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宴瓊林
只待田戡走了,阿霖這才匆忙奔過去扶起石虎,只見他背上傷痕纍纍,竟無一塊好肉,脫口道:“怎麼下這麼重的手。”冉閔早已紅了眼,只悶聲道:“末將罪該萬死。”卻聽石虎皺眉道:“你莫要怪冉閔,他是有分寸的,都是些皮外傷,不礙事的。”
話雖如此說,但適才在田戡面前,怎敢真留情面,這一頓是打給田戡看,卻也是打給石勒看的。這其中含義石虎雖然沒有說破,但冉閔是心領神會的,自然不敢作假。石虎強撐着站了起來,每走一步都不自覺地縮了縮嘴角,想來是痛得牽腸徹骨,可一路艱難走回房中,他卻一聲未吭,阿霖從旁看着,也覺心中佩服。
到了房裏上過了金瘡葯,石虎一抬眼便見阿霖哭得通紅的淚眼,一滴滴珠淚順着如白玉一樣的面頰滾下,只覺好似一顆顆雪珠滾到心裏,他忍不住心中一動,握住了她的手,輕聲道:“不是說恨我嗎,到底還是心疼的。”阿霖聽了嘴角微動,忽然抬手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傷口,他痛的一縮,失聲呼道:“好痛。”阿霖又急又悔,忙去看他傷勢:“真的痛嗎?”石虎輕輕擁她入懷,拍着她的背,卻笑出聲來。阿霖醒悟過來,捶他的肩道:“你哄我。”
“別鬧了,”石虎笑着攏了她的手,緩聲道,“這幾日你安排一番,抽個空請去小宣來家裏吃飯。”
“為何?”阿霖一怔,本能的面上就浮起一點惱色。
石虎將她面上的神色看得清楚,此時倒笑了起來:“你這是怎麼了?原先不是處的好好地,還去過世子府幾次,好端端的怎麼和他置起氣來?”他略一頓,又道,“再叫冉閔帶着他妹妹玉琪也來,好生熱鬧熱鬧。”
“玉琪?”阿霖微有詫異,心中閃過數個念頭,睜大眼睛看向石虎,只見他面上含笑,輕聲道,“玉琪和小宣雖然時常吵鬧,但少年男女,打打鬧鬧又有什麼關係。玉琪是自己家人,有她在,總比別人強。”
他說的隱晦,可內中的含義阿霖卻聽懂了。阿霖櫻唇微抿,卻不願說出內情,只側過身去,半晌方道:“我去下帖子就是了。”
隔了一日,阿霖便親自去了冉閔家中。恰好冉閔不在,但冉家的人都是認識她的,故而也實言告她,是冉家老夫人來了,陛下給了賞賜,冉閔兄妹陪她入宮謝恩。阿霖微怔了怔神,老夫人入京的事倒沒聽冉閔說過,如果此時回去,反倒失禮的很,她想了一想,便讓管家石福準備好輦轎,乾脆入宮去接他們。
雖然石虎身有王爵,但阿霖並不是正妃,倒也很少隨他入宮,此番石福聽她催的急,走的便是西南角的鳴鸞門,這是宮人入宮才走的側門,道路也近很多。入宮時,守門的侍衛看到是中山王府的車轎,依舊老實不客氣的攔了下來。便聽得轎外石福小聲說了幾句什麼,呈上了令牌,侍衛驗過令牌,仍是走到車邊來,忽的拉開了車帷,乍見阿霖的美貌,那侍衛倒吸了一口涼氣,卻是看得目不轉睛。
石福慌道:“不是已經給驗過令牌了嗎,怎麼還要冒犯王府內眷。”
那侍衛好好地盯了轎子裏的阿霖半晌,那目光好似毒蛇吐信一般,直讓阿霖覺得十分不舒服,微微側了側身,那人方挪開目光,不陰不陽道:“這是秦王的新令,貴人見諒則各。”
