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剔銀燈
眨眼便到了第二日黎明,這日是元月望日,也稱元宵。一大清早街上便有了人聲。綺羅起床先去後院打了井水,將院子前後好好掃洗了一番,又取出昨日便折好的楊柳枝,插在門上,這是北方祭祀門戶的法子,小時候綺羅常看母親如此做。那時候她還不過總角年紀,晃着兩根羊角辮站在門邊看得津津有味,母親見狀便摸着她的小腦袋,溫柔地教她念着歌謠:登高糜,挾鼠腦,欲來不來,待我三蠶老。
母親念歌謠的聲音好聽極了,好似屋外的泉水叮咚作響。她茫然地眨着眼睛:“阿娘,鼠是碩鼠,綺羅在穀倉里見過。可蠶是什麼東西呀?”母親微微一怔,隨即微笑的解釋:“蠶是一種白白胖胖的小蟲子,生長在南方,專愛吃桑葉。等養到透明了,就能吐絲,還能織羅緞,做衣裳。”見她仍是不解,母親瞧了瞧她,卻見綺羅一身都是麻布衣裳,哪裏找得到一片絲織的羅緞?
綺羅雖然年紀幼小,卻十分聰明,問道:“既然蠶生在南方,阿娘豈不是也沒見過?”
南方家家戶戶都有養蠶的習俗,北方的確是少見的。母親心底嘆了口氣,便去房裏翻開柜子,找出一個小小的羅帕給她:“你瞧,這個就是蠶吐的絲織成的帕子。”
綺羅把帕子捏在手裏,只覺滑滑的,舒服極了,顏色也不同於麻布的青白或者灰藍,卻是明艷的五彩之色,炫目而燦爛。她那時候還不太懂事,捧着帕子歡喜了一整日,卻渾然不知母親坐在晦暗的床邊,靜靜地瞧着她的眼神里滿是悲哀的神情。
如今想來,母親年輕時大概也有一些塵封的秘密。可惜當時她還小,不能傾聽母親的心事,等她真長大時,卻已再沒有機會去問母親。
她沉浸在往事中,不知不覺中已淚盈於睫。渾然不知外面的街道上已有馬蹄聲響,有一行勁裝之人騎着駿馬奔馳入城,這些人看來是長途跋涉而來,馬力已有不支,每個人的馬靴上都覆著厚厚的土,看起來是從遠處而來。這些人入了城,便打聽起過往有沒有什麼生人來過,城裏的人聽他們都是外地口音,皆有警覺,紛紛關了門。
去問路之人是個年長有須的人,見狀有些氣餒,對為首之人低聲道:“這座城池太小,離洛陽又近,那位怕是沒有來的。”
為首之人便道:“既然如此,便先找個客棧歇歇腳,兄弟們也奔波整日了。”
眾人雖未着軍甲,但一望可知出身戍衛,紀律森嚴,此時聽到吩咐,這才散了開來。可孟津本就是小城,哪裏有什麼客棧酒樓。眾人找了一圈,最終都在城內大街上大門緊閉的“天然居”前立定了。那個年長之人望了望招牌,卻對身後一人道:“四弟,你去問問這家看。”
被喚作四弟的正是韓鈞,他一連叩了半天門,哪有人開。他心頭火起,只覺今日諸事不順的緊,回過頭去,只見家家戶戶雖然房門緊閉,但人人都好似在門縫中偷看。
韓鈞耐不住火氣,退後幾步,忽然猛地一腳踢在門上,大聲道:“有人在嗎?”
“四弟,”劉胤除下帽子,與適才那年長之人異口同聲地喝止道,“不得無禮。”
韓鈞又是鬱悶又是有氣,大聲道:“這裏家家戶戶都關着門,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正說話間,門忽然開了,一個妙齡少女打開了門,她頗是心疼這新換的門板,便沒了好氣,責怪道:“有這麼敲門的嗎?”
