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流氓啊!
第8章流氓啊!
從枕頭下摸了一把削水果刀拿在手裏,一把拉開窗門,卻見夏寄倚在窗前,手裏拿了朵從廚房偷食時順帶的油菜花,淺笑盈盈地望着我:“阿淡,睡不着,出來陪我賞月?”
邊說邊順手把油菜花插在我的頭上,我抬頭看了看如黑幕一般的夜空,心想的確睡不着,於是跟着夏寄往屋頂爬。無論在哪裏,他都能找到一把梯子,夏天坐在屋頂觀星,冬天坐在白雪覆蓋的屋頂觀星,有的時候,連雨夜,我都會看見他在屋頂,所以說,他是一個無限嚮往廣闊天際的孩子。不料卻被半邊豬肉困在了我的身邊。
我們倆坐在屋頂,沉默地看着黑沉沉的夜幕,看了半晌,只覺有淚滴落手背。
“阿淡,今夜無星,不用傷感,日升月落,星辰交換,總有一日,天際會星光璀璨。”夏寄雖是農家孩子,但也有詩人的情懷。
“傷感個屁,下雨了,還不快走!”
我話音未落,天邊轟隆隆響起雷聲,豆大的雨滴傾盆而下。
在我們往梯子下爬的時候,忽然之間,我看見對面屋頂有紅影一閃,利刃如閃電一般,倏忽而近,眨眼就來到梯前,眼看梯毀人亡!卻聽到廊下一聲驚呼,是夏菡的聲音,她的尖叫震撼了整個夜空:“殺人了!”
我回過頭來,細雨朦朧之中,我看清他蒙面的臉露出的一雙眼由凶厲轉為迷惑,緊接着刃收人退,等到侍衛趕來,只看清黑夜裏的一個紅點,融進暮色之中。
等我們從梯上下來,夏菡又是一聲尖叫:“阿淡,你受傷了。”
我心裏正迷惑,哪裏受傷了,我沒受傷啊?還沒迷惑過來,就被人一把抱進了懷裏,還沒掙扎過來,那人就開始撕我的衣服了,我聽見自己的一聲尖叫也破空而出:“流氓啊!”
這聲尖叫比夏菡那聲尖叫威力大許多,圍着我們的人紛紛倒退三步,除了正撕我衣服的人。
“別動!”
我聽見刺啦一聲,肩膀上一涼,整幅袖子被撕了下來……他也迷惑了:“你這是什麼?”
這時,我才從被流氓的屈辱中清醒過來,看着我鮮血淋淋的半截手臂,白臂無暇,上開艷花朵朵。我抬起手臂舔了舔,沮喪地道:“在袖袋裏放糖有罪嗎?糖被雨水打濕融化了有罪嗎?你個流氓!”
夏寄在一旁恍然大悟:“這是玫瑰糖,阿淡最喜歡吃的。阿淡,不是我說你,怎麼你連睡覺都帶着糖?捂熱了不融嗎?是怕人偷嗎?”
因為從床上起來,沒穿外衣就跟着夏寄到了屋頂,所以我一身都是白,摻了玫瑰花製成的糖被水一淋,便染成一片紅色。
抱着我的人一下子鬆開了手,寒風吹來,使我一哆嗦。緊接着,帶着體溫的大氅劈頭蓋臉地將我包裹。
“如果沒事,就回屋睡吧。”
我從大氅中掙扎着冒出頭來,只來得及看清他挺直如松的背影。
夏菡走到我身邊,眼裏全是羨慕:“阿淡,你發現沒有?他丟衣服給你的姿勢可真好看!被你罵成流氓氣得眼角直抽抽的表情也真好看!就連那冷漠淡然地一轉身,都好看到了極點!”
我道:“好看怎麼啦?好看就能旁若無人地耍流氓?人家是姑娘家呢。”
夏寄在一旁大義凜然:“別擔心,阿淡,你嫁不出去,我娶你!“
夏菡目光炯炯,道:“你還有玫瑰糖嗎?給我一點,常備着,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清晨,我走下樓梯,看見樓梯下面,萬黑叢中一點紅,那點紅抬起頭來,艷光奪目而來:“三妹,醒了?”
“太子大哥,這裏的醬豬蹄好吃,使您聞香而來?”
