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荷花朵朵開
“醜丫頭!”身着一襲綴滿花朵粉色襖子的何花韻風風火火地衝進偏廳來,斜睨着懶懶地倚着小紅泥暖爐前捧着卷破書的何花語咋咋呼呼地嚷嚷道,“娘喚你去前頭鋪子量體裁新衫子。”
“不去。”何花語低着的頭始終未從書卷上抬起。
“不識抬舉,活該娘不疼你!”何花韻漂亮粉嫩的臉上,薄唇一撇,生的**幾分刻薄相。
“不便是做個樣子,終歸是要拾你穿剩的衣裳。”何花語抬起頭來,略顯臘黃的小臉被粉雕玉琢的二姐襯的更是黯淡無光。所幸那雙不大的眼睛,形似彎月,黑白分明,眼神靈動。
“誰讓你是我妹子,我好歹比你年長了一歲,自然是該你拾剩的穿。”何花韻哼道,不耐地上前拔她的垂髻,“快些去,待會兒害我被娘罵,小心我揍你!”
“放手!”何花語被弄的生疼,瞪圓眼憤怒而倔強地盯着她。
“花韻,花語,又怎麼了?”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襲鵝黃色衫裙的何花馨,行似弱柳扶風,美若仙人入畫來。聲音溫柔而甜美、笑容嫻靜而恬然,身姿婀娜,看模樣兒不過十四,端的卻是一副大家閨秀的風範。
“娘讓我喚她去量體裁新衣,她偏磨磨蹭蹭不肯去,我便想拉她一把,哪知這丫頭片子故意殺豬似的叫喚!”何花韻惡人先告狀。
“花語……”何花馨半蹲下身子,“為何不過去?”
“大姐……”何花語揉着生疼的頭皮,半垂着眼眸,“年年裁新衫子,也沒我的份……”
何花馨怔了怔,撫着她的頭長嘆了口氣,“我去與娘說說。”
何花馨領着兩妹子出了房門,穿過四方的院落,打後門進了前頭臨街的鋪子,低眉順眼柔柔地喚了聲,“娘。”
何娘子正拿着匹櫻桃色的襖鍛在身上比劃着,含混不清地應了聲,徑直朝身前的男子巧笑如花,“顧師傅,那些富家夫人小姐們,當真都裁的是八幅裙?”
手中拿着米尺的男子忙應承道:“自然不會誑何家娘子,像韓家幾位夫人奶奶小姐們,還有張家的夫人,李家的小姐,俱是我親自上門量的衣衫。她們可都是指名要裁八幅裙的,何娘子您就放心交給我,包管您今冬再亮眼光鮮一把。”
“都一大把年紀了,哪裏還敢跟那些年青的小姐們比亮眼。”何娘子嘴上雖是如此說,卻是不經意地扭了把她的水蛇腰。對於自己的容貌,她還是頗為自信,雖說年已過三十,但風韻猶佳,西平街孰人不知她豆腐西施花顏子!
“何娘子您真是謙遜了。”顧師傅巧舌如簧,“您與您女兒們走一道,旁人只道是姐妹。諾諾,咱西平街,誰人不知何家的三朵金花呀!”
何家的三朵金花,指的是:何家長女、次女,以及……何娘子本人,豆腐西施花顏子!
“娘……”何花韻乖巧地黏了上去,“娘是世上最漂亮的娘親呢,誰敢說我娘不漂亮,便讓她來比比看。”
“小心肝,可真會哄娘開心!”何娘子彎腰捏了二女兒的小臉蛋一把,眼角斜飛間,含春杏眼更是溢滿了嫵媚風情。
“何家的千金可真是個個美貌如花,一個比一個…….咳咳……”顧師傅眼光瞥見角落裏的何花語時,眉間忍不住抽了抽,臉上卻依然堆滿着笑,繼續吐出那兩個字,“漂亮!”
何娘子尋着顧師傅的眼神落在小女身上時,目光便有些不悅,仿若這個相貌不漂亮的小女上不了檯面,丟了她的臉面般。
何花語面色清冷,微抿着唇,撇開臉透過後門望向後院。院西角那株高聳入雲天的白玉蘭,闊長的葉片早已落光,露出光禿禿的枝椏,刺破這透着陰霾的天空。
“花語兒,過來娘這。”何娘子嘆了口氣,再不喜歡,終歸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讓顧師傅替你量量身長,裁件新襖子。”
何花語不聲不響地挪過去,板着小面孔似截木頭樁子般,任由顧師傅擺佈。
何娘子柳葉眉尖微蹙了蹙,這孩子一點也不具她這個年紀的孩童應有的天真爛漫,木納又少言,生的同她爹那副倔脾氣。哪似二女兒般,乖巧伶俐討人心歡喜。
“娘……”何花韻看向何花語的目光有些不屑,“我前年裁的那件襖子給小妹正合適,還是粉色緞子呢。若不是我穿不下了,才捨不得給她哩。”
“哦……”何娘子拖長着音調,“那倒也是,花語兒,給你倆姐姐置的衣衫可都是好料子,扔了怪可惜的…….”