秦王石弘最近新接了內庭戍衛之事,風頭正足,石福自是知道輕重的,只得忍氣吞聲的親自去關了車幕,吩咐眾人繼續前行。
不一會兒,車聲轆轆,卻又是軋上了宮中平整的青石路。阿霖忽然輕聲道:“你適才給他們看了什麼令牌,拿給我也看看。”
石福就在車轎邊,忙遞了令牌進去,原來是巴掌大小的一塊金符,上面只有“令行”二字,便是可入宮闈的令牌了,他小聲道:“若不是今日時間倉促,本可從宣陽門走,夫人也不用受這等腌臢小人的閑氣。”宣陽門離此十餘丈遠,卻是有誥命的內眷通常行走的,只不過要先將各府名刺遞進去,十分繁瑣。而鳴鸞門通常是各府遣下人奴僕入宮時走的便門,也難怪侍衛這樣傲慢無禮。
阿霖坐在輦轎上眯了眯眼,漫不經心的摩挲着令牌上淺淺的刻痕,心裏忽然暗嘲,從前在長安時何須這些東西,自在宮中行走,誰人不遠遠地跪在地上俯首而拜,有誰敢抬頭瞧自己一眼。
正出神間,那車轎卻忽的停了,只聽石福小聲道:“夫人,就在這裏等着吧。”他怕阿霖不明,又小聲解釋道:“這裏是徐妃娘娘的居所。”阿霖幡然醒悟,徐妃是如今石勒最寵愛的嬪妃,傳說是位年紀甚輕的貌美佳人,一入宮中便讓石勒迷戀不已,又誕下了石勒的幼子石瑤,極是榮寵一時。想不到今日竟是由炙手可熱的徐妃來賞賜冉閔的母親,可見石勒對冉家的恩寵。
她挑起了車幕來,只見已身處一片巍峨宮苑中,這一帶是洛陽宮城最雄偉瑰麗的芙蓉殿,皆是白玉鋪地、椒泥入牆,這般隆冬雪天,遠處飛檐上卻連一點積雪不見,只有金色琉璃耀眼而新,好似斜插到雲里去。可在阿霖眼裏,這樣的宮殿也並不算得上如何華麗出奇,長安的宮室闊大足有數倍於洛陽,至於未央宮的富麗風流,這裏怕是拍馬也及不上了。
洛陽的冬天,着實是冷的緊。石福在外面待了不過頃刻,縱然身上穿了厚厚的錦衣,依舊覺得手腳發冷,卻見阿霖從車轎里出來,鬆散了一下腰骨:“帶我四下看看。”
“夫人,外面太冷了,”石福哪裏肯應,忙道,“輦轎里煨了香爐寶子,您就在裏面待着吧。”可阿霖卻不聽她的,竟是興緻勃勃的四下走動起來:“這裏的花種的倒是好。”
白玉欄里圍着一片片的花圃,朵朵盛放如海碗口大小,好似南朝讀書人頭戴的赤幘巾,她瞧的歡喜,便想去摘,偏生石福慌忙攔住她:“夫人,這牡丹是徐妃娘娘的愛物,可不能摘。”阿霖悻悻然住了手,只聽石福仍在耳旁絮叨:“隆冬時節,牡丹植來不易,宮中御品尤是名貴異常,這是陛下專門讓北苑的蒔花宮人為徐妃所植,每本價約千金。要是夫人喜歡,待老奴回去后也上北苑討要些種子,回頭給您植上。”
“美人若是喜歡,採去就是,何必這樣掃興。”不遠處忽有個男子的聲音道,語聲雖低,卻恰好讓人聽得清楚。阿霖循聲望去,卻見一個面白無須的男子站在花圃旁笑望着自己,身披貂裘,頭戴錦帽,看起來不過而立之年,雖然眉目也算俊朗,只是笑起來總有那麼一點輕浮氣。
此時石福卻跪了下來,說道:“老奴見過趙王。”
趙王石恢,性情陰戾,殘忍狠暴。阿霖對照腦海中的印象,卻無論如何與面前的這個白凈清雅好似書生的人聯繫到一起,眼前人充其量只是眼神略顯得輕佻了些,眸中帶笑,見人如見花一般,毫不掩飾目中的驚艷與傾慕,一頭極好的黑髮也未束金冠,任其垂散在帽下,好似寒風中流瀉的黑瀑。
阿霖側身向他行過禮,還未開口,忽的卻覺得他走近了幾步,已站在自己面前,伸出白且修長的手指抬住了她的下巴:“這樣嬌俏的美人,倒是連徐妃的麗色都被比了下去。”