韓鈞見到來人,忽然愣住,連連倒退了幾步,指着那少女竟然結結巴巴道:“怎……怎麼是你……”
綺羅亦是一驚,已是看清來人的面目,她心裏忽然一涼,第一反應便想關上門。可哪裏來得及,猛然間,一隻手已經撐在門板上,牢牢抵住了大門。韓鈞第一反應卻不是指向劉胤,而是看向那年長之人道:“大哥,這就是那個綺羅。”
那個被稱作大哥的人名叫梁守信,他踱步過來幾步,細細地打量了綺羅一番,忽然笑道:“好,好。”此時幾個人都圍了過來,紛紛打量着綺羅,劉胤怕她尷尬,忙走近幾步,對綺羅道:“咱們又見面了。”
一看到他,綺羅心裏就騰的一股火起,竟是“唰”地揚手便給了他一個耳光。
眾人俱驚呆了,韓鈞第一個反應過來,指着她大聲道:“你……你……你竟敢打我們南陽王……”他好不容易才咽下去了這個稱謂,可臉已經氣得通紅,雙手握緊拳頭,只要劉胤一聲令下,他一定不會顧及什麼好男不跟女斗,要好好教訓一頓這個沒規矩的惡女人。
綺羅一出手就有點後悔,敵眾我寡,怎麼就沒忍住動了手。但她望着那人與自己近在咫尺的一雙碧眸里閃着冰寒的光芒,頓時便覺心頭的火又竄了上來。
她還要揚手,這次卻被劉胤牢牢抓住了皓腕,他語聲低沉,卻不辯喜怒:“還想再放肆?”她何時受過人激,當下便要暴起。可偏偏韓鈞在旁邊添油加醋的一句話,一下子封住了她的口:“信不信我一把火燒了你這個破店。”梁守信拉了他一把,低聲道:“且由王爺處理,你湊什麼熱鬧。”說罷,拉着他們幾個嘻嘻哈哈的去了。
劉胤略有些尷尬,望着他們的背影道:“這是我的幾個結義兄弟,大哥梁守信,二哥陳溥,四弟韓鈞,六弟謝燁。”他頓了頓,又道,“我排在第三。那年在樂游廟裏也是他們幾個,你們也算是見過的。”
綺羅冷哼一聲:“王爺告訴我這些作甚。”劉胤低聲道:“實不相瞞,這次出來我們不想驚動旁人,只有兄弟幾個輕裝簡行,若店裏有吃的還請綺羅姑娘招呼。”綺羅翻了個白眼,望向了已經在翻箱倒櫃的韓鈞和謝燁,冷聲道:“還用我招呼嗎,他們自己都上手了。”
這幾個人簡直就是從餓牢裏放出來的,一進店中便翻箱倒櫃地找吃的,小二和廚子不在,他們便自己動手,竟好似行軍埋鍋造飯一樣,一點兒也不見客氣。且不說廚房裏那些時令瓜果、冷凍肉菜,便連後院倉房裏堆着的幾十壇老酒都被他們搜刮出來,毫不客氣的都開壇下肚。
綺羅縮在角落裏直生悶氣,望着他們五個人在店裏大吃大喝的模樣,悔得腸子都要青了。她眼風一掃,只見劉胤略用了幾口,便取了行軍圖站在屋門口藉著亮光看,心裏更是氣悶得緊。
“綺羅姑娘。”
她怔了半天,這才意識到梁守信是在對自己招手。她沒好氣地磨蹭過去:“軍爺吃飽了也喝足了,還有什麼吩咐?”
“你這裏有沒有客房?”梁守信環視左右,慢慢道,“我們兄弟五人幾日沒有休息,要好好睡一覺,明日還要趕路。”
綺羅險些要跳了起來,大聲道:“梁大人,您沒看出來我這兒是小本經營,開的是酒樓,又不是客棧?一共就這麼些桌椅了。”梁守信微微皺眉,頗有些躊躇:“那附近還有沒有合適的客棧?”
