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闖宴11

第三章闖宴11

梅敬安緩緩說道:“很久以前,在一個山村裡住着那麼一家人:他們一家五口靠着兩畝祖傳薄田過活,日子過得很是清苦,不過比起許多佃戶人家,卻又好得太多啦。

那家爹爹粗通文墨,常常在耕種之餘,教三個子女讀書識字;媽媽則終日忙於家務,有時也給鎮上大戶人家幫工,掙點微薄工錢補給家用。

那三個孩子甚是懂事,連五六歲的小妹妹,都曉得家裏窮困,就算逢年過節,看到鎮上許多孩子有新衣裳、新鞋子穿,但三兄妹從來沒跟父母哭鬧討要過新衣裳、新鞋子。

兩個男孩大的十來歲,小的七八歲,兄弟倆整天帶着小妹妹,或放牛或砍柴,要麼在田裏捉泥鰍,要麼到河邊釣魚蝦。遇着運氣好時,捉到的泥鰍、釣到的魚蝦甚多,三兄妹就拿到五裡外的鎮上去賣了,然後把錢如數交給爹爹媽媽。

有天傍晚,三兄妹到鎮上賣了魚蝦離開,小妹妹想是肚子餓得緊了,忽在一處賣肉包的攤子前,磨磨蹭蹭,挪不開步子。兩個哥哥便咬一咬牙,給小妹妹買了一個肉包子。

小妹妹很是歡喜,不肯獨個兒吃,硬要大哥二哥一起吃。兩個哥哥誰也不肯吃,三兄妹正推讓間,突然躥來一條大黃狗,一口便從小妹妹手裏叼走肉包,好好一個香噴噴的新鮮包子,眨眼間入了狗腹。

小妹妹受此驚嚇,更為失去肉包而十分傷心,頓時放聲大哭。與此同時,旁邊卻響起一陣哈哈大笑。

事出突然,兩個哥哥一呆之後,瞧見路邊站着三個少年,當中是個衣着光鮮的十六七歲闊少,聽他一邊嬉笑,一邊誇狗,更有兩個小奴才不住諂媚,兄弟倆登時曉得,分明是這闊少縱犬所為。

二哥性急,忍不住衝著闊少大罵。這闊少一聲令下,大黃狗猛撲上來,張口就咬。那大哥見狀,順手抄起肉包攤上的一把鐵鉗,朝撲向弟弟的惡狗猛砸,只聽一聲狂吠,大黃狗摔在地上,狗血四濺,死了。”

孩子們紛紛拍手喝彩,笑得甚為暢快。伏在黎幼虹膝上的一個小孫女,仰臉問道:“爺爺,後來呢?”

梅敬安嘆了口氣,道:“那三兄妹終究年紀太小,又不會武藝,結果被這闊少主僕三個暴打一頓。小妹妹挨了闊少一腳狠踢,一頭撞到石板地上,當場昏迷不醒。

當時街面行人雖多,卻沒人敢挺身過問。這闊少原來是鎮上大富豪吳老爺的長孫,誰也得罪不起。可是那時候,三兄妹如何曉得?非但挨了頓毒打,賣魚所得的錢也被搶個精光。

兄弟倆頭破血流、鼻青臉腫,輪流背着小妹妹,一跛一拐的回到家裏。雙親素來不發脾氣,頭一次重重的數落了兄弟倆。

當天夜裏,小妹妹傷重不治。爹爹媽媽無比悲傷,失聲慟哭不止。瞧着床上的小妹妹,兄弟倆怒發如狂,一邊大哭,一邊叫嚷報仇。

次日清晨,那家爹爹媽媽抱了小妹妹屍身,帶着兄弟倆趕到鎮上,苦苦求那賣包子的攤主,指認昨天在他攤前打人的闊少是誰。

肉包攤主畏懼吳府霸道,無論如何哀求也不肯答應。一位圍觀的路人實在於心不忍,遂說他昨天親眼看到,乃是吳府的小公子縱犬胡為,而後率仆打人。

那家爹爹媽媽流着淚,跪謝過這位仗義執言的好心人,不顧旁人的善意勸阻,執意要找吳府說理,拉兇手去縣衙見官。

尋到吳府門前,莫說吳老爺、吳大少爺不出見,就連一個管事的都不露面,只有一群家僕聞聲衝出,揮舞棍棒,氣勢洶洶,驅趕門前喊冤的這一家子,還有跟着來瞧熱鬧的人們,然後砰地一聲關上大門,來個不理不睬。

那一家人哭罵半天,到了晌午,吳府始終緊閉大門。

那位爹爹抹去眼淚,帶着一家人趕了三十里地,餓着肚子進城,找到縣衙擊鼓鳴冤。

誰知縣老爺升堂之後,哈欠連天,甚不耐煩,容不得那爹爹將冤情詳細呈明,數番呵斥打斷申訴,道是一面之辭,不足採信,須得雙方到堂對質,方能查明案情。縣老爺一拍驚堂木,拂袖退堂。