果然是大膽無禮的很,阿霖心中薄怒,伸手架開他的手掌,偏生他倒是不放手的,反而順勢抓住她的柔荑:“美人要什麼,我那裏應有盡有,全給了美人都行,只要美人隨我回去。”
“王爺,這是中山王的側妃霖夫人。”石福壓着怒氣,顫聲道。
“哦?”石恢一雙挑起的狹長目里透出一絲玩味,卻不肯鬆手,看向她的目光里絲毫沒有遮掩慾望,“堂兄這樣好的艷福。”阿霖惱怒至甚,轉身便欲離開,偏生此時不遠處的芙蓉殿霍然打開了殿門,裏面走出了幾個人來。正中是一位容貌極美的麗人,衣着華貴異常,正是徐妃。她右手邊是一位鶴髮老婦,身旁還站着冉玉琪,想來便是冉老夫人了。
徐妃左邊的男子倒有幾分與石恢面容相似,只是年長些,此時見狀便道:“三弟,還不過來見過娘娘和老婦人。”石恢鬆了手,倒似是沒事兒人一樣,慢慢踱步過去,先向中間那位麗人行過禮,口中道:“兒臣見過母妃。”徐妃正值雙十年華,比他小了少說也有十歲,石弘雖然巴結,也斷然叫不出這聲母妃,偏偏石恢叫得理直氣壯,好似天經地義。徐妃反而有些紅臉,仍是俏聲道:“不必多禮。”她不僅相貌好,更是心通七竅,轉眸已看到石恢與阿霖的尷尬情狀,卻只做不見地笑道:“今日陛下讓我款待冉老夫人,哪敢勞煩二位王爺大駕。”
忽然身邊的玉琪“咦”了一聲,快步過去道:“那不是阿霖姊姊。”她向來都是不管不顧的,此時也不顧眾人在場,便去花圃邊扶着阿霖。見眾人都有詫異,倒是石恢淡淡地說了一句:“那是中山王的姬妾。”
徐妃投目過去,卻見玉琪極親昵地邀住阿霖過來,她仔細端詳阿霖相貌,心底暗暗讚歎一聲,親和地笑道:“都是自家人,不必這樣見外。”
玉琪頗是嬌憨,怕眾人瞧不起阿霖,忙道:“霖夫人生了中山王的小世子,着實是位大功臣呢。”阿霖面色一冷,垂頭不語。石恢的目光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她,自然都掃在眼裏。徐妃笑容半分不減,自是拉着她的手連聲誇讚。倒是石弘面色有些發青,重重地向石恢投去不滿的一瞥。
回去隔不了幾日,石虎回來的時候帶了幾盆牡丹回來,吩咐道:“把這個擺到書房的廊下。”
書房正對着阿霖的卧室,她聞聲開了窗,卻頓時驚住了。石虎看也不看她,只淡淡道:“這是從北苑拿來的,也不是什麼稀罕東西,只是難養活些,便又要了個蒔花的宮人來照料。”
“王爺。”阿霖目中忽然含了淚,抬眼望他時,目光中竟有幾分不同。偏生他實在不解風情,只道:“你要是喜歡,日日摘了來簪發就是。”他身上到底有軍務,素來也不在這些小事上留心,只略逗了逗兒子,又和阿霖說了幾句閑話便去了。
等他離開,阿霖便叫了石福進來,她手裏捧着一個彩金福壽的茶盅,慢慢地拂着沫子不語。屋裏熱騰騰地燒着地龍,旁邊的博山爐里熏着上好的蘇合香,暖氣架着幽香往面上一撲,又蓋了厚密的帘子,石福跪在地上只覺得一陣陣熱汗往頭上躥,偏生也不敢失禮,只如木樁一樣跪着動也不敢動,耳中卻聽阿霖的聲音道:“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王爺看重你,事事都由你安排,怎生會這樣不省事?”