綺羅一喜,剛想把他們打發出去,便見謝燁端着碗面過來,接話道:“大哥,我適才出去查看過,這裏的人警戒的很,都不肯開門。”陳溥是他們幾人中最沉穩的,此刻皺眉道:“這地方離洛陽太近,情勢不知,貿然出去住客棧反倒容易引人注意。”
看着他們一邊說話一邊吃麵條,綺羅氣得銀牙也要咬碎,這些人倒都是狗鼻子,連藏得銀絲面也被他們翻出來了。梁守信微一遲疑,便點頭道:“好吧,那今晚就在這裏將息,找兩個人今晚守夜,餘下的人把桌椅拼一拼,湊合一晚就是了。”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道:“六弟,你去把馬喂些糧草,尤其是追風和赤鬃,要添些穀物給它們。”謝燁應了一聲,韓鈞卻笑道:“大哥就是把牲口看得比性命還重要,不過兩匹馬而已,竟吃的這樣挑剔。”
“你懂什麼,”梁守信不悅道,“從軍之人若不愛馬,怎能體恤畜力?”韓鈞還想再辨,只聽陳溥道:“好啦,你就愛和大哥拌嘴,大哥和王爺都是愛馬之人,千金難買心頭好。追風、赤鬃也都是大宛寶駒,吃些細糧算得了什麼。”
韓鈞撇撇嘴,卻對綺羅陰陽怪氣地笑道:“反正我是不心疼,橫豎也不是我家的口糧。”
這幾個人自顧自話的把店裏的東西都吃了,哪裏有問過此間主人的意見。綺羅眼見他們人多,這幾個人里做主的卻是梁守信和劉胤了。劉胤與她有宿仇,而梁守信看起來溫和,卻是個軟硬不吃的性子,心知也拗不過他們。看着謝燁拿店裏的細米去喂馬,她心裏氣不過,訕訕然逕自回了後院的自己的小房裏,插好了門,坐在床上只是生悶氣。
許是過了一會兒,忽然有人輕聲敲門。綺羅心裏惱怒,還是去打開了門。卻見門口站着謝燁,他生得白凈,又頗有幾分靦腆的陪着笑臉道:“王爺吩咐送來的。”
綺羅只見他又端了碗面來,上面還擱了兩個雞子,看上去湯湯水水倒是很誘人。她心裏有氣,不肯接過:“你們倒是會借花獻佛。”
“這也是事出倉促,得罪了姑娘,”謝燁把碗放到她桌子上,又從懷裏摸了半天掏出了一小錠金子放在碗旁,“這是今日用耗的,賠給姑娘。”
彼時物價不高,這錠金子也足夠洛陽城一戶普通人家生活一年了,綺羅面色稍緩,卻仍是白了他一眼,重重關上了門。
餓了一整天沒吃東西,她此時方覺有些飢腸轆轆,鼻子裏聞到麵條的香氣,她到底是有些餓了,掙扎了一會兒突然想到,這本來就是我店裏的東西,不吃也是自己吃虧。這麼一想,她便端過面來,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本以為這些粗莽軍漢煮的東西一定難吃,誰知入口味道卻還不錯,蔥香撲鼻,鹹淡適中,麵湯里隱隱有些雞湯的鮮味,真沒想到竟有這樣手藝。可她隨即反應過來,便怒意更甚,看來臨走前桑娘在灶上給自己煨的那鍋雞湯也沒剩下了。
她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整碗面,外面喧鬧了一陣子,似是有人約束,不久便安靜下來。綺羅看着桌子上的面和金錠,氣鬱稍平,可她立刻便想起劉胤那雙眸子裏淡淡的睥睨和韓鈞的無禮,頓時火氣又竄了上來。可惡,這幾個人就是這般愛自作主張,不給他們一點教訓怎麼成?她心裏越想越氣,從床下翻出一個罈子,用布兜了半兜巴豆,鬼鬼祟祟的便往外面的馬廄去了。
她攧手攧腳地進了馬廄,裏面黑漆漆的,只有五匹馬打着響鼻,吃得正歡。她從黑夜中也分不清哪匹是追風和赤鬃,索性從第一匹開始往石槽里倒巴豆,一連倒到最後,有匹馬卻十分漂亮,雙眼大如棗核,又亮又精神。頭上一撮白毛,油光水滑甚是醒目。而它面前的食槽里,還有一些未吃完的細米,綺羅心頭火起,這匹看來不是追風就是赤鬃了。她正準備把剩下的巴豆都倒進去,忽聽身後有人冷冷道:“在做什麼?”
綺羅手一顫,頭也沒敢回,人僵在了原地。只聽腳步聲近,劉胤已走到她背後,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低低道:“你準備給孤的追風喂什麼好東西?”綺羅被迫無奈,只得轉頭道:“也沒有什麼,給馬兒喂點夜草。”
劉胤的目光只在袋子上一瞥,便轉眸望向了她,似笑非笑道:“幾時興起給馬兒喂起巴豆來?”綺羅被他戳破,哪敢造次,乾笑幾聲便想溜回去。誰知劉胤去攔住了她的去路,綺羅無奈只得立住道:“王爺想怎樣?”劉胤伸出手來,卻不言語。綺羅愣了一瞬,怔怔的將還未喂完的半袋巴豆遞給他,誰知他接過盡數倒在剩下的幾匹馬的食槽里,卻獨獨跳過了追風。綺羅瞠目結舌:“王爺這是何意?”劉胤做完這一切,方才拍拍手道:“洛陽離此還有多少里?”
