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鶴頂紅
“怎麼,元珩終於死了?”
天牢陰暗潮濕,鑿進石壁上的青銅燈盞幽幽泛着冷光。
牢房裏是個姑娘,跪坐在破了角掉漆的矮桌后,長發散着,一身灰敗布衣略顯狼狽,光線太暗又低着頭,看不清臉。
大概因為實在太過安靜,伴隨那姑娘清冷話音的只有牢門外明顯晃了晃的火光,影子被拖得蒼白又無力。
宮中太監特有的尖啞嗓音過了好一陣兒才響起:
“您是何必呢?”
何必?
可能是因為元珩長得丑,實在不想委屈自己跟他共赴巫山吧。
這麼想着,宮羲予突然莫名笑出了聲。
獨屬於少女的低笑聲由於乾渴太久而摻雜了些許沙啞,在這種每天都有人死的地方也不顯突兀,好像她原本就屬於這裏一樣。
十個時辰前,她還好端端活着,雖然略有幾分束縛,但也能說得上矜貴。
自己的生辰宴上,金枝玉葉的公主殿下勸她喝着酒,身為一介質子哪有拒絕的理?幾杯下肚就醉意上涌,借故離席想去吹吹風醒酒,然後就被尊貴的二皇子元珩在空無一人的池塘邊堵了個正着。
後面的事記不太清了,昏昏沉沉的腦袋和重若千斤的手腳有些不受宮羲予自己控制,反正等她被滾燙的鮮血噴了一臉稍清醒些的時候,元珩已經捂着脖子渾身抽搐栽倒進了池塘里,猩紅的血直接浸染了小半個池子。
黑壓壓一群侍衛救人的救人,綁人的綁人,等耳邊嘈雜的喧鬧全部停下再回過神,她已經是個階下囚了。
“也罷,殿下您年紀小,二皇子也救了回來暫無大礙,想來陛下與娘娘並不會過多加責,先喝了醒酒藥罷。”
宮羲予十二歲替兄長委身元都做個質子至今已然四年有餘,能安安穩穩活到現在絕對不是蠢人,她從來不相信這裏生存着慈悲的人類,也不信遠在荊南的父母會因為她一個女兒對盛元王朝提出什麼態度強硬的不滿。
大家都是聰明人,誰都知道這一次,荊南質子妥妥的死定了……
皇宮裏那些人知道,宮羲予自己也是。
太監手裏端着的葯碗,鶴頂紅的味道毫不遮掩,這會兒恐怕連隔壁牢房的犯人都聞得到。
“多謝公公。”
她並沒有起身,只不過抬了頭接過太監手中藥碗,小心翼翼捧着自己的死亡,心知反抗也沒什麼用,乾脆就沒有反抗。
仰頭飲盡毒藥,從喉管到內臟一瞬間就開始火辣辣的劇痛,
荊南王府的嫡系郡主打從小就知道,無論什麼時候都要保住王府的尊貴,所以,哪怕即將破碎的軀殼已經要承受不了死亡到來的這些前兆,面上依舊風輕雲淡將還殘留着鴆毒的葯碗放回破舊的方桌上。
誰都能看出來,她究竟是用了多大力氣才沒有鬆手直接把碗砸了。
強忍着死亡的逼近,宮羲予根本沒想過自己有可能活下去,撐在桌上的手一點點收緊,骨節泛白。
“勞煩……公公替羲予帶句話……”
“轉告皇後娘娘……”
“這……世上真的會……有……厲鬼……”
“請……二皇子……千萬當心……”
“千萬……不要死得……太簡單……”
宮羲予感覺身體裏住着千萬個尖牙利嘴的魔鬼,從裏到外瘋狂撕扯她的五臟六腑,七竅溢出的黑紅血液無法受自己控制。
時間久了,能活活把人逼瘋的疼痛和灼燒感也隨着最後的感知逐漸消失,閉上眼的最後一瞬,她分明看到一個虛晃晃的殘影闖進了牢房,展開手臂毫不留情擰斷了太監的脖子。
再然後,好像有一隻很冰的手小心翼翼接住了她不受控制痙攣抽搐着倒下的身體。
死前的最後一刻,眼前並沒有像傳說中一樣走馬燈似的閃過生前所有的回憶,宮羲予停留在腦海中的唯一一個念頭是:
自己抽搐的樣子會不會很醜?
……
不知道過了多久,宮羲予感覺自己心口上方有一塊通紅的烙鐵狠狠被按進皮肉融進骨血,可是自己無論如何也動不了,只能像個沒有本能和思想的廢人一樣被迫接受,直到那烙鐵從前到后活生生貫穿整個胸腔,意識突然又陷入一片虛無。
死一次為什麼還會這麼麻煩?還能不能讓人好好死了?
以後誰再對自己說好死不如賴活着,她一定反手給那人一個耳光!
哼!騙子!
……
宮羲予完全不曉得自己在虛無里存在了多久,只感覺好不容易熬過了那麼多各種各樣的痛苦能安生睡一覺,然後耳邊就響起了震耳發聵的鐘鳴聲。
而且一聲比一聲響!
“我——操!”
“……”
???
她怎麼又能說話了?
“二羲!豬一樣啊你!快!起!來!”
渾渾噩噩還沒回過神的宮羲予下意識翻了個身捂住耳朵,抱住被子趴成一團把自己裹得嚴實,隔着厚實的棉花悶悶喊了聲:“你有病啊!”
被子外面突然就安靜了下來,過了半晌,鐘聲停下后良久,才有個略微不太對勁的聲音恨恨傳來:
“……男人!現在是男人!你能不能記着!”
……
一刻鐘后,頂着滿腦袋亂毛盤坐在床上還不停在懷裏團着被子的宮羲予還沒反應過來。
自己不是……死了嗎?
這咋回事?
難不成……之前那麼痛苦都只是做了個夢?
想到這,她情不自禁鬆開手中緊緊攥着的被角,有些猶豫,試探着摸上自己胸口,卻再也沒有了那種讓人崩潰的痛感,只捏住了一塊硬邦邦的東西。
這是她從小戴着長大的玉佩,這麼多年,從未離身過。
突如其來的對死亡的后怕像是地下生出的藤蔓一樣將她從腳往上死死纏繞,任她如何掙扎也掙不開分毫。
“二羲你……怎麼了?”
被外人聲音驚擾的瞬間,全部被藤蔓隔開的感知和脫離了控制的心跳盡數歸位,宮羲予整個人像被從水裏撈出來一樣,額頭、鼻尖、鬢角、後頸、手心,全是冷汗。
其實不止,她全身都是冷汗。
在看不到的地方,每一根肋骨還隱隱在抽搐,心跳的聲音清晰可見,盤起的腿有些僵硬了,她下意識伸直,膝蓋果不其然發出“咔嚓”的動靜。
因為這一系列不對勁,甚至連屋裏的另一個人這會兒都沒敢說話,還是宮羲予最先開口打破沉默,她像是根本沒察覺到之前的不對勁,低着頭若無其事開口:
“就算我現在是男的,也不代表你可以隨便進出我的卧房吧,歐!陽!?”
略微沙啞的少年嗓音,最後兩個字是從后槽牙里擠出來的,滿滿都是剛睡醒的煩躁和不奈。
被叫做歐陽的是個十七八歲的俊郎少年,突然被這麼嫌棄才終於回過神,有些着急:“仲老二他們馬上過來了!你快點收拾!這時候了還睡覺!”
“知道人睡覺還過來?煩死了!”
“別廢話了!萬一讓他們知道你就是宮羲予,就收拾收拾等着相夫教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