石福愣了愣神,這才明白過來她指的是送花的事,不由辯解道:“那日王爺問起夫人入宮的事,老奴不敢欺瞞王爺。”他嘴上謙卑,心裏卻是不服氣的,將欺瞞兩個字咬的格外響。
水燒得滾了,茶一入口便覺得有些燙,她將茶盅放到矮几上,不緊不慢道:“雖是忠心,卻有不妥。俗話說疏不間親,趙王與我們王爺是堂兄弟,與陛下更是骨肉至親,若二人起糾葛,你知道陛下心裏更向著誰些?”
“疏不間親”四個字猶如醍醐灌頂一般,瞬時石福背上出了不少冷汗。他咽了咽唾沫,終是心服口服地叩頭道:“是老奴的錯。”
與聰明人說話,點到便止。阿霖點點頭,再不多說。石福悄悄抬頭覷她臉色,陪着小心道:“夫人,從北苑送來的蒔花宮人,您可要見一見?”
阿霖頭也不抬:“讓她進來。”
隔了一會兒,石福便領了一個窈窕女子而入,那女子身着一件青竹紋的外裳,圍着茜紅撒地金裙,怯生生地低了頭,半晌方喚了句:“夫人。”
聲音卻很熟悉,阿霖注目於她,半晌方開口道:“櫻桃,怎麼是你?”
那女子垂着頭,遮掩着紅腫的雙眼,小聲抽泣道:“奴婢從宣世子府里出來后,便去了北苑蒔花院,後來又專為徐妃娘娘蒔養牡丹……”語聲雖然晦澀,但阿霖卻聽明白了,石宣果然沒有留下她,而是把她送到了北苑去做蒔花宮人。
石福聽她們語氣有異,不敢造次,看向阿霖道:“夫人,您看是否讓她留下來?”
“夫人,求您……求您……”櫻桃忽然膝行幾步,伸手抱住了阿霖的雙膝,她露出的皮膚上都是通紅的凍痕,手背上的凍瘡似是癒合了又裂開,有些地方甚至連皮也沒有了,聲音亦是凄惶得緊,“奴婢自知罪孽深重,求您原諒奴婢,讓奴婢留下來吧。”她人很聰明,來洛陽不久便學了一口流利的官話,可此時情急之下,清糯的語聲中夾雜着的幾分家鄉口音還是流露出來。
石宣與綺羅的事多少有她的份,阿霖本心不喜她,但看她這般可憐,又聽到鄉音熟悉,到底想起了兩年前一路同舟之誼,便沒說出拒絕的話,點頭道:“先留下便是了。”
這場大雪下了十餘日也未停,到了十五上元節這天,早晨起來眼見得風是小了些,不若前幾日那樣呼嘯不止,便連雪片也成了雪珠子,打在臉上雖然細碎,卻不生疼。宮裏一早就送了過節的糕餅和點心出來,也有一份送進中山王府。闔府里的人這才鬆了口氣,管家石福喜上眉梢,一壁接了宮使,一壁命人趕緊將各色花燈張掛出去。
過了晌午,卻來了位不速之客。石福在門口瞧得清爽,忙堆了一臉笑迎去道:“今日世子竟有空來?”石宣一擲馬鞭,笑道:“這老東西,大過節的,就不許我來看看虎叔。”
“看得,看得。”石福一抹臉上的雪珠子,喜得眼睛都眯成了條縫,“這宮裏的人都迎高擠低的,誰像世子這般重情義。”這說的卻是實情,昔日裏這時候正是百官入京述職,從來是門前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各地入京的官員誰不往炙手可熱的石大將軍府里走一遭?偶爾石虎忙得無暇接見,至少名刺是要遞進來的,至於各地特產、豐厚年禮更是流水價般往府里送進去,至於門前商販走卒更是絡繹不絕,誰都巴望着在熱鬧的地方張羅點生意,從早到晚竟是連個安靜的時候都沒有,石福常要請京兆尹派人來驅散才得清凈。