“大約有八九十里吧,”綺羅有些訝異地抬眼望他,忽然有些結巴,“你要去……去洛陽?”
“噤聲,”劉胤低聲道,“此事只你知道就是。”他略頓了頓,又問起她洛陽守城情形,幾時宵禁,幾時閉城,有幾座城門可供百姓過往,守城的人是否會盤問什麼。
“平日裏寅時三刻開城,申時初刻閉城,酉時三刻起便不許有人夜行。但上元前後五日都是競夜無宵禁的,城門盤查或許會格外嚴苛些,若遇着單獨入京的外來口音的男子往往要查看路引,防止有賊人趁亂作祟。”綺羅倒也知無不言,這幾年她時常進出洛陽去買東西,也算是道路熟悉了,此時便一一答了他,卻見劉胤聽得極專註,碧眸里光彩熠熠。她咬着唇,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你不會想自己去吧?”
這在她看來無疑是瘋了,堂堂大趙的兵馬大元帥南陽王,居然要隻身入敵國都城,這豈不是送死的瘋狂舉動。
偏生劉胤看着她,回答的卻很認真:“不是我一個人去,是我們倆一起去。”
綺羅目瞪口呆地望着她,脫口道:“你說什麼?”劉胤眼底閃過一道莫名的光芒,即有暖意,又頗玩味:“適才不是你說,若遇到獨自入京的陌生外地口音男子,便要盤查得格外嚴些。”綺羅直覺自己是作繭自縛,她氣鼓鼓地轉過身去,沒好聲氣道:“我才不去。”劉胤想也不想:“那我只好明日一把火燒了這個什麼天然居。”
“你!”綺羅氣得站起身來,指着他的鼻子,罵道,“劉胤,你莫欺人太甚。”
劉胤絲毫不為所動,反而適宜的活動了手腕,“反正你也知道本王言出必踐,這把火燒是不燒,全在你一念之間。”這她倒是領教過的,眼前此人卑鄙無恥,手段狠毒無情,更惡毒的壞事他也幹得出來,燒個房子又算得了什麼。
綺羅深吸一口氣,咬緊牙關,一字一句簡直是從牙縫裏蹦出來的:“去就去,幾時出發?”他眸子帶了笑意,偏她低着頭瞧不見:“過了申時就走,不必驚擾了旁人。”
下樓時果然屋裏倒了一片,梁守信、韓鈞等人都扶桌呼呼大睡,地上堆了許多酒罈子,也不知道是醉倒的還是如何。她忍不住冷眼瞥向劉胤,挪揄道:“你對身邊的人也這樣狠心。”
劉胤卻面色不改:“不過是一點安神的葯下在酒里,等他們醒來也只是美夢一場。”
說話間,他已領着她出了後門,牽了兩匹馬過來。一匹高頭大馬渾身烏黑水滑,正是剛才險些被下了巴豆的追風,望去十分漂亮,一看便知是劉胤坐騎。另一匹馬卻不知是哪來的略矮小些的棗紅馬,四腿頗短,看上去是給綺羅的。
綺羅從未騎過馬,卻不肯服輸,學着劉胤的樣子一踏馬環,竟也躍上馬去。劉胤也不以為意,遞了馬韁給她。她怎知該如何控韁?不由得身子微抖,在馬鞍上有些坐不安穩。
不過小小的舉動間,劉胤似已察覺她的不妥,轉頭道:“你未騎過馬?”
