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第 4 章

一條鮮活生命消失了。因為未成年,又是個女孩,俞開明家的喪事操辦得倉促而潦草。按俞庄的傳統得停靈三天才會送屍體火化。但俞開明沒這麼干,派出所來看過給了死亡證明后,他讓親戚直接聯繫了殯儀館。俞任都沒見到俞娟最後一面,也是在這件事後有一天,俞任看着教室中空出的座位,才意識到那天在家門口俞娟的笑意味着什麼。

俞天凱老婆知道闖了禍,竟然自己偷摸跑到娘家躲了三個月。俞庄的人提及此事大多“呲”一聲,“好歹去殯儀館送送,或者上開明家看看啊。”

“開明也是的,打耳光沒個輕重。”

“可惜了那孩子,長得真不錯,個頭也高,過幾年就可以嫁人了。就是脾氣也隨了開明,也真夠狠勁的,她哪兒弄來的繩子?”

俞娟喜歡什麼,想要成為什麼人,她調皮地坐在村小操場雙杠上擺着腿的模樣,她抓着棒冰開心地折斷分給妹妹的時光,她看着襁褓里的三兒指着她笑,“三兒又流口水啦”……這些俞庄人都不知道,也未曾想要去了解。關上門,煙火鍋氣照樣升起,烹肉煮魚炒菜燉湯,日子還是這麼一天天地過。

慢慢的,俞娟就化作俞庄人投向俞開明和胡木芝的那一眼欲言又止。也許再久些,就連這一眼都消失了——俞庄每年都有孩子出生,而且新鮮事總是層出不窮。

又一年開學季,俞任到了小學最後一年,而俞錦也早該讀一年級了。但是她沒有進學校,胡木芝面對村小來做工作的校長很無奈,“沒人看着三兒……等三兒再大些,最多等兩年,老二就能去讀書。”

三兒是個粉嫩的小娃娃,剛學會摸着牆角會走路時就知道到鄰居家串門,尤其喜歡找俞任。她嘴裏“呀呀呀”的話都說不全,口水滴滴答答濕了小圍兜,總會惹人憐愛地抱起她。

俞任放學后如果遇到摸牆角的三兒會走過去,抱起這個沉甸甸的小娃娃,再喂她幾口自己的小零食。很多時候,在家看電視的俞錦會慌張地跑出來找妹妹,當看到三兒在俞任懷裏就鬆一口氣,“又出來找你了!”

三兒很乖,能吃能睡愛笑愛玩。開始張嘴說話了,就喊俞錦“姐姐”,喊俞任時口齒不清,“彩彩”喊成了“釵釵”。俞任每次看到三兒總會想起俞娟,她試着教三兒說話,“喊我彩彩姐姐。”

“釵釵姐姐。”三兒的眉眼已經長出了俞娟的幾分模樣,天真爛漫的她記憶里沒有俞娟。

每次喂完三兒一口甜柿子或者小半口黃麵包,俞任就搬來椅子寫作業,三兒則圍着她轉悠。她不時趴在小椅子那頭,用圓溜溜、黑漆漆的眸子好奇地看着她。俞任寫完一頁作業,就抬頭逗三兒笑一笑。

俞任小升初本來該去鄉鎮中學,俞曉敏肯定不樂意,“小學也就罷了,在鄉下玩了幾年該收收心了。我看彩彩現在學的和市立一小的孩子沒法子比。我同事老左他兒子和彩彩一樣大,人家周末輔導班都開始講初中內容了。”於是也不需要俞任同意或不同意,俞曉敏已經想法子托關係再繳些擇校費,給俞任安排進本市最好的育才初中。

俞曉敏本可以不交這筆錢,讓任頌紅打個招呼即可。任頌紅也因為她舉報的事沒升任書記,而俞曉敏憋着一口氣,“靠我還搞不定孩子讀書的事?我們娘兒稀罕沾你的光。”

就在俞任考完小升初后,在俞庄度過最後一個童年暑假時,又有個陌生人到了俞開明家。這次俞開明兩口子沒有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地跑了好多個手續,要將三兒“送養”給市郊的親戚。