到底是學富五車之人,神情不像以往那麼茫然懵懂,他瞬間便明白了我話語中的意思,臉上笑容頓時淡如霧,冷如冰,哼了一聲沒再理我。
夏寄在一旁迷惑:“阿淡,他怎麼知道你說的是狗呢?我都是你這麼說了五次之後在你的暗示之下……還得你一說這話就望着狗的情況下,這才明白的。”
我將桌面上的金黃馬蹄糕,玫瑰九層糕,奶油千層糕全移到自己面前,閉着眼咬了一口,只覺滿嘴都是香甜之味。手裏被遞了一個杯子,喝了一口蜜水,甜滋滋的,頓時感覺整個人都浸在蜜糖里。人生至樂,不過如此。
我一口氣將那杯甜蜜水喝完,閉着眼道:“再來一杯。”
白問鼎這時說話了:“二弟,何需你親自動手?”
我睜開了眼,嚇了一跳,忙道:“我自己來,自己來。”
可他手一轉,那銀壺在手裏飄動如薄雲,我拿不到,也摸不着,銀壺中金黃色的液體傾注如線,注滿杯中。
我拿起杯子又喝了兩口,見白問鼎手裏拿了一個翡翠酒杯,酒杯沾了紅唇,手指如玉,被那酒杯映得綠瑩瑩的。還感覺到周圍的侍衛有不少人在偷偷地望着他。可見美的東西,不分性別,總是有人喜歡的。為了不讓他繼續引人犯罪,我仔細地望了望他的嘴。
他眼眸半閉,又飲了一口,沉默半晌道:“三妹,我今日沒吃青菜。”
“哦,前日呢?”我認真地道。
他手一顫,閉緊了雙唇,有一縷頭髮從他額頭垂下,和他顫動的眼睫毛交相輝映,陽光從窗欞射進,照在他的臉上,使他紅唇如染,臉如白玉。只要忽略他眼裏那冰冷的陰鬱,其實他雌雄莫辯,美得驚心動魄。
“大哥,這幾日睡得可好?”我輕聲問。
他睜開了眼,微微一笑,笑容卻未達眼底:“到底是一家人,三妹妹還關心起本太子的睡眠來了?”
“酒別喝得太多。”我望了望他手裏的酒杯道,“一日三餐最好定時吃,皇宮什麼都不缺,宴會又多,難免會飽食終日。”
他轉頭對一旁沉默不語的白冪道:“老二,你收的這個義妹倒真有趣。”
白冪抬起眼來,意味深長地望了我一眼,后垂頭夾了一筷子菜吃,表示正忙着,沒空理旁邊即將發生的事。
我嘆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道:“大哥,從上次我們在二哥的王府相見,我將你的腰帶解下來玩之後,就有一種擔心……”
白問鼎哼哼兩聲:“本太子有什麼好擔心的?”
“你看看你,上次我就告訴你要鍛煉了,你沒放在心上吧?”我沉痛道,“今日相見,你腰帶上的玉制掛扣又后移了一格了,如此下去,你的衣服要全部重做了吧?可惜了這雙斜紋古香緞了。”
“噗──”周圍響起了水從嘴裏噴出之聲,台凳椅子翻倒之聲,只有白冪端坐於前,慢條斯理地把面前的一小塊糕點放進嘴裏。
白問鼎手裏的酒杯啪的一聲,被捏得粉碎,翠色的翡翠如碎葉一般墜落地面,他眼神如暗夜之中升起的冰霧,帶着森森刺骨涼意向我襲來。
倏地,白冪不經意地一伸筷子,夾住了那迎着我的面孔飛來的翠色碎玉,微微一笑:“大哥,小孩子不懂事,你又何必和她一般計較?”
碎玉和竹筷相接,騰起的霧氣隨之波動,我甚至看清了那碎玉帶着巨大的力量想要掙脫竹筷的禁錮,可拿着竹筷的手穩如磐石。我驚起一身冷汗,在王府的那一晚,憑我三腳貓的功夫,他的腰帶是怎麼到了我手裏的?
殘餘的翡翠從他白玉一般的掌心紛紛跌落,有的已成了淄粉,他薄薄的嘴唇微露出一個笑意來:“二弟,有些事,你管不了的。”
白冪將筷子夾着的碎玉緩緩放進桌上的白瓷盤裏,笑道:“大哥,我不過盡我的職責罷了。”
桌上糕點上紅的櫻桃、綠的豆糕、金黃的酒,冉冉而升的,是醇厚的甜意,可也敵不過兩人身上刺骨的冰寒。
紅袖微拂,白問鼎長笑一聲,從椅上站起身來,道:“二弟,好自為之。”
望着他消失在客棧門口的身影,我有些迷惑,但還沒想出自己在迷惑些什麼,夏寄從角落裏走了出來,關心地道:“阿淡,沒受傷吧?”