“知道了。”何花語面無表情地應了聲,她便預料,回回都只是擺個架式裝個樣子罷。
“娘,花語也十一歲了,儘是撿我們的舊衣裳穿。”何花馨出聲勸道:“今年便給妹妹裁件新衫子,也好讓她高興一陣子。”
“大姐……”何花韻看了眼她娘的臉色,搶白道:“我那件粉色襖子可還有八成新呢,花語不穿擱箱底喂蟲兒啊?再說了,撿我的衣裳穿虧了她么?我不也一直撿大姐的衣裳穿來着!”
何花馨的唇張了張,又閉上,歉疚地看了小妹一眼。
何花語低垂着眼瞼,唇角卻是上揚着。
何花韻見她那似笑非笑的模樣兒着實是礙眼,“大姐一人的衣衫才那麼幾件,我自然該每年裁新衫子。你呢,何花語,我與大姐的衣裳還不夠你穿么?”
何花語不作理會,扭頭望向檔口外的街道,人來人往甚是熱鬧。
“娘……”何花韻一跺腳,撒着嬌痴,“你瞧花語那態度,她有當我是姐姐么?”
“好啦,花韻兒,當外人的面,可莫要失了禮數。”何娘子安撫着二女兒,又斷言道,“花語兒,你還小,便拾你倆姐姐的舊衣裳穿了。待你長大些,娘也一定把你打扮的花枝招展,替你尋戶好人家。”
“娘……”何花馨粉臉泛紅窘迫地喚道,有外人在場,她這個娘親便把尋戶好人家這般的話掛在嘴邊。那顧師傅要是長舌隨便同人說道上幾句,整條西平街的人又該笑話她們何家的女兒恨嫁,小小年紀就想男人了。
“好罷好罷。”何娘子將身上比劃着的布匹放下,“顧師傅,您暫且着將這身長尺寸記下,先替我這兩女兒裁好新衫子。改日我上您的鋪子,再仔細挑撿合意的布料。”
“好勒。”顧師傅笑眯了眼,收了尺子布料便告辭。
顧師傅一離開,何娘子便叉着腰趕人,“都上後頭獃著去,娘不是說了,好人家的女兒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可莫要學西平街的那些女兒家,成日裏的拋頭露面,到時且還有好男人敢娶!”
“娘,咱家一出門就是大街,哪還有啥二門的。”何花韻嘟嚷着,“成日裏關在這後院,憋氣死了。”
“花韻兒乖,待你及笄后,娘替你尋戶好人家。嫁了人後,想逛街尋玩都由你。”何娘子和聲安撫道,半推着她進了後院。
“我才十二歲哩,還有好幾個年頭這般悶着,早晚得悶出病來。”何花韻不甘心地嘟嚷着。
“改日娘雇輛馬車,送你們姐妹幾個上外祖母那散散心罷?”
“也就這個去處,鄉下地方,都膩味死了。”何花韻窩進她娘懷裏撒着嬌,“過幾日便是初一,娘帶我們姐妹一塊去廟裏進香罷?”
“成日裏盡想出去玩!”何娘子嗔怪地瞪了次女一眼,吩咐道:“花馨,領着妹子回房做女紅去。花韻兒,聽娘的話,做得一手好女紅,將來才能討公婆歡喜。”
“是。”何花馨垂首應道,一臉柔和的表情。
“知道啦。”何花韻見母親意已決,只好怏怏地往裏走,嘴裏小聲地抱怨着。
何娘子目送着仨女兒陸續進了房,小女細瘦的背影免不得又刺痛了她的眼,這小妮子便也有十一歲了,但自小體弱多病,看模樣兒總比同齡的女孩小了幾歲。大多時候都是不聲不響的,很容易讓別人忽略了她的存在,甚至包括自己這個做娘親的。
想當年,二丫頭才半歲大的奶娃子,何娘子便發現自己又有了身孕,那麼盼着生兒子的她,顧不得身子虛,愣是堅持着要生下來。不幸遇上早產,小女產下后全身青紫,僅餘一口氣,穩婆都說養不活了。豈知這孩子命大,鬼門關走了一趟,雖是多病多災的,但好歹是拉扯大了。
若不是早產那會落下了病根,她亦不至於未能給何家添名男丁,何娘子有時候想想,難免會遷怒於三姑娘。但孩子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她有心疼惜,卻總難以從小女身上找着那種貼心的感覺。
其實,打從那青紫的小人兒哭岔了氣,寧死也不肯吃她的奶,那會,母女間就隱約有隔閡存在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