綺羅臉有些發紅,卻不肯承認,硬着脖子道:“誰說的。”說著竟然一扯韁繩,棗紅馬長嘶一聲,驀得揚蹄沖了出去。
這一下變故陡生,劉胤眸光一閃,心道不妙,忙策馬追了出去,高聲喊道:“快抓緊韁繩。”
這匹棗紅馬雖然矮小,卻是川蜀送來的貢馬,耐力極好,只是性情很暴躁,若是受驚十分不易駕控。綺羅第一次騎馬,哪裏領會得到要害,在馬上狂顛了幾下,雙腳都離開了馬蹬,只剩下一雙胳膊牢牢抱住馬頸,整個人輕飄飄的快要飛起來了,如同掛在馬上的一隻布袋。
劉胤心中大驚,腳下更是使力夾緊馬腹,追出去數十丈遠,方與綺羅的馬平行。他努力去抓綺羅的馬韁,可棗紅馬似是受了驚,反而更發力前沖。眼看眼前有塊大石擋路,棗紅馬竟然不偏不躲,向那大石衝去,便要把綺羅摔下馬來,劉胤倒吸一口涼氣,他應變極速,電光石火的一瞬已拔出長劍,一道白光而出,正削掉棗紅馬的前足。
棗紅馬吃痛向前跌倒,背上的綺羅亦猛地飛了出去,卻見劉胤應變奇速,竟在瞬間策馬領先一步,恰恰將她接在懷中。只待將她接穩在懷中,他這才覺得背上竟都是冷汗,再看懷中的女孩微微發抖,顯然也是驚恐至極。
他鮮有這樣動氣,忍不住便呵斥她:“不會騎馬為何不早說?”
綺羅受了這番驚嚇,渾身兀自發抖。她強行扶着劉胤坐穩馬鞍,卻道:“王爺何嘗問過我?”
他一怔之下,便起怒意,還想再訓斥她,卻見她一張小臉驚得煞白,哪裏還有半點血色,心知她也嚇得厲害。聽綺羅聲調忽然轉低,小聲自嘲道:“身為匈奴人,我竟不會騎馬。”
她聲音很小,卻讓他忽然起了一點點憐憫之心,他目光霍然一閃,低聲道:“若想學騎馬,也不是難事。只是以後絕不可再逞強。”
七八十里路,以寶駒飛馳之力,不過片刻。
二人飛馳而至洛陽的外郭時,天色剛剛擦黑。眼見得人聲漸漸喧囂,劉胤一拉馬韁,自先下馬,又伸手接了綺羅下來。偶有行人路過,亦不免向他們投去目光。
公卿以下,唯庶民而入從酉陽門。從此入城的人多是肩挑走卒之流,牽着這樣的寶駒入市豈不張揚?綺羅心神微動,剛要張口,卻聽劉胤忽然輕嘯一聲,拍了拍馬腹。這匹烏雲蓋雪的寶馬竟似能聽懂他的話一般,撒腿便往山林里跑去。
只聽他淡淡道:“追風頗通人性,由它自去尋吃的,等走時再喚它。”
兩人行到城門口,卻見頭頂果然是“酉陽門”三個大字。往常這裏不過四五個兵士把守,如今因在節中,守門的人足足多了一倍。從酉陽門進城的人多是城郊的貧苦百姓,因今夜沒有宵禁,便想入城做點小生意,幾乎個個都背着爐灶帶着鍋盆,倒也十分熱鬧。這樣一群人中,劉胤與綺羅俱是一身羅緞綢袍的打扮,便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果然那守城的兵士一眼便發現了他們,叫道:“你們兩個,怎麼從這裏入城?”
綺羅心裏微有些慌亂,下意識的便向懷中摸去。
脖子上繫着的錦緞荷包里,有張路引,她雖然從未用過,但也許今日能派上用場。
卻見一隻溫熱的手忽然覆上了她的掌心,她從側望去,他好似全然不在意,只抓緊她的手,笑着走到那兵士面前,竟是一口全然沒有口音的洛陽官話:“與娘子出城賞梅,路上傷了馬匹,只能步行而回。”
他本就生得斯文雋秀,通身都是尊貴清雅的氣質,一望便不是尋常人。再看他身旁的女子,亦是眉目如畫、秀美絕倫的,兩人一着墨袍,一着黃衫,真真如一對璧人。那守城士兵冷冰冰道:“姓名,路引。”
劉胤從懷中遞出一張紙,朗聲道:“劉儉之。”
那士兵驗過路引,再無懷疑,點頭道:“既如此,便請進城。”言詞中竟有幾分客氣。
綺羅微微訝異,卻被他攥緊了手,始終掙扎不得。等二人入了城,她見左右沒人,終於忍不住小聲道:“你適才說的是化名?”