可自打過年那一頓銀鞭賞了下來,中山王府簡直變成了人人避走的所在,休說是來送年禮的官員了,便是門前出攤的小販也沒了蹤影。府前諾寬敞的一條百丈街冷冷清清,人都往隔了不遠的石弘的秦王府去了,便是隔了街也能聽到對面的喧囂。
石宣怎會不知這其中隱情,他跺了跺腳,倒把靴子上的雪震下來了些,一手拎着一個罈子:“我帶點好酒來看看虎叔和邃兒,快去通稟一聲。”
等石宣進了門,石虎早換過衣衫在庭中等他,見他帶了酒來,失聲笑道:“今日看來只有小宣還想着我。”
恰此時,冉閔亦是帶着妹妹玉琪過來,見到庭中情景,冉閔便笑道:“今日世子也來了。”玉琪便歡喜地跑到石宣身邊,語聲嬌糯地喚道:“宣哥哥。”她叫的親昵,旁人自也拿她打趣,石虎便道:“你連本王也不招呼一聲了?眼裏就只有世子了?”
卻原來這些日子不知怎的,玉琪竟是粘上了石宣。每每知道他來府里,便也跟了要來,有時要尋他下棋,有時又要尋他比劍。她竟是個纏人的,一來二去,石宣也被她纏怕了,好一陣子躲着不敢來。今日也定是玉琪得了消息,便去央求冉閔帶她同來。
冉閔有些尷尬的一笑,只道:“玉琪這孩子,我是管不住的。”
此時雪小了些,石福早已帶人在庭中支了棚子,一桌熱騰騰的酒菜開在正中,石虎招呼他們坐下:“都是自家人過節,不拘這些。”又故意對玉琪道,“可要專門給你找個座在世子身邊?”
玉琪便是個再潑辣爽利的姑娘,此時也鬧了個紅臉要躲開。石虎不由笑她道:“玉琪平時多爽朗的性子,今日怎麼扭捏起來了,一會兒晚上你們幾個出去看燈去。”玉琪面上有些紅,心裏卻是歡喜的,口中道:“王爺不去看燈嗎?”阿霖側頭微笑道:“王爺身上的傷還沒好,我留下來陪他。”提到他的傷,冉閔有些尷尬,低聲道:“王爺身上傷勢好些了?”
阿霖皺眉道:“哪裏有那麼快,身上傷口剛剛結了痂,他又耐不住出去活動筋骨,前幾天陪陛下去狩獵了一場,回來傷口又都裂開了。”
“好了,你現在也越發羅嗦了,”石虎打斷了她,說道,“一點兒小傷而已。”
冉閔默默在他對席坐下,卻不說話。石宣一眼掃到了他面色的尷尬,卻只做不知,笑道:“宮裏配的金瘡葯不錯,改日讓人給虎叔送些來。”
石虎點點頭,便對一旁正張羅酒菜的阿霖道:“你陪着玉琪一道,都坐到席上來。”阿霖自是拉着玉琪一同坐了,湊到她耳邊小聲說了幾句,玉琪又瞥了一眼石宣,忽然臉上有些發紅。
石宣倒未察覺什麼,讓人服侍着脫了外袍,系好衣袖,笑吟吟地坐在石虎身側,望着中間一盆熱騰騰的鍋子便伸筷子,連聲道:“好香,好香,這鍋子可比宮裏的聞起來還要鮮。”
石虎笑着給他斟了酒:“今日嘗嘗阿霖的手藝。”
阿霖笑道:“鍋子裏放了洛河的鮮鯉魚和北漠的羊子,魚羊一鍋,就取個鮮字。”
石宣吃得險些連舌頭都要燙掉了,兀自含糊稱讚道:“美味,美味。”玉琪本蹭在冉閔身邊坐着,此時忍不住伸舌頭取笑道:“阿霖嫂子的手藝還有什麼可說的,宣哥哥仔細別咬掉了舌頭。”
