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老和尚
你剛才說鹿馬申大人，即我父親幾日前被治罪了？我心頭一緊。
巫奇甲露出與我同悲的表情，嘆了口氣，點點頭，說：是。平時我與令尊私交也很好。令尊大人時常邀我去府上清談品茶，夜讀撫琴。想起來令尊的遭遇，真是心痛！
我想起清軍處理天國幼主手法，慘絕人寰。而鹿馬史官，一個司其文職的文官，既不持槍，也未械鬥，手無寸鐵，何罪之有？況朝廷濫殺史官，無非是清除別人的記載，一朝勝者為王時，作纂改歷史的一幫盜賊罷了!我一想到這裏，也替那位無辜史官感到可惜心痛。
算起來，今天還是令尊大人的頭七啊！按例，是要給他做一席，讓他好生遠行。巫奇甲搖搖頭，又說：只不過如今人心惶惶，自身難保。況且校史府上必定有官兵把守，校史府是進不去的了。
說完，巫奇四人拿眼角飄向一直沒有說話的老和尚。
老和尚一直在聽我們說話，聽到四人要夜祭史官，臉上露出讚許之色，嘴上又這樣說：史官平時體察民情，但凡旱澇失收，瘟疫熱疾，街坊撩鬥，所見所聞，均勤奮執筆，寫成奏章，意呈咸豐帝。不過要先給那蒼梧府道台鄭祖琛過閱。據說鄭祖琛頭上有兩廣總督耆英，那耆英為了使咸豐帝高興，又私自掩壓所有奏章文本，一一不得呈上。掉過頭來耆英要挾勒令鄭祖琛必以打擊天兵為首任。鄭祖琛本是外地人，不知本地民情深淺，加上天災連連，朝廷不管不顧，民心盡失，哪裏有人服官府？哪裏有人願意真心出來掃天國？所以也使得天兵蓬勃發展，一發成勢。不過此乃題外話。那老和尚突然變得健談起來，提起一連串我緊緊在史書上見到過的名字。而我此刻，離那些人這麼近：朝廷腐臭，志士血腥，撲鼻而來。
我聽了鼻子一酸：一般為了所謂的父親慘死，二來是為了一個末世的好官被殺。
總而言之，史官盡職盡責，聽民心，發民聲，為民想，某民利，乃一名好官。如今滿門橫禍，歸於這亂世朝政，列強入侵，國破家亡，空留滄海遺珠之憾！老和尚微微嘆息。
我聽了他們一番言語，心裏暗暗下定決心：今晚無論如何，要回去祭一祭那位校史大人鹿馬申。
我打聽到巫奇四人口中的“頭七”，是這麼一回事：人死後第七天，魂魄會由鬼差押送返家，而家人應該於魂魄與鬼差到來前，給死者魂魄預備一頓素菜宴，讓親人吃飽。準備好飯菜之後生人必須迴避，避免讓死者魂魄看見家人，這樣會令他記掛，便影響他投胎再世為人。
這條風俗我倒是有所聞，而且我“現代的那個”父親去世的時候，我母親也操辦過。所以需要怎麼做，我是知道的。
這時候，外面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巫奇四人醒覺起來，互相對望一眼，又看着我，低聲說：有人！便馬上掏出黑色蒙面巾，迅速蒙在面上，然後架着我，幾人腳底生風，呼一聲順着牆根攀爬上屋頂大梁，幾個人呈一字狀貼在樑上，幸虧那大梁足有半米寬，躺在上面也挺舒服。
話說廣信寺正門沒有梯級，此時來的人，應該都是有兩下子的吧？正這麼想着的時候，大殿外面院子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走路人的鞋子聽起來還綁着一些皮帶，皮帶和鞋面隨着走路人的節奏啪啪啪一唱一和。
我身子貼在大樑上，伸長耳朵，趁他們都走到大梁底下的時候，偷偷往下面瞄了一眼：原來是一群官府軍兵，大概有七八人，為首那人穿着一身絳藍色偏黑長袍官服，腳踩黑面白色厚底官靴，手持一柄長刀，豎握在手上。隨着其餘人走來走去時露出背脊我才發現，他們穿着淺藍色短褂，中間補一塊紅色，各穿寬筒同色長褲。應該是一個武官帶着幾個兵勇來了。
帶頭那個武官連揖都懶得打，驕傲跋扈地問大聲呵斥老和尚：假和尚！我聽人報告，今天刑場劫走犯人的人馬，跑到你這個老怪獸這裏來的！那麼，你有沒有見到？
老和尚作一揖，合十念佛偈，又回答那武官領頭：回大人，貧僧並不知曉刑場的事干，更加未見有任何人出現。
那武官領頭用鼻子說話：老怪獸！我說你裝神弄鬼的！幾千年的石頭都融了，你還守在這個鬼地方，我看你就是有古怪！
說完，拿那雙三角眼上上下下把正殿掃了一遍，嚇得我趕緊收縮身體，緊緊貼着大梁，大氣都不敢呼一口。
接着，他勒令幾個兵勇，操起長刀，把正殿內所有可以移動的，所有可以打碎的，全部挑起，砸碎，摔爛。連桌面上那些木魚，隨緣箱都不放過。
他們把隨緣箱砸開，發現裏邊並無香油捐獻，那武官扯住老和尚的前襟，狠狠一扥，把老和尚甩到石檯子的腳下。老和尚低眉順眼，一聲不吭。
幾個兵勇什麼也沒撈着，對那首領說了一句，那首領冷冷地扔下幾句話：你要是真會呼喚那什麼鬼古怪，你乾脆請功上塘沽打洋人去！念一句能頂一台洋人的大炮，立一個護國功德，好過在這裏裝神弄鬼！
我們走！那首領又狠狠踢了老和尚一腳，然後帶着幾個兵勇氣勢洶洶地走了。
我們繼續貼着，直等到聽得那幾個人砰砰砰從門口跳下去，確定他們確實走了，才從樑上跳下來。
我們扶着老和尚站起身來，替他拍去衣服的塵土，讓他坐下。
我還是忍不住把夜祭校史府的想法告訴老和尚，巫奇四人顯得很吃驚，說：你不要命啦？萬一今晚他們守住校史府，你一會去，不等於自投羅網嗎？
如果我不回去，怎麼找得到那本名冊呢?回去碰碰運氣，說不定能找到化解你們猴族人危機的方法呢？我說。老師傅，你認為如何？
老和尚閉目凝神，想了一下，說，也好。你們也看到了。現在中國大勢，何等水深火熱！洋人入侵，清兵重壓，天京淪陷，天國亡，中國亡啊！
巫奇四人咬牙切齒，又咒罵了一番洋人和清兵。
我想起來那清兵首領罵老和尚呼喚鬼怪，就問老和尚是怎麼回事。
老和尚長長嘆了一口氣，說，真是罪過！千千人猴族人今天遭受殺戮追趕，說起來都是貧僧心越一念導致，難以辭咎！
但貧僧還是趁着一口氣尚在的時候，把這個寺廟的全部秘密告訴你這個年輕人。如果能因此解救猴族人，那就都是施主的功德了。
我說老師傅你玄虛功力確實厲害，從生到死，又從死而生，都可以化解，難道還有你解決不了的事情嗎？
世上多得是貧僧無能為力的事啊。老和尚閉目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