“在下姓劉,名胤,”劉胤緩緩道,“字儉之。”
綺羅低頭默念了一下他的名字,又道:“你明明是會說洛陽官話的,偏要誆我同來。”劉胤目光一閃,閑閑道,“是嗎?還以為若帶你同來會有用處。”
兩人攜手而行,本就離得極緊,說話更好似喁喁耳語,旁人看來只覺是一對小情侶情濃意密,怎能想到竟是一番唇槍舌戰。
“不對,那守城的人根本就沒細看你的路引,分明就是你的人。”
她忽然反應過來,憤怒地瞪着劉胤。“你還算不太笨,”劉胤輕笑一聲,目光炯炯的在街上搜尋,“好些年沒來洛陽了,你想吃點什麼,今晚我請客。”說是要請客,綺羅自是不會輕饒了他,她咬牙輕笑,徑直便把他帶向城西。
洛陽城有“十里八館”,便數“調音里”最是繁華,舞榭歌台、青樓紅粉便不用說了,至於佳肴美食薈萃、高樓銷金比鄰,端得是城中可一擲千金的豪奢之地。
剛走過孝慈里、扶桑館一帶,劉胤忽然住了腳步,抬頭向北邊一座高塔望去:“那是何地?”
綺羅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便道:“那是城中白馬寺的舍利塔。”
“白馬寺?”劉胤重複了一遍,眉間忽而不易察覺地輕皺,“現在吃飯還早,不如先去寺里看看。”
話雖說的客氣,可哪裏真的存心與綺羅商量,他足下方向已徑直便往寺里去了。
“這寺里早就沒人了。”綺羅被他扯着無奈,只得跟了上去,心裏卻在奇怪,難道自己想痛宰他一頓的想法這麼快就被發現了?
通商里、達貨里一帶住的多半是諸工貨殖之民,不同於北市的千金比屋,層樓對出,這邊的房子多是狹小的磚房,密密麻麻戶戶相接,望去十分簡陋。寺廟便擠在小商販們的街市裡,顯得逼仄而突兀。
綺羅倒未誑他,這寺廟空空蕩蕩的,裏面果然沒有什麼人。
劉胤緩緩邁足進去,卻見庭中有一座七層高的舍利塔,適才望見的便是這塔的頂珠。在近處來看,着塔着實是破舊不堪了,旁邊還種了幾株石榴樹,此時還未抽芽,枝上覆了一層薄薄的積雪。
這樣的凋零畫壁,破損門窗,一看便是許久沒有人修整過了。劉胤看了半晌,方問道:“這裏的人都去哪了?”
“這裏早就廢棄了,哪裏會有人來。”綺羅搖了搖頭,她雖然在洛陽也住了一段時日,卻也是第一次來這裏,她指向了西北方向,“那邊有一座新建的永寧寺,挨着宮牆,才是香火鼎盛的緊。那裏面有一座九層高的永寧塔,上面是皇室所奉的金寶瓶,瓶下又有承露盤十一重,四周都垂着純金的金鐸,每個金鐸有一個石瓮子那麼大,足有五千四百個呢。每到晚上,那些金鐸便會隨風而響,滿城都能聽到,可好聽的緊。”
“哦?”劉胤若有所思地銜了一抹笑意,目光卻轉向了庭中舍利塔,“建百佛寺,不如活一人,活一人命,勝造七級浮屠。”
他話音未落,忽聽後面的禪房中傳出沙啞難聽的笑聲來。
“勝造七級浮屠,哈哈,勝造七級浮屠。”
這聲音實在刺耳,好似從地獄裏傳出的鬼哭狼嚎之聲,聽上去讓人忍不住皺眉。這寺里竟還有人在?兩人同時驚住,對望一眼,便快步向里找去。
殘垣斷壁,荒草叢生。白馬寺不過前後兩院,前為接引殿,後為毗盧閣,除了所供的幾尊佛像,哪裏有人在?
兩人將寺廟內外搜尋了個遍,也毫無所獲。
綺羅不由暗暗吃驚,說道:“適才那人聽着聲氣倒是上了年紀的。”劉胤亦是皺眉,環顧四周道:“這寺廟前後都通着外面,那人若有心要藏,只怕早就溜出去了。”綺羅見他信步而走,在這寺中竟是極熟稔的,突然起疑,駐足道:“你從前是不是來過這裏?”