酒過三巡,眾人吃的正高興,忽然石福引了幾個宮中黃門過來,說道:“宮中的賞賜到了。”眾人都停了筷箸,人人都想起上次賜的那頓銀鞭,面色便有些不好看。卻見石虎面色如常,俯身在地上行禮道:“臣接旨。”這次來送禮的宮人卻是德陽宮裏一個中年黃門名叫李桓,他面上帶笑道:“王爺不用多禮,老奴來送一碟青團就走。這是從江南供來的稀罕物件,陛下昨日吃了喜歡得緊,讓御膳房學做了給各府里都分一碟嘗嘗。”石虎如釋重負,不動聲色地給石福使了個眼色,石福趕忙把早已準備好的平金荷包遞了過去,李桓一捏便知裏面是幾枚小金瓜子,越發笑得眯了眉眼,連聲道喏着去了。
石虎一路將他送出府門,等轉回時,卻見眾人便都盯着了正中的那盤青團。只見青瓷盤中的點心翠綠可人,香味撲鼻,着實讓人咽口水,只是瞧不出是什麼做的,幾個人都不敢下箸。獨有石宣夾了一個嚼了,贊了一聲:“果真不錯。”玉琪也學樣吃了一個,大是稱讚:“這是怎麼做的,真是美味。”石虎撿了坐,淡淡道:“這是碧玉青團,江南著名的小點。把糯米蒸熟了在石臼中搗碎,合著艾草汁一同蒸了,一般是清明時節民間百姓祭奠先祖的祭品。”
冉閔若有所思:“這是江南送來的?”他與石虎交換了一下目光,卻都沒有再說下去。
阿霖最是精於此道,她夾了個青團細瞧了瞧,又嘗了一口,方才慢慢道:,“這東西說起來容易,做得好卻也不易。糯米需用江南最好的金絲糯米,艾草也得是新鮮採摘的,最外這一層松花粉更少不了蒲黃和杏花一同蒸釀,不然哪能得如此鮮甜?而裏面的酥糖餡做起來更是不容易了,先將沃如沸雪的牛乳中溶入火皮、胡桃、山楂等八寶,再凝結成膏脂,填入餡中,才得這冰浸齒牙的妙處。”
玉琪聽得大是傾倒,連聲道:“姊姊果真是行間裏手,咱們王爺真有福氣。”
冉閔責備她道:“又這麼沒大沒小的,要稱霖夫人。”石虎笑道:“都是自家人,叫嫂嫂也成。”誰知玉琪眨了眨眼,忽然咬筷子道:“奇了,我管夫人叫嫂嫂,可宣哥哥卻要管她叫嬸嬸,這麼一來宣哥哥豈不是要管我叫冉姑姑。”
冉閔忙喝止她:“又沒灌你黃酒,胡謅個什麼!”石虎卻微笑起來,神色越發和悅。唯有石宣面上微有尷尬,幸好金面具擋住了他的神情,他給玉琪夾了一筷子羊肉:“妹妹多吃點。”
正說話間,櫻桃抱了孩子過來,阿霖接過孩子,摟在懷裏夾了魚片喂他,笑道:“不用理玉琪胡說。”她雖是這樣說,卻留神瞥了櫻桃一眼,只見櫻桃面色卻有些發紅,雖是在一旁服侍,但顯然有幾分心神不寧的,她今日裝扮得格外俊俏,頭上斜簪了一枝紅梅,花枝映得芙面嬌。可席上的石宣只顧埋頭大吃,竟未留神到她。
玉琪極是頑賴的,伸出頭來朝着石宣扮鬼臉:“以後可不能叫你宣哥哥,太吃虧了。”
“怎麼就沒燙壞你的嘴。”冉閔又氣又急,狠狠地敲了她一個爆栗。
玉琪吐了吐舌頭,接過阿霖懷裏的邃兒,抱在懷裏逗弄道:“好邃兒,快叫一聲冉姑姑聽聽。”
