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進城
?申時末,滑台南城門。
雪花仍然在空中飛舞,一片片,一點點,緩緩墜地,無聲無息。空中,天色漸暗,即便仍舊白茫茫一片,亮色卻一點點退散,不知什麼時候,不知從何而來的灰黑色漸漸吞噬天際,慢慢逼迫過來。
許凱站在南城門的城樓上,迎立在風雪之中沉默地朝着遠方眺望。說起來,辰時起,他便待在城牆上不曾離開半步,就連午膳也是讓人送上來的。
表面上,許凱像是在欣賞雪景,其實,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遠處的那片土坡和林子。那片土坡和林子距離城門約有兩三里。因為,兩者間乃是一片寬闊的原野,站在城樓上,視線極為寬闊。故而,即便雪花飄飄,土坡那邊的情形,許凱仍然能看得清楚。
當然,他並非一直這樣紋絲不動地站在城牆上,間或,他也會在城樓里待上片刻,在那間屋裏擺放着一個火盆可以用來取暖。待身體暖和一些他便又走出城樓,向著遠處眺望。
風中傳來一聲鷹鳴。
許凱抬起頭,一隻蒼鷹從城樓上方飛過,因為大雪紛飛的緣故,蒼鷹飛得極低,幾乎是貼着城牆上方掠過,然後,雙翅展開,飛過雪花紛紛的原野向遠處的山林滑翔而去。
一行人馬從土坡后的官道繞了過來。
許凱深吸一口氣,伸出揣在懷裏的雙手放在身前的牆垛上,上面貼着一層薄薄的冰渣,寒冷刺骨,不過,此時許凱的雙手就像是沒有感覺一般,對此毫不在意。
那群人騎着戰馬沿着官道一路小跑而來,隔得遠,許凱並不能瞧清楚那些人的面貌和神態,他仍然目不轉睛地盯着那邊,不曾有絲毫眨眼。
那行人的速度雖然不快,走完這二三里地卻也沒有花多少時間,不多會,他們便來到了城門前。
這時,許凱看清了他們的臉。
他往後退了半步,將臉躲在牆垛后,雖然,風雪交加,那些人不曾也不會抬頭向上望,許凱仍然下意識地躲了開來。等那群人全部進城之後,他回到了城樓的那間角房裏,烤着火,靜靜地瞧着跳動的火苗發獃。
不一會,外面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一個人推開木門闖了進來,雪花隨着凜冽的寒風席捲進來,屋內的火光為之一暗,那人轉身關上房門后,火焰才恢復如常。
進門那人乃是許凱的心腹手下游老鼠。
這廝乃是下面看守城門的士卒,說是士卒,往日裏不過是城中一個遊手好閒的混混,他是許凱這個城門令不多的其中一個心腹手下,今天,他一直待在城門洞,負責幫許凱打探消息。
“如何?”
沒等游老鼠坐下,許凱便出聲問道。
游老鼠一屁股坐在火堆旁,雙手放在吞吐的火苗上揉了揉,他點頭說道。
“是翟老大他們回來了?”
“嗯!”
許凱眯着眼睛,點了點頭,默默地聽游老鼠繼續說下去。
“昨天,翟老大帶了十八個人出城,加上他一共十九個,今日回城,卻只有十七人……”
“哦!成員有無變化?”
“沒有!出城是那些人,回來還是那些人,只是少了兩個傢伙……”
跟着翟弘的那些人都是滑台城裏的遊俠兒,所謂遊俠兒,其實便是像游老鼠這樣的閑漢。游老鼠作為地頭蛇,跟在翟弘身邊的那些人他幾乎全部認識,這也是許凱許下重金將其收為心腹的緣故,便是讓其幫他做這些臟活。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這便要從頭說起了。
許凱是清河郡漳南人,今年二十六歲,乃是新任的南城城門令。
所謂城門令,也就是負責看守城門,晨起開門,黃昏落鎖,順便收取入城稅,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是一份有油水的工作,因此,若是沒有什麼背景的話一般人坐不上這個位置。
以前擔任南城城門令的那個傢伙乃是東郡本地人,並非全無背景之徒,他的許多親戚皆在衙門做事,雖然大部分地位不高,位置卻很重要,像蜘蛛網一般交織而起的勢力算是比較龐大,就算是郡守府那些六房主事也不願與其爭鬥,這便是那廝能身為城門令的緣故。身為外鄉人的許凱之所以能夠取代那個地頭蛇成為新的城門令,他的背景自然深厚無比。
許凱的靠山乃是新任東郡郡丞王銀滿。
王銀滿出身太原王氏,雖然是王氏旁支,卻為滎陽鄭的女婿,他的夫人乃是滎陽鄭安遠堂堂主鄭宰予的親妹妹,也就是和薛斐暗中爭鬥卻損兵折將的鄭宰予之子