啟明左拐右拐,最後在一處宅子前站定。
他聲音帶笑:“爺,到了。”
“到了,到了……”方啟明費力睜開眼,也沒看清宅子的模樣,一把推開了門,笑得曖昧難耐:“小桃紅,爺來啦——”
他腦袋裏已經是一片漿糊,此時根本連四周什麼樣子都沒看就急急忙忙地撲了上去,卻不想后領兀地一緊,而後一個物什貼在了脖頸處——
那冰冷的觸感激得方啟明打了個哆嗦,酒瞬間醒了一半。
他低頭一看,一柄泛着寒光鋒利無比的劍正貼在脖頸處,再前進一毫,便可見血。
方啟明老臉一抖,卻聽一道慵懶的聲音幽幽響起:
“方大人,許久未見,別來無恙啊。”
方啟明身形一僵,眼皮子慢慢抬起,就見大廳正中央,一身披大氅身形消瘦的男子正單手撐着桌案,烏髮如緞披在身後,嘴角噙着閑適的弧度,笑眯眯地看着他。
室內燭火搖曳,昏黃的燭光映照着男子的面頰,明明暗暗光影交錯,襯得那張本就靡麗至極的面容美得越發驚心動魄。
方啟明撲通一聲跪伏在地,臉色煞白。
“殿、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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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