一干衙役如狼似虎,馬上把大聲哭冤的那一家人趕出衙門,不許他們再多待一時半會。

那一家人無處伸冤,悲憤無比,天黑回到家裏,那爹爹猛地口吐鮮血,昏厥於地。

那媽媽抱着小妹妹屍身,痴痴獃呆的坐在床頭,臉頰貼在小妹妹冰冷的額頭上,輕聲哼起歌謠,彷彿女兒剛剛入睡。她一整天就這麼抱着、緊緊的抱着,從沒一刻松過手。

那小兄弟倆一邊號哭,一邊把爹爹抬到床上,然後去廚房取了火石、拿把柴刀,摸黑奔到鎮上,繞至吳府一側牆外。

弟弟身子瘦小,先從狗洞鑽入牆內,然後悄悄打開院子小門,讓哥哥進來。哥兒倆誤打誤撞,潛入的正是側院柴房。當下,兩人便在乾柴堆里放起火來。

時當盛夏,乾柴遇火就着,霎時燃起衝天大火。待吳府眾人四下趕來滅火,兄弟倆早就逃離鎮上了。

他倆放的這一把火,僅僅燒掉幾間雜物房。吳老爺勃然大怒,天明請來縣衙捕快勘察,斷定是有人縱火,於是立刻疑到頭天來哭冤的那一家人身上。

那爹爹一夜昏迷,醒來看到那媽媽痴痴獃呆的模樣,看到小妹妹的屍身,不禁急怒攻心,又吐了好幾口血,一陣天旋地轉,掙不起身。

便在這時,一夥公差闖了進門。他們一邊吆喝,一邊抖起鐵鏈子就來鎖人。那爹爹大叫一聲,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猛地坐起,一把將抓他的公差推了個跟斗。

這公差大怒,爬起來舉鐵鏈子朝那爹爹亂抽亂打。那家娘兒仨早已被幾名公差捉在一旁。那媽媽兀自抱着小妹妹屍身,口裏哼著兒歌;小兄弟倆見爹爹遭到毒打,大聲哭罵,想要掙脫公差去救爹爹,然而怎麼能夠?父子三人就此被抓到吳府。

公差瞧見那媽媽模樣,多半是瘋了,也都懶得理了,算是高抬貴手、法外開恩啦。”

孩子們聽到這裏,紛紛含淚叱罵官差仗勢欺人、吳家為富不仁。梅敬安道:“好孩子,你們小小年紀,就能明辨是非,懂得什麼叫做‘仗勢欺人’、‘為富不仁’,爺爺真是高興得緊。”

十三四歲的長孫阿震流淚問道:“爺爺,那家人後來怎樣了?是不是最後都給姓吳的惡霸害死啦?”

梅敬安默然一會,說道:“在吳府裏頭,那父子三人被吊起毒打,吳老爺、吳大少爺和公差一個勁的逼問,是不是他父子縱火?那小兄弟倆年紀雖小,卻也知道縱火事大,自是堅不承認。

那爹爹不曉得、也不信兩個兒子小小年紀,竟會夜潛吳府縱火,多半是吳家自己失火反而誣賴於人,當下罵不絕口,指斥官府貪贓枉法,非要吳府小公子給無辜慘死的小妹妹抵命不可。

吳老爺父子大怒,跟公差一商量,便將遍體鱗傷的那家父子三人投進縣衙大牢,一關就是十天半月。

總算挨到過堂,那家爹爹滿腔悲憤,大呼冤枉,當堂痛罵官府勾結惡霸,草菅人命。縣老爺勃然大怒,喝令動用大刑。可憐那爹爹傷痕痕累累的虛弱軀體,難當如此非人折磨,竟被當場棒殺。

那小兄弟倆被公差抓在一邊,親眼目睹父親慘死,當真是肝膽欲裂,悲憤無比,雙雙哭昏過去。

等到兄弟倆醒轉來,已經置身荒野,和父親遺體躺在一起。原來縣老爺瞧見動刑鬧出人命,慌忙命人拋屍,同時釋放了哥兒倆。

受命拋屍的那個公差,良心未泯,把驢車留下了,好讓兄弟倆運送爹爹遺體回家安葬。

兄弟倆天黑時回到家,見屋子漆黑靜寂,點燈后發現媽媽不在房裏,又是悲傷又是驚惶,急得大哭。

附近鄰居紛紛趕來,瞧見好端端的一家,轉眼間竟然落到這個慘境,莫不垂淚。

聽了鄰居們的敘說,兄弟倆才知,自從那天小妹妹無辜慘死,哭告無門,母親悲憤絕望之下,驀然神智失常,一連幾天,她總是抱着小妹妹屍身不肯鬆手,不吃不喝,不休不眠。鄰居們百般相勸無用,最後實在瞧不過去,硬是將已發惡臭的妹子屍身奪下葬了。