此人在臨危之時躲得最快了,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他一向如此,我無可奈何,卻見夏菡獃獃立於一旁,像是嚇傻了,不由感嘆:“你們倆除了是我的債主,還是我的護衛,請問你們知道自己的職責嗎?”
夏菡臉色蒼白,走近了扶着我,喃喃地道:“阿淡,不知道為什麼,我看見村頭的葛金紫了。”
葛金紫是她種的牡丹花,她以我姐姐亦玉為崇拜對象,學她的琴棋書畫,自然也學她陶冶情操的種種,比如說種花……這種牡丹的根極有藥性,我經常把它的根挖了出來燉豬蹄,她此時此地想起這個,不是在想着她那牡丹終於有人報仇了吧?
“真是奇怪。”我轉臉向白冪道,“二哥,你覺不覺得大哥有些奇怪?”
白冪抬頭,以手支腮,淡淡地道:“有什麼奇怪?”
“他的行為啊,我以為,只有女人才這麼在乎身形容貌,想不到他也是如此。”
他再淡淡地道:“我現在有些後悔請旨將你認為義妹了。”
“為什麼?”
夏寄偷偷在我耳邊道:“如此一來,你們之間有了親戚關係,他就不好一把將你掐死了。”
我默默垂頭,伸出腳來,踩在他的腳背上,不動聲色地碾了碾,愧疚地道:“就像我們之間有鄰里關係,你腳痛一點點也不會怪我,是吧?”
他眼淚汪汪地抬起頭來,臉上帶了誠摯笑意,連連點頭:“對,對……”
白冪視而不見地站起身來,對他的下屬道:“出發。”
沉默的侍衛們紛紛從椅凳上站起身來,動作整齊而有效率,不過偶爾有人一不留神,踢翻了身邊的椅子。
百嶺山驛,是專供朝廷往來官員駐住的驛所,此時成了那交趾國王子耶律齊暫時駐住的地方。我們到的時候,只見驛所前的廣場一排圓圓的帽子整齊地排成一排,當先的,是一頂織金圓帽,圓帽下有一張略有些蒼白的俊顏,白玉般的皮膚襯着深刻的五官,讓我身邊的護衛夏菡又看呆了。
他便是交趾國的王子耶律齊。
我感覺他的目光有些不善,經常往我身上瞄,忽然之間,我想起一事,不由得在心底暗暗提高了警惕……國與國之交友好往來往往是從通婚開始的,你送個女兒過來為妃,我送個女兒過去為後,兩國原本刀劍相向,就因為這頻繁的人口買賣而漸漸變得融洽和睦……這交趾國王子勞師動眾過來,送了這麼多禮物,打的不是這個主意吧?我被新封為郡主,便有了通婚的資格,武崇帝得了這麼個便宜女兒,哪會不人盡其用?
剛剛白冪還在後悔收了我這麼個義妹呢,還不趁機將這燙手山芋送掉?
望着天邊浮雲變幻,忽然之間,我很憂鬱。
我一憂鬱,就想做些讓別人也憂鬱的事兒。
“這位便是蓉安郡主吧?”他手裏扇子儒雅地合上,廣袖上薄紗輕拂,大拇指上一顆碩大的玉扳指將他修長的手指襯得更為俊美。
他身形高大,容顏卻如姣好若女,圓帽的陰影投於他的臉上,眼眸如醉。
我彎腰施禮,淺淺一笑:“見過王子殿下。”
他神色更是柔和,道:“不敢不敢。”
我抬起頭來:“王子殿下的帽子真精緻,怎麼編的?能編得這麼圓,就像天空一輪明月。貴國的手藝當真的好,能給我看看嗎?”
