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一張張分班表貼在學校宣傳欄內,顯眼且排前列的名單備註后一般有幾個字:柏州市立一小。只有初一(9)班第一名是個特殊,寫着“學生姓名:俞任(柏州市松楊縣大港鄉俞庄小學)”。一看這就是個學習成績不錯的鄉下孩子。
俞任是自己來報名的,俞曉敏醫院診室有個嬰兒臍帶繞頸的產婦危在旦夕,她被喊走前另外給俞任丟了一百塊錢,“報名後去新華書店記得把教輔和習題集買回來,你看自己需要,不要心疼錢。”
攥着各種資料證明的俞任來到9班教室外排隊,身穿米色連衣裙的、孤零零的孩子在基本由家長帶領的隊伍中很打眼。她低頭避開不時投來的好奇目光,手卻被人碰了下,俞任抬頭,見到個頭比自己略高、剪了短髮、眉眼甜美的女孩,她正帶着謹小慎微的委屈表情,“你是俞任?你不記得我了?”
俞任想了下,忽然憶起,這是她在市裡讀小學時隔壁班的白卯生。
當年,全年級的孩子都認得這個白卯生,她是有名的好哭鬼。可能因為姓白的緣故,她愛穿白色外套,還成天因為作業寫不完被老師喊到辦公室補作業,一邊哭得鼻頭通紅一邊用手背擦眼淚,鉛筆捏得也委委屈屈生怕捉不住要掉下去似的。或者因為遲到被罰站,伴着教室內的朗朗讀書聲,白卯生則靠在牆壁上頭頂着愛因斯坦的畫像梨花帶雨。甚至無緣無故地,她一個人在操場圍欄腳下蹲着哭。臉白衣白,哭時襯托得眼睛鼻子格外鮮紅。
有次俞任還好奇,問她“你怎麼老是哭啊?你下次可以早點開始寫作業,也別遲到了啊。”
白卯生抽着鼻子伸出自己沾了幾道紅印的胳膊,“下午放學我又要去團里加練,練——練不好腰身,師傅會打我。”
從那時俞任才真正記住這個隔壁班好哭鬼的姓名,因為好哭鬼實在和別的同學不一樣,說話都帶着電視劇里咬文嚼字的勁兒,“我是卯年、也就是兔年生的,所以叫卯生。我比你應該大幾個月,雖說都是八八年的,但我生在農曆兔年臘月里,生肖和你們屬龍的不同。”
寅虎卯兔辰龍巳蛇,俞任後來查了奶奶的黃曆才學到這些。她當時看着黃曆上蜷縮着手腳的小兔子,越看越覺得像那個好哭鬼。
“你就是那個學戲的白卯生?”俞任的好記性顯然讓對方很開心,白卯生點點頭,笑出了左臉上深刻的單酒窩。她揚眉提眼,水汪汪的眼睛左右一掃,柔聲細氣地問,“你也一個人?”
俞任點頭,她忽然覺得相較於自己,白卯生身上多出了幾分成熟的少年氣。少年比孩童總是要“熟”的,白卯生於是和俞任並肩排隊,又抑制不住高興般,“咱們一小的好些都來育才了。”
“咱們”這個說法讓孤獨排隊的俞任心裏莫名暖了下,在一小讀書時她因為是轉校插班,土裏土氣不說,還不愛說話,待得並不開心。白卯生卻說“咱們”,自然將她納入了熟悉人行列。
兩個秀氣小姑娘一起到班主任張老師面前報名時,年過五十、閱人無數的老班主任也一愣,“喲。”她手裏拿着一張內部才能看到的學生名單,誰是正取、誰是塞小條子走後門的、誰花了錢都看得一清二楚,她先看向白卯生,“你就是那個學戲都小姑娘吧?”她提到“戲”時嘴角上挑,緊接着問,“你在市越劇團跟哪個老師學?學多久了?以後唱旦還是唱生啊?”
白卯生一時有些緊張地捏住了衣角,“我……我跟着王梨王老師學生,唱了五年了。”也許學戲多年的原因,白卯生咬字格外清潤,讓人聽來愉悅。
“是王梨的徒弟呢,還是童子功呢。”王梨是市越劇團的台柱子,在柏州名氣很大。張老師笑着給她辦好入學手續,“以後咱班文藝匯演少不得你這個專業人士出馬啊。”她笑眯眯地看另一個女孩,“你是?”
“老師好,我叫俞任。”本來按照她取自父親姓氏這個初中,這個“任”應該發第二聲,和“人”同聲,這樣“俞任”和“愚人”同音。所以俞任故意將自己的名發第四聲。
“哦……”張老師瞄了一眼表格,後面備註了一條,“朔東縣長女兒。”任頌紅還是親自向學校打了招呼,張老師得知后便記了一筆。她和藹地點點頭,“父母都忙吧,下周一上學記得多帶個膠袋來裝書啊,咱們育才的資料多。”
送走兩個有禮貌的孩子,張老師一時有點怔,隨即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這倆孩子可不能安排和男生坐一桌,要壞事的。”
在校門口的俞任和白卯生道別,“我還要去新華書店買資料,咱們下周見。”
白卯生小臉上又出現了委屈吧啦的表情,“我……我這會兒沒事。”最近王梨老師忙着帶隊去外地表演,好容易讓她得了空,可她並不想早早回家被母親念叨。
俞任猶豫了下,說“好吧”。說是買資料,媽媽給的一百塊巨款多半會花在漫畫雜誌小說上,新華書店內,俞任對“初中教輔”那個分區視而不見,直奔世界名著行列,捧起一本已經被翻舊了的《紅與黑》看得津津有味。白卯生和她並排坐在書架下,也抽出這本翻了幾頁,大約覺得無聊,最後她換了一本《愛麗絲夢遊仙境》讀得入迷。
後來結賬時,俞任沒買到鐘意的漫畫,就拿了一套小說《戰爭與和平》,豪氣地撒下了八十七塊錢。剩下十三塊捏在手裏還因為白卯生提醒“你不買教輔了嘛?”