劉胤微微一怔,望向她的目光中卻多了幾分不同,口氣卻緩了下來:“二十四年前,我就出生在這裏。”
綺羅深吸一口氣:“你不是……你不是……”她心神俱震,只覺此事說不出的詭異奇特。她突然想起了劉曜的話,他回憶過他的妻子,那個唯一的妻子只留下了一對雙生子女,劉熙與劉霖。可劉曜好似從未提過這個長子的身世,只知道他不是嫡出,可他竟然是出生在廟裏的?
有個念頭如影子一般忽閃而過,好似觸到了心底,她到底沒抓住,任它滑走了。
劉胤卻不願多談此事,他的目光從她身上挪開,卻停留在那座舍利塔上,只淡淡道:“在我幼時記憶里,這裏香火昌盛,十分的熱鬧。”他極少露出這樣的神情,明明面上是平淡的,偏偏能讓周邊的人感覺到他內心的激憤難平。
再抬頭時,劉胤已緩緩地跨出了門檻——只這一瞬間,他好似洗去了身上所有的晦暗痛意,又換上了平日裏的華韻神彩,劍眉微揚,好似這天下沒有什麼事可以成為他的阻擋。
出了白馬寺,天色徹底暗了下來。滿城華燈驟起,在湛藍天幕印襯下,描摹出亭台樓閣、畫橋水波,五光澄澈,十色照,耀竟似是龍宮天際,哪還是素日看慣的凡塵景象。
五龍渠上有十六橋,不遠處的石拱橋燈火通明,人聲喧囂,熱鬧極了。
喧囂中難得的安穩現歲。
花燈映紅一張張臉,卻是神色各異。只見每個人面上都帶着一張面具,或是木質,或是皮製,繪紋誇張又猙獰。有的人身形高大,腰也粗壯,卻帶着窈窕女子的面具,更有櫻唇一點,瞧得讓人忍不住失笑。有的人纖細窈窕,一望便是二八妙齡的女子,卻帶着一張霸氣威武的莽漢面具,唇邊繪着絡腮鬍須,十分的滑稽可笑。綺羅瞧得新奇,忍不住捂嘴偷笑不已。可身邊來往的行人卻人人自若,好似見慣的場景。
“喏,這個給你。”劉胤在一旁的攤子上望了望,不多時便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塞了個東西給她。綺羅接在手裏,卻是一張皮質的面具,繪着一隻活靈活現的白狐狸,她罩在臉上,卻一眼瞧見劉胤的面上竟是一隻花斑大虎,最為傳神的是額上還用濃研的硃砂墨寫了個“王”字,硃砂未乾,略有些流淌下來,顯出了畫面具的人十足的隨性。綺羅蹲在地上,笑得喘不上氣。劉胤被她笑的有些沒底氣,扶了扶面具道:“真有這麼好笑嗎?”
“好笑……”綺羅笑的肚子痛,要不是面上帶着張面具,此時便可看到一張芙面笑若春花。劉胤摸了摸自己的臉,挺直了腰背,要說他平日裏也是個如松似玉的美男子,擺出這副姿態來足以迷倒當街大半少女,可此時帶着這副老虎面具,卻是說不出的滑稽!綺羅放聲大笑:“咱倆湊在一起,倒是應了個成語。”劉胤微微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她的所指,不由在她額上輕點了一下,沒好氣道:“真是個頑皮的。”
鳴鼓聒天,燎炬照地。而沿路的行人,都帶着這樣的面具。劉胤在她耳邊低低解釋:“洛陽一直都有儺面的風俗,人帶獸面、男為女服,都是尋常的。而且此夜內外共觀,互不相避,也是男女相識的妙地。”
說話間,兩人被人潮所推動,不由自主地向那邊而去,卻是宮裏的侍者在橋上擺了燈謎,猜中的可得花燈做彩頭。那些花燈精緻又漂亮,聽聞是宮裏的賞物,難怪這麼多人圍住。
綺羅本想繞着走開,奈何劉胤忽然起了興緻,竟拉着她朝裏面擠去。兩人擠到近處,只見面前一盞盞宮燈都極精美,有彩鳳獻瑞的,有走馬樓台的,更有水晶燈,玉花燈,一時眼花繚亂,也數不勝數。每盞宮燈下,都系有薄薄的紙片,上面都是謎面,地下還有小字註明是某某府,大抵是城中親貴大臣都送來添彩的。她目光猶疑,忽然瞥道一行“伊別後,燈闌珊”。她心底驀然一驚,自然掃到了最底那行“世子府”的落款。