溫柔的眼眸頓時凝成冰霜,眼光也彷彿瞬間冷成了一條冰線直刺在人的身上,其他眾圓帽每人的手全都摸上了腰間的鐮刀。
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白冪上前一步,擋住了我,道:“小妹出自山野,不知禮儀,望殿下海涵。”
我在他身後欲上前,被夏寄拉住了,只得探出頭來,迷惑:“怎麼啦?不過是頂帽子,那麼小氣……”
氣門一滯,白冪點了我的不知哪裏的穴位。
夏菡低聲道:“阿淡,你真是不學無術,交趾國的人是恨人摸頭的,認為那麼做是大不敬。你偏偏還要人家的帽子,而且是一國之王子的帽子!”
我以眼神示意:“你怎麼知道?”
“我自然知道……”她眼神恍惚了一下,“你姐姐亦玉說的。”
我自然也知道,我在心底想。我滿意地看清那王子的眼神變得憂鬱了,看來正在憂鬱怎麼才能不動聲色地避免武崇帝給他挑這麼個不靠譜的郡主和親,想着如果真挑着了,怎麼不動聲色地拒婚而又不引起兩國邦交變惡,刀兵相向?
這的確是個值得憂鬱的大問題。
“想不到來到貴境,臨到京師了,反而遇到劫匪。”耶律齊的漢語講得極為流利,顯然來定周之前,做足了準備功夫。一口柔和流利的漢語,配着他略有些憂鬱的眼神,時常引得我注目,使他不時垂頭避開我的視線。
白冪道:“不知殿下損失了些什麼?”
“王爺。”耶律齊拱手道,“也沒有什麼,”他避開我的視線又道,“就是一個九龍香玉瓶,被劫走了。”
“咦?九龍香玉瓶?聽這個名就知道十分名貴,怎麼殿下不看緊呢?”我奇道。
他咳嗽了一下道:“這香玉瓶雖然是用極難採得的香玉雕成,但並不是本王上貢給皇帝最珍貴的物品,因此,本王才如此說。”
我垂頭思索,恍然大悟:“九龍?九鳳?二哥,我記起來了,宮裏的嬤嬤提過,宮裏珍寶無數,但每位公主成年,父皇都會送一個九鳳香玉瓶給她,為成年之禮,也是以後的聘禮。二哥,我雖然只是郡主,但都是‘主’,父皇不知有沒有打算賜送九鳳香玉瓶給我?”
白冪也咳嗽了一下,用拳頭捂住嘴,抬頭望天花板,良久才悶聲道:“或許吧?”
耶律齊的眼神更為憂鬱了,臉色隱在圓帽的隱影里,垂頭望着手上的玉扳指,默默端詳。
夏菡站在離我不遠處,看着那擺放龍鳳香玉瓶的地方,忽地一聲尖叫:“這裏有個頭!”
“哪裏?在哪裏?是白骨森森的啊,還是掛着皮肉的?”有時好奇心總是能戰勝我的恐懼。
我的身後,同時傳來兩聲鬆了口氣地嘆息。
夏菡手裏拿了一個小小的玉制龍頭,遞給我:“顯然是從那九龍香玉瓶上切下來的,你看看……”玲瓏剔透的龍首,上面龍鬚清晰可見,散發著隱隱清香,但將那龍首拿得近了,香氣反而淡了。
我看了看這龍首道:“可惜了,可惜了!九龍只剩下八龍,只不過,這個香玉瓶倒也更為特別了,香氣特別,形狀別緻……要找一個八鳳香玉瓶相配,就有點兒難了。”
我回了個溫柔眼波給耶律齊。
耶律齊繼續默默觀看自己手指上的玉扳指。
白冪則是抬頭望着天花板,天花板被利刃劃破一道狹長的口子,彷彿一個張了巨口的怪獸。顯然,劫匪是從天而降……我也走到他的身邊,和他一同觀看那道狹長口子,時近夜晚,那道口子彷彿撕開了兩個世界之間的通道,外邊隱約,內里富貴豪華。
“這個口子,真像一個勺子……”我舔了舔嘴唇道,“早上舀玫瑰綠豆糕的勺子。”
“你是不是肚子餓了?”白冪仰臉望着那屋頂,端立不動,眉頭微皺,陷于思索之中。
“沒。”我從袖袋裏摸出一塊玫瑰糖塞進了嘴裏。
“牙痛不是病,痛起來真要命。”他扯了扯嘴角道,“你再這麼吃下去,到時要命的就是你,不是我了。”
“不要緊!”我道,“端上了金飯碗,一嘴牙即使全掉了,我也是位郡主,也能嫁個王子啥的。除了說話有點兒漏風之外就沒別的壞處了。”我回頭到遞個溫柔眼波給耶律齊,然後轉頭對白冪憂鬱地道,“你說,如果嫁到異族,他會不會嫌我嘴漏風呢?這也不怕,最多找個說起話來像漏風的地方嫁。”
白冪表情如岩石般僵硬,眼角青筋悄悄暴出一點,抬起手掌,捏起拳頭,放在嘴唇上咬了咬,低聲道:“看來在你心目中已經有了人選?”
我沉默不語,良久捏着衣帶扭捏:“人家十五歲了,是該想這些的時候了,二哥,你不會笑話人家吧?”
他放下拳頭深思:“我只是覺得在這種時候,想這些不太合適。”
“二哥。”我惆悵地又回頭望了耶律齊一眼,看清他眼裏一閃而逝的憂鬱加恐慌,繼續惆悵地道,“我不想想,可一遇到讓我不得不想的人,於是就想了。”
他的拳頭又放在嘴邊了。
夏菡站在離我不遠處,此時悄悄上前,拉了拉我的衣袖,等我走幾步離人遠了,她才興緻勃勃地道:“阿淡,我剛剛聽到你的話了,並不是我特意要聽的,你說起話來一向不肯小聲……你講的說話嘴漏風的地方……”她悄悄地指了指耶律齊,她擔憂地道,“他說話的確有些漏風……可你也不能老揭人傷疤,你老這樣,以後真要嫁了過去,可怎麼辦啊?”
我委屈地道:“我都準備和人家同甘共苦了,你還想怎麼樣?”
“可你牙還沒掉啊?”
“這不正做着準備嗎?”
此時,屋內忽颳起一陣微風,我只見面前人影一閃,白刃刺破虛空來到面前,四周圍冒起騰騰白霧。在霧染霜濕之中,傳來陣陣香味,我看得清楚,白冪腰中劍早已拔出!在我失去知覺之前,只見到他一雙如最香醇酒一般的眼波。
“我又見到葛金紫了……”
深黑之中,忽地傳來這麼一聲幽幽的嘆息,頓時將我驚得全身冒出冷汗,一下子醒了過來。一睜開眼,就見夏菡坐在我的身邊,雙眼發直,喃喃地道:“我又見到葛金紫了。”
“不過偷挖了你幾次牡丹根煮豬蹄而已,何必這麼計較?”我從地上掙紮起身,仔細打量周圍。我的身邊,是一個雕工細緻,鑲有螺鈿的凳子,身下,則是淺香色織錦的長毛地毯,上面盛開朵朵紫色牡丹,彷彿要從地毯上長了出來,觸手可摘。
光透過雕花的窗欞射進,照在那些名為葛金紫的牡丹上面,讓我只覺這屋裏彷彿成了一個小小的花園。
夏菡緩緩站起身來,走到那枝繁葉茂的葛金紫前,朝虛空伸出手,手指拈起,皓腕輕折,竟似摘了一朵花下來,虛插在鬢角,回眸一笑,身上彷彿穿着錦衣霓裳,盤旋一舞,優美如仙:“淡紫之色是最襯這件紗裙的,嫣兒,你說我美不美……”
屋內光線暗暗,襯着她蒼白的臉,僵硬如石,使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
頓覺屋內陰風陣陣。
“明月夜……短松岡,人已去,詞空在……”她在紫色牡丹之上翩翩而舞,翩然欲飛,花瓣碎落衣襟,眼波流轉,獨望於一處,彷彿那裏有人背手而立,默默而賞。
我只覺寒風從門隙而入,滲入骨中,使我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夏菡,菡菡,還是你嗎?你是村頭的牡丹花仙?就因為我挖了你的根來找我報仇來了?”我驚恐萬分,想起以前看過的鬼話本子,裏面有一篇叫香玉的,不正說的花仙故事?
她牡丹花仙上身了?
我痛哭流涕:“牡丹花啊!您一定得原諒我,我不是故意要挖您的根來吃的,實在是那一日無所事事,家裏的紅薯根吃完了。佛祖雲,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您既為花仙……”
“阿淡,你怎麼啦?做噩夢了?”有人拍了拍我的肩頭道。
聽到熟悉的聲音,我驚得一下子從地上跳了起來:“阿菡……”她臉色正常,好奇地望着我,眼裏全是求知之色。
一看到這個表情,我就知道那個東家長西家短的村姑夏菡又回來了,我感激莫名,頭一次感覺她這個豎起耳朵,半張着嘴準備說東道西的表情如此可愛。
“菡菡,你回來了?”