眾人都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席間氛圍頓時和悅不少,便連石虎亦是含笑。
吃過了鍋子,阿霖見男人們還要喝酒,便讓人撤了殘席換了涼菜點心上來,櫻桃的面色從起初的紅轉青,終於有些發白。偏生玉琪扯着石宣只是閑話膩歪,而石宣有一句應一句,哪裏會把一旁的小小丫鬟看在眼裏。
阿霖心裏有數,便將孩子遞給櫻桃,溫和笑道:“你先去哄孩子睡了。”櫻桃聲若蚊吶地應了一聲,抱着孩子匆匆退了下去,腳步之急,簡直恨不得拔腿離開這裏。瞧着石虎遞來的眼色,阿霖笑着對玉琪道:“妹妹,去我房裏坐一會兒可好?”玉琪雖然捨不得,卻也只得應了。
耳聽得外面喝酒划拳的聲音傳進來,玉琪頗是有些羨慕地探着脖子向外望。阿霖含笑望着她搖頭:“都多大的人了,怎麼還是這樣頑皮。”玉琪有些悵然地轉過頭來:“我就是羨慕他們男人,喝多了酒可以解開衣衫坦腹划拳,好不快意。”
“你說的那是街上的閑漢,”阿霖抿嘴笑了起來,“你看外面這幾個,幾時會喝得坦胸露腹的。”玉琪噘起了嘴,意興姍姍:“哥哥和王爺他們也都拘束得很。”
“那誰不拘了?”阿霖順口接道,卻一眼瞥見外院的庭中喝到了興處,石宣已站起身來,竟是在趁着酒醒舞劍,一旁的石虎含笑在看,冉閔已忍不住拍掌大聲叫好。
好似被她看穿了心事,玉琪突然臉紅了一下,又別過臉去,嘟囔道:“沒誰。”
“你跟小宣是怎麼了?這幾日你倆都來的少了。”阿霖好似無心在問。玉琪忽然心裏有隻小兔猛地一竄,她有些不自然地轉了目光,正好落在劍舞如煙雲的石宣身上,一時竟瞧得痴了。
如是望去,漫天雪影里,石宣一襲白衫洒脫,手裏一柄銀劍上下飛舞,挽得劍花分疊,晃得四面八方都是銀影,幾乎與雪色相同,唯有面上半枚金面具金光耀眼。阿霖良久不聽她回答,抬頭卻見玉琪張大了口,滿臉艷羨地望着窗外的情景,她初是訝異,轉瞬已略有所動,嘴角不動聲色地掛了一抹笑意:“今晚京里燈會,可熱鬧得緊,讓世子帶你去看看。”
玉琪怦然心動,抬頭望向阿霖的目光中多了幾分灼熱:“好嫂嫂,是真的嗎?”
瞧着石宣舞得起興,冉閔卻挪了挪小几凳,靠近了石虎身邊,小聲道:“聽大鴻臚寺那邊穆景的消息,上邽那邊好像起了內訌?”石虎微微一怔,眼風不自覺地瞥向了內室,長窗半支開來,裏面卻是暗的。他壓低了聲音,問道:“消息確切嗎?”
“確切,”冉閔低首道,“是劉氏兄弟起了內訌,南陽王劉胤掌握兵權,當時便是他主張遷都上邽。可如今太子劉熙已經登基稱帝,不服長兄的管束,竟然帶了一隊親衛軍出走,南陽王四下派人尋訪,消息極秘。”
“劉胤此人是有幾分才略的,”石虎與他昔日有過交手,對這位宿敵倒是不吝言辭,只聽他搖頭道,“只是他為人不夠果敢,頗有幾分婦人之仁,為了要個好名聲,將皇位讓給那弟弟,難怪落得今天。”他輕輕嗤笑幾聲,極快意地給自己斟了杯酒。
冉閔抬頭望着他,咬牙道:“王爺,機不可失。”他想了想,又道,“東夷人近來甚是不安分。這幾日,田戡在陛下面前自薦,要親自領兵去打東夷。”
“哦?”