三兒從出生就沒上戶口,因為村鄉兩級對這種超生人口把控得嚴格,不交齊罰款就不給辦手續。俞娟死後,俞開明帶着胡木芝去鄉村兩級吵鬧,意思是他家現在就兩個孩子,符合農村頭胎女兒、可以生二胎的政策。如果還要罰款並且不給孩子上戶口,那就是欺負他們家。

這件事也沒少讓俞文釗費口舌,最後在三兒剛滿兩歲時終於給上了戶口。俞文釗和俞天奇在家喝酒時私下罵了句,“狗-日的,他生三個倒成了老子們欺負他家。”

“開明和胡木芝那麼個蔫了吧唧的人,怎麼知道這樣鬧騰?”俞天奇不解。

答案在他們家市郊的親戚來辦手續時浮出水面:背後的指導者就是來領養三兒的袁惠方。

三十八歲的袁惠方是胡木芝的表姐,在郊區有一棟四層的樓房。趕上本市某大學土地置換在郊區興建了新校區,頗有生意頭腦的袁惠方將靠近新校區的四層樓房都改造成生意場所:一樓本來就是半死不活的店面,現在活了——袁惠方租給了三家小飯館。蓋澆飯炒麵餛飩賣得好不熱鬧,瓢盆叮噹、蒼蠅亂飛、污水亂潑也擋不住大學生們改善伙食的消費熱情。

二層和三層則改成了小旅館,袁惠方親自坐鎮經營。切割成十幾個小房間,每天坐在台前嗑瓜子收錢看電視。她紋着失敗的青色粗眉,細長眼睛偶爾因為某個房間動靜過大鄙視地一瞥,本來瘦高的顴骨因為這兩年經濟條件好了被臉上的肉充實。等完事的年輕人面紅耳赤地來退房交鑰匙,她才站起來,摸着發福的肚子扯起一塊抹布去收拾房間。

說是收拾,其實不過檢查下床單被罩有沒有臟。如果上面血跡明顯、不明液體過多,袁惠方會邊罵著“賤不賤”邊扯下床單。地上如果有撕開用過又被亂扔的避孕-套,袁惠方則用夾子夾起扔到垃圾桶,嘴裏再不乾不淨地罵一句,“粘得地上都有顏色了狗-日的”。

但袁惠方生財有方的地方不僅是租房開店,她靠着嗑瓜子的小前台還兜售各類假冒偽劣避孕-套,以及方便大學生賣力溝通靈魂后填補肚子的方便食品。如果遇到不願意出門又有生活品質追求的大學生,袁惠方還主動提供幫忙叫一樓快餐並且打包送到門口的服務,每份加兩塊錢。

可以說,本世紀初時,袁惠方就已經初步嘗試在自家的四層民房中構建產業鏈。可生活漸漸富足、存款越來越多時,有個遺憾就不時浮上袁惠方心頭:她無法生育。

袁惠方來俞庄這年,恰好是她藉著高等教育擴招、乘上了配套服務業騰飛在春風中的大好年份。她一掃小旅館老闆娘和包租婆的睚眥必爭,大方地請經手領養事宜的村幹部們吃了頓飯。酒是她家自己都不捨得喝的五糧液,煙是普通人捨不得抽的中華。吊著粗眉細着嗓音拍老支書的忠於職守的馬屁,誇村主任年輕有為,讚揚民兵隊長鐵漢錚錚,敬婦女主任積德行善。一頓飯吃完,村主任俞天奇抹嘴叼上煙,“這個表姐——有點意思。”

俞天奇這句話有三個意思:袁惠方全程出馬,但她丈夫卻沒露面;袁惠方鑽了收養政策的空檔,還讓各方都開開心心相聚一堂,連聾啞人俞開明都喝上了頭;袁惠方請客吃飯的地方是俞開明家,她敬酒吃飯的中間,還抱着三兒在懷裏親昵地哄弄,渾然當看不見孩子親媽胡木芝白了臉。

俞文釗也滿面紅光,一是因為俞任小升初成績下來了,考了全鄉第二名讓他臉上有光。二則因為俞曉敏也爭氣地成了市中心醫院婦產科主任醫師。女兒孫女前途都大亮,他心情一好,加上酒意熏陶,回家他說出了實話,“給三兒上了戶口,再有這一道親戚關係就好辦領養手續了,親戚家的和陌生人之間當然不一樣。”

一旁看小說的俞任聽了這才知道,“他們要賣了三兒?”