“我一直在這裏啊……”她莫名其妙,“倒是你,大哭大吵的,幹什麼?”
她面色正常,一如以往,眼裏充滿了八卦的求知慾,使我更鬆了一口氣,決定不再提起剛才發生的事,以免又惹得那花仙不請自來。
她見我不出聲了,望了望四周,在室內昏暗的燈光之下,她看清了屋內的擺設,輕聲喜道:“阿淡,看來是有人特意劫持了我們。”
我疑惑地望了她半晌,道:“劫持就劫持了吧,你這麼高興幹什麼?”
月光從窗欞處撒進,照得她的眼燦若星星:“阿淡,你不知道嗎?所有美麗的故事,都是從劫持開始的……他騎着白馬而來,將她一把抱起,馬蹄聲響,那一騎雙人兒早已走遠,夕陽西下,將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
我默默地接道:“過了幾年,那匹白馬再來,男的斷了手,女的瘸着腳,白馬變成禿馬……你能在任何時候腦子裏都這麼缺根筋,倒也真是一個奇迹。”
夏菡默默地垂頭:“我這不是怕你害怕嗎?”
“謝謝了。”
她是一個極樂天的人,這是我早就知道的,記得那一年,村子鬧飢荒,十家有九家沒打到獵物,她也是這麼勸我:“阿淡,你餓嗎?餓就對了,眼看你越長越圓滾了,餓一餓,身形變得好看許多,和你姐姐越來越像,我開始轉而崇拜你了。”
她的嘴,永遠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本領,雖然有的時候勸得人慾哭無淚。
房門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優雅沉穩,環佩伴奏,華服窸窣。我們倆同時望向門口,門口傳來金鎖被打開的輕響,門外的光亮嘩地一下傾瀉於室內。
只見那人華衣錦服,身如修竹。
雖然知道夏菡說的大都是她的幻想,但有的時候,特別是像我們這個年紀的人,也不免抱有希望,希望自己陷於危難之中的時候,會有人騎着白馬前來相救。正如她所說,一段美麗故事的開始,總有人英雄救美。
於是,我和夏菡眼巴巴地望着門口。
他從光影中走了出來,修長的腿,優美的手,銀制的寶劍……我們倆聽到了彼此的心跳,不由握緊了彼此的手……待他身上光影褪去,我看清了他身上衣服的顏色,鬆開了夏菡的手,低聲道:“早就知道你說的話,從來不會實現。”
紅色,是我自遇到紅公雞之後最討厭的顏色。
定周的國色便是紅色。紅色的宮殿外牆,穿紅衣的侍衛,連太子,也是一身的紅艷艷。
他臉上蒙了紗巾,一身紅色的緊身衣,使我們倆同時看清了他的蜂腰寬肩,只不過也同時看清了他腰間懸挂的紅鞘寶劍。
該死的紅色。
“起來,跟我走!”他道。
和我一樣,夏菡腦子裏也沒有了旖旎幻想。寶劍已然出鞘,讓人想起了斷手摺腿,禿毛的馬。
這個時候,夏菡總是無比的配合,她從地上拉起我,攙扶着我就想跟他走,可那人指着夏菡道:“就你一個。”
她忽地發出哭天搶地般的尖叫:“為什麼就我一個?為什麼?為什麼?要死大家一起死!”
有的時候,求知慾是很重要的一件事,私塾先生告訴我們,無論做什麼,先要問個為什麼。看來夏菡在我爹那裏上了一個半月的私塾,別的沒記住,這件事記得極為清楚。所以,在她連續不斷地問了幾十個為什麼之後,我和她一起被押到了大殿裏。
大殿中馥郁芳香,冉冉燃香在青白釉的鏤空香爐中冒出,我聞到了似曾相識的味道,那九龍香玉瓶龍首的味道。
夏菡是個藏不住心思的人,早叫了出來:“九龍香玉瓶?你是劫匪?”