“王爺,這是多好的機會,”冉閔低聲道,“若是陛下問我,我就推薦王爺領兵挂帥。”
“不可,”石虎斷然道,“你須得推薦田戡。”
“為何?”
“只有這樣才能得陛下的信任。”石虎眸色一閃,蘊了深深笑意。
恰此時,石宣舞完了劍,也回了座中,問道:“虎叔,有什麼事這樣高興?”石虎回過神來,將自己手裏的酒遞過去,笑道:“世子越發進宜了,虎叔怎能不為你高興。”
石宣接過一飲而盡,一雙眸子清黑明亮,透過金面具望向石虎的神情里卻多了幾分不明的笑意:“如今虎叔有嬌妻愛子在側,夫復何求?”
當下心裏略驚,石虎有些懷疑地瞥了一眼這個侄子,他是知道了什麼,來試探自己口風?他雙眸微閃,點頭含笑道:“夫復何求。”
“掌柜的,明日洛陽有燈會,您去不去看?”一大早進了店,阿福就興奮異常,圍在綺羅身邊不住遊說道,“聽說那可是大大的熱鬧,滿城的公子小姐都要出來看燈,就連皇帝陛下也要站在城樓上親手燃一盞最大的孔明燈。”
“你說的好像看過一樣。”綺羅耐不住他聒噪,便道,“都是坊間的閑漢誇大其詞,哪有那麼好看。再說晚上咱們孟津也會有人放燈的。”
“咱們這裏的哪能跟洛陽比?!”阿福頓時急了,忙道,“不是阿福亂說,隔壁的孫老爺可是見過大世面的,連他家的管家都說洛陽城裏的燈會,絕對是天下第一的。”他覷見綺羅面色也沒有變壞,便小心翼翼哀求道,“好掌柜,咱們孟津離洛陽也不過百餘里,只要今日出發,明日一早准能到洛陽,您當真不去?”
綺羅看着阿福頗是可憐的神色,又望了眼后廚的洗菜做飯的小胖和桑娘她們亦是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她轉念想到,這個店開了快一年了,店裏雇了這四五個人,雖說自己名為掌柜,卻也沒把他們當外人,心裏一軟,便笑道:“阿福你去臨街的牛二哥家雇輛大車,沈書生去賬面上支十兩銀子出來,今天放你們兩天假,我來出錢,你們都去洛陽好好耍一耍,也不用趕着回來,在洛陽找個好的客棧住一晚,明日再回來就是了。”
小二頓時歡呼起來,忙不迭地跑出去雇車。沈書生也喜不自禁,趕緊丟了算盤去櫃裏支點銀兩。就連小胖花生米也不吃了,連聲道:“可別忘了帶我。”
桑娘到底要懂事些,擦擦手過來,小聲問道:“掌柜的,你不同我們一起去嗎?”綺羅笑着搖頭:“你們好好去玩,我不去了。”桑娘還想再勸,可綺羅卻十分堅決,只把銀錢拿出來交給桑娘,仍是搖頭不肯同去。
等到店裏的夥計們都走了,綺羅關了店門,望着空落落的桌椅,她這才覺得陡生了幾分孤獨。這兩年生活在小城裏,依舊是從前的那些鄰里,對着的還是生活了十餘年的街巷,除了最為熟悉的姚二嬸一家離開了這座小城,於是她盤下了二嬸的酒鋪,開了這家天然居。每日裏忙忙碌碌,竟不知日久,直到此時突然閑了下來,她這才感到那份莫名襲來的孤寂。
站在二樓的露台上,望着地上薄薄的積雪,她有些不自覺的抱緊了雙臂,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