“這孩子盡瞎說,這不是賣,是合法領養。”俞文釗慈祥地摸孫女的腦袋。

“俞娟都不在了,他們家為什麼要送走三兒?留在父母身邊不好嗎?”俞任皺眉頭,一張小臉垮起來像大了十歲。

“她養母家條件好,這孩子以後跟了過去,家裏就她一個,不寵她寵誰?”胡澤芬也覺得這對三兒未必是壞事。再說,看了胡木芝養三個女兒的過程她都覺得揪心,“開明這兩口子這算啥,只管生不管養,老大都保不住。我看這是好事。”

俞任偏着腦袋,小內雙因為思考被挑成了外雙,額頭散開的小毛旋一抖,“那俞錦以後就會被她爸媽心疼了?她爸媽不會再生了吧?”她被爺爺笑呵呵地拉了小辮子,“怎麼會?”

那天俞庄熱鬧,她出家門最後再去看看三兒,換了身粉紅色新衣裳的三兒玩累了在那個陌生女人懷裏睡着。她上前抓住三兒的小手,輕輕捏了捏,三兒像有感覺般也蜷起手指,“阿姨,你會好好對三兒的對不對?”俞任問。

袁惠方臉色不快,“那是當然,這是我女兒。”說完還在三兒的小臉上重重親了下,再鄭重介紹,“她不叫三兒,她叫袁柳。袁世凱的袁,這個字你認得吧?柳樹的柳。”

“袁柳……”俞任踮腳,“我能再親三兒一下嗎?”

“來……讓姐姐親一下。”袁惠方大方地抱低孩子讓俞任如願。再看着門口依依不捨的胡木芝和俞錦,“還是一家人啊,有空去我家坐坐。”眼瞅着胡木芝又在落淚,她替表妹擦了,“是你女兒,也是我女兒。我能對她不好?再說你是她親生的媽,她哪兒會忘了你?”臨走前又塞了一個鼓囊囊的紅包到俞錦懷裏,“小錦放假去表姨家和妹妹玩好不好?”

俞錦犟着臉不接紅包,袁惠方略微一怔,隨即往俞開明手裏塞,“妹夫替我侄女收着。”俞開明難得笑,推辭了幾下還是收進口袋。

那天又是個初夏大晴天,蟬鳴得聒噪,熱風就扇過來一絲。俞任滿腦袋都是汗,目送袁惠方抱着睡着的三兒踏上了石板路。不同於那天俞娟的道別,俞莊裏的鄰居出來了好些看熱鬧。

現名袁柳的三兒被袁惠方抱着走下百級石板路,過了村口三道牌坊,又輕快地轉向市道口——那裏有輛麵包車等着她們。

等三兒的身影都遠遠看不清了,俞錦忽然回過神,“哇”地哭了,她向袁惠方她們追去,“把我妹妹還給我……還給我。”她哭醒了俞任,但馬上升初中的女孩不再衝動,她紅着眼睛低頭站在原地。

俞錦才跑出十幾步就被父親俞開明拉住,夾小雞一樣壓在胳膊肘下就帶回了家。門前眺望的胡木芝默默地流淚,一隻手覆在腹上。

她前些日子偷摸去隔壁市做了復通手術,現在又懷上了。B超顯示,這回,千真萬確,是個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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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充文案修改說明:今天接到編輯敲,探討了下人設后發現了一些JJ的華(niao)點,必須加以修改。如果有太太因為俞任在文案里的人設而感興趣(我是文案廢,如果不感興趣也別求別打臉),在這裏我要說聲sorry,我必須修改才能符合規定。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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