“在看什麼那樣出神?”劉胤忽然問她。
她慌忙移開目光,不動聲色道:“這許多花燈,倒看的有些入迷了。”
“哦?”他眼中波光一閃,在她耳邊道,“喜歡哪盞,我替你贏來。”
她有些倉促的似想避過頭去,忽然目光一怔,竟直直的對上一個熟悉的人影。
那人便立在橋下,一身天青色錦緞長袍,長發束在身後,束髮的錦帶忽然隨風揚起,好似天際劃過一抹煙色。他此時一動不動地望着橋上的女子,面上帶着一張猙獰的木質儺面,唯有黑瞳里濃墨深湛,天上星辰彷彿盡入他眸中。可入他眸中的卻是似曾相識的一雙眼,還有她轉眸之時,手亦是與另一人相牽的。
只這一抹對視,他旋即轉過頭去,頭也不回地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劉胤似是察覺她神色的變化,便也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橋頭依舊熙熙攘攘,哪裏還看得到什麼。
“就這盞如何?”劉胤不動聲色地轉了她的注意,指向了面前的一盞燈,卻是一盞金絲銀線籠成的玉兔燈,便連玉兔的雙眼也是鑲着明珠的,玲瓏別緻,又見華貴。那燈下繫着一張薄薄的紙箋,上書謎面是一句詩“四五蟾兔缺”,底下還有一行小字,中山王府。綺羅心裏一動,忽然又想到阿霖,忍不住微微側目望向劉胤,卻見他只是凝神看着謎面,忽然雙眉舒展,笑着摘下了紙箋。
“哎哎,不要隨意亂摘。”果然便有內侍過來斥責。
劉胤雙指夾了紙片過去遞給內侍,內侍一怔,見他器宇不凡,倒有些驚疑:“您猜的謎底是?”
劉胤見桌上有筆墨,便取來在紙箋的背面上寫了個“芎”字。
中山王府的燈謎素是刁鑽難猜的,今年又格外有過交代,這人竟這麼快便猜出了?內侍越發驚疑,便遞了個眼色給一旁的中山王府的長史。
那長史名叫賈顧,此時循聲過來,果然問道:“怎解?”此時眾人見有人猜出燈謎,便也都圍過來探看。綺羅站的最近,一看紙上的字便心領神會,笑着解釋道:“四五合二十之數,正是個廿字,草寫時可不是草頭?蟾兔為月,月缺如弓,合起來可不就是個‘芎’字?”
眾人聽得有理,都拍掌道:“妙極。”賈顧也十分欽佩,一壁收了謎面,一壁親手摘了玉兔花燈下來遞給劉胤,連聲道:“二位大才。”
劉曜將玉兔燈遞給綺羅,笑道:“拿着。”
“宣哥哥,宣哥哥,你走這麼快作什麼?王爺和霖姊姊都在後面呢……”玉琪幾乎是小跑一般跟在那天青色衣衫的男子身後。
“霖夫人剛生了孩子,王爺自會照顧她。”石宣淡淡道,好似無意地伸指觸了觸河邊一根新發的柳枝。玉琪站在他身旁,漆黑的眼珠滴溜一轉,還是忍不住開口道;“我還想去看橋上猜燈謎。”
“你若想去,便自己去。”石宣突然不想敷衍任何人,雖然止了步,卻沒有平日裏的緩和語氣。
玉琪果然有些發怔,雙目閃亮地望着眼前人,明明就在自己眼前,為何好像比天邊還遠?也許只是一瞬時的失落,她旋即又開心地笑了起來:“宣哥哥,要是你不想去,就讓玉琪去幫你贏花燈回來可好?”也不等石宣回答,也許更是怕他拒絕,玉琪頭也不回的就往石橋跑去,像只小兔子一樣,蹦蹦跳跳的轉眼沒影了。
綺羅提着花燈,笑得眉眼彎彎,她小心翼翼地撥着燈上玉兔的耳朵,好似在對着一件活物一般。劉胤心裏暗笑,到底還是孩子,便溫和道:“逛餓了沒,想吃點什麼?”綺羅一怔,環顧四周,此時燈市已開,酒肆樓閣便都差不多歇業了,這樣一年方有一次的勝景,人人都巴望着好好輕鬆一夜。仿若是看穿她的心思,劉胤拉起她的手,笑道:“跟我走,帶你去吃點沒吃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