那人眼裏有利芒閃過,燈光照射之下,眼裏卻聚起了濃霧,雲蒸霞蔚,襯着他暗紅色的衣服,黑色的眼瞳變成紅色,如地獄來客。我嚇了一跳,忙一把捂住夏菡的嘴:“不,您哪裏是劫匪,您是劫富濟貧的俠盜,劫自家的東西,自然不能稱為匪。”
他倏地抬頭,暗塵般的眼眸更是濃如墨夜:“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我勉強笑笑:“不知道,不知道,我一點都不知道你是宮裏人。”
夏菡從我手底下掙扎出來,又是一聲尖叫:“他是宮裏人?”
隨着夏菡一聲尖叫,他皺了皺眉,看樣子有些想捂住耳朵,我望了望夏菡,嘆道:“聽啊聽的,你就會習慣了。”
他眼裏疑意更深,卻是一笑,道:“我們大家都看錯了,蓉郡主原來是一個妙人。”
“是嗎?”我笑道,“來到這京師,我聽了很多人背後的議論,但頭一次聽人說我是一個妙人。看來,你也是一個妙人。”
“人人都說二王子認了個鄉下丫頭作為義妹,以後不知道會替自己招惹下什麼禍事,看來,他們都看走了眼了。”他的身形微微向後,倚在了雕着錦龍雕鳳的靠背之上。
屋內的熏香之味濃烈到了極致,彷彿揮動衣袖,都能攪起暗香浮動。我被這香味熏得頭昏腦漲,實在忍無可忍,道:“你要熏她便熏吧,為何還要拉上一個墊背的?你當你熏豬肉,還要搭上根臘腸?”
他笑容收斂,眼神如冰:“連這,你都知道?”
我回頭望了一眼夏菡,可能被香熏久了,她臉色有些懵懂的神色,我輕聲吟道:“明月夜……短松岡……人已去,詞還在……一個鄉姑,會吟唱這首詞,原本就是一個奇迹。”
“看來,你在屋子裏痛哭流涕,也不過為了降低我的戒心而已。”
我笑了笑:“我雖然年紀小,但也捕殺過無數的野獸,如果相信這些,豈不是每次設下陷阱捕獸,都要祭奠一番?那我哪能忙得過來?我不這麼做,你又怎麼能將我和她一起押出屋子?來到這裏,我才明白,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想不到太子殿下從善如流,眨眼之間便形容削瘦,我年紀雖小,但卻是女人,對人的容貌總是在意一些的,更何況您無論在哪兒,都是一個萬眾矚目之人?”
他眼神如切割好的寶石般變幻,支着下頜的手瞬間變得僵硬,良久才道:“鄉下人給自己的孩子起名,總是說賤名好養活,否則老天爺會妒忌,會收回他的小命。蓉郡主,難道你就沒有個小名?”
我嘆道:“可也有人說過,成事在天,謀事在人。有時候命運由不得人做主,比如說太子殿下您。您平日裏寬衣錦袍,以為可以掩藏行跡,哪裏知道落在某些人眼裏,還是一目了然。”
夏菡昏昏沉沉的,也忘不了八卦:“阿淡,你們在打什麼啞謎?”
我笑道:“連我都知道了,您想想,二王子會不知道?男人雖然是比較粗心一些的,但如果有人在旁反覆提點,他還不明白,那我那二哥怎麼配和您交手?您說是吧?”
其實我心底也沒底,不知道這白冪明白了沒有。他的身形,如果不是我這種吹毛求疵的人仔細丈量求證,又有誰能看得出來?在鄉村打獵久了,經常賒肉償肉的,未免染上了些小家子習性,目光變得很准。那售肉相差個一兩半兩在我面前一目了然。就因為這,夏寄沒少抱怨,每次還肉你都要缺斤少兩,還讓不讓人活了。
他一揚手,臉上的蒙面巾落進香熏爐里,火苗舔上了紅色面巾,一眨眼,屋子裏傳來絲綢燒焦的味兒,這味兒讓夏菡一醒,道:“這是哪裏?”
她的面孔隱在冉冉燃香之中,有些模糊不清,可能因為煙霧,眼波柔媚而慵懶,全沒了往日村姑的精明勢利,我便知道,花仙又上身了。
她淡淡回眸,如深谷幽蘭,看待看清面前的人,款款上前,雖是一身粗布織衣,身上卻也如披着錦羅綢緞,周身環佩相繞,她錦屐藕覆,雲紗飄拂:“殿下,已是燭消紅,窗送白……您終於來了?”
白問鼎冷冷偏頭,拿起桌上青花瓷杯子,飲了一口,身往後仰,眼中落日熔金:“你是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