這些天,那媽媽一直守在後山小妹妹的墳頭邊。左鄰右舍給她搭了個草棚且做容身,每日送去飲食,然而那媽媽一天吃不了幾口,十幾天下來,形容枯槁,模樣十分駭人。

兄弟倆看到母親,忍不住撲在媽媽懷裏放聲大哭。眾鄰居當即湊錢買了一口薄棺材,幫着收殮那爹爹遺體,連夜葬在小妹妹墳旁。

那媽媽靠着草棚柱子,怔怔的看着眾人在旁揮鋤掘土,任憑小兄弟倆伏在身上嘶聲號哭,絲毫不知丈夫也已遠離她而去。

半夜,電閃雷鳴,暴雨傾盆。鄰居們放心不下那母子仨,相邀冒雨上山,但見草棚倒塌,母子仨竟然不知所蹤。眾鄰大驚,舉着火把滿山尋找,直到天明頹然而返。”

許紫英蹙眉嘆道:“老天爺呀,那家人已然如此不幸,為什麼你還要落井下石呢?公爹,那母子仨究竟怎樣了?但願都好好的,要不然老天爺真是瞎了眼啦!”

六少奶奶道:“是啊,當夜大雨之中,她們在山上該不會遇到什麼兇險吧?”

梅敬安緩緩道:“據說,當夜雷電大作,一陣狂風暴雨霎時掀翻草棚。那媽媽突然驚恐大叫,也不知哪來的那麼大力氣,陡地推開緊緊抱着他的兩個孩子,跌跌撞撞的狂奔了去。

只聽她一邊狂奔,一邊叫道:‘阿霜,阿霜!莫哭,莫哭!乖乖寶貝兒,媽在這裏,別怕,媽來啦,別怕啊!妖怪、壞蛋,最怕媽媽啦!’”說到此處,禁不住聲音擅抖,眼泛淚光,黯然神傷。

孩子們聽到這裏,都不禁哭出聲來。許紫英等妯娌忽聞“阿霜”二字,再瞧瞧梅敬安突然如此傷感,盡皆驚愕。許紫英忍不住道:“什麼?那……那小妹妹也叫阿霜?”

梅敬安嗯了一聲,接道:“那兄弟倆一直不肯相信母親已瘋,但在這一刻都被嚇壞了,他倆一邊放聲大哭,一邊從泥濘中爬起,拚命追趕,不住的大叫:‘媽媽,媽媽!媽媽你回來……回來啊!’

哥兒倆一個勁地朝母親奔去的方向追趕,追到天光放亮,又追到天色落黑,逢人便問,一路乞討追趕下去,數日間也不知追了幾百里地,終是沒有尋到母親。於是,哥哥讓弟弟先回家看看,說不定媽媽已經回到家裏啦,他再尋些日子便回家。

弟弟回到家中,村裡村外尋找個遍,仍然不見母親下落。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由夏到秋,又由秋到冬,眾鄰居幫着打聽,還是沒有母親消息,哥哥也未返家。弟弟心如湯煎,度日如年,終於在大年三十的夜裏,悄悄離開好心的鄰居李大叔家,踏雪而去,從此不知所終。”

眾媳婦唏噓不已,孩子們淚水漣漣,嗚咽聲一片。半晌,許紫英嘆道:“唉,可憐!可惜了!”

阿震哽咽道:“七嬸,你說什麼可憐,又是什麼可惜了?”

許紫英道:“可憐那家人的遭遇太凄慘,可惜我生不逢時,不然非幫他們報仇雪恨不可。行俠仗義,懲奸除惡,乃是武者本分,對么?”

孩子們齊道:“正是。”

許紫英道:“那麼,從今天起,你們更要多下苦功練好武藝,有朝一日,扶危濟困,鋤強扶弱,終能大顯身手。”說著,忽然咦了一聲,道:“公爹,你這故事從何得知,何以這般活靈活現?莫非你……你就是……”

黎幼虹一直端坐傾聽,這時微微點頭,說道:“算你機靈,那個踏雪而去的小弟弟,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呢。”

眾人一愣。只見梅敬安緩緩點頭,道:“嗯,我當年發誓要找回母親和哥哥,一日尋找不到,絕不返家。”長長嘆氣,接着道:“一晃都快一甲子啦,我每天做夢都想回歸饒州故里,可是……我拿什麼去告慰先父?有何臉面去見長眠地下的小妹子?唉!我是個不孝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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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嘯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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