俞任膽戰心驚地添了些零花錢買了一套《初一數學邏輯思維訓練500題》和一本英文字典,並希望媽媽別發現自己“亂花錢”買了小說。對於俞任讀課外書,爺爺奶奶不太問,倒是俞曉敏盯得緊,因為這在學醫出生的她眼中也算“玩物喪志”。
“你呢?”俞任見白卯生兩手空空。學習的女孩一手附在腰后,另一隻手擋着臉微微擺着頭,翹着一隻腳,像戲中書生那樣作羞愧狀唱了句戲腔,“囊中羞澀也。”
囊中羞澀的白卯生和俞任出了書店的門就到小吃一條街,摸出五塊錢零錢買了兩碗縐紗餛飩,和俞任一邊吃一邊聊,“你看得那個小說是講什麼的?”
俞任邊咽着燙滾的餛飩邊和她講於連的大致經歷,這本書她是零零碎碎看的,每次去新華書店拾起來接着上次讀,難得她還沒忘記前面情節。
聽了半天的白卯生故作老成,“這就是法國的《情探》吶。”她向俞任解釋這齣戲,“王魁高中后攀高枝娶了有錢有勢的小姐,休了自己的髮妻。髮妻去海神廟哭訴后自縊而亡,鬼神驚動后出面擒了王魁。”
“那可不一樣。”俞任端起碗喝,再擦着鼻樑滲出的汗,“於連的故事波折多了,他是被第一個情人雷納爾夫人告發了,惱羞成怒打死了前情人然後被判了死刑。”
“不都是作惡的男人被懲罰了嘛?有什麼區別?”白卯生吃得文雅,俞任的碗見了底,她還剩一半,捏着塑料小勺的右手蘭花指還翹着。
“雷納爾夫人還知道告發,王魁那個髮妻就曉得哭哭啼啼自己找死。總之不一樣。”俞任邊說邊摸零錢,被白卯生按住手,唱越劇的女孩抿嘴笑,“你我山水有相逢,以後還長着呢,這次我請。”
回家后戰戰兢兢地讀完一半《戰爭與和平》,九月第一個周一起,俞任開始了學校和家兩點一線的生活。不似在農村有爺爺奶奶做好現成的熱飯菜,她中午不回家而是吃校食堂。白卯生則和她形影不離,兩個漂亮孩子被張老師安排在第五排同桌。而且,前後左右巧合地都坐了女孩,為此可見防範於未然、從細節抓起的張老師頗費了心思排座位。
俞任不太說話,看似性格文靜,每天除了上課就沉浸在小說世界。她不關注和誰交朋友,和哪個私下聊同學八卦,如果不是長得不錯兼是白卯生的好友,她在班上近乎透明。
白卯生雖然哭得比小學時少,但比起其他孩子還是要多。單元測試時數學題太難她哭,中午吃飯時想到了戲中陸遊與唐婉的遭遇她還是眼淚漣漣。天生一副好面孔,個性又軟乎乎的招人喜歡。白卯生很快成為學校內的小名人。
這天中午吃完食堂兩人去操場主席台外的階梯坐下,俞任剛翻開書,裏面就滑出一封粉色信封,上書“白卯生收”。她面無表情地塞給白卯生,“又是哪個姐姐妹妹還是哥哥弟弟?”
俞任繼續讀名著,白卯生則讀各種情書和類似情書,不少女孩子寫來情真意切的邀請:“希望和你做朋友。”
白卯生讀到這種信就珍惜地折好藏起來,再嘆一聲,“可做了朋友又如何?免不了分離。”和她已經熟悉的俞任就拿名著拍下她的頭,“別學戲裏,好好說話。”
如果是同班男生的信,將白卯生誇得天上地下,並且提出“交往”時,她就會把信給俞任看。
俞任盯着字跡,“這是左鶴鳴代寫的,不是寄信本人的。”左鶴鳴是9班公認的才子,每次上課都正襟危坐,回答積極反應迅捷,深得老師表揚。
白卯生將男生的信都撕成碎條扔了,嘴裏還念念叨叨,“哼,男人都是泥做的骨肉。”
“別泥做水做了,”俞任笑出聲,“下午數學月考,說好了我可不會給你看的。你準備得怎麼樣了?”
白卯生又眼眉凝憂,一副泫然的倒霉模樣,俞任皺眉,“那……那就看選擇題……”見白卯生由愁轉喜,她撓着耳側扭頭看別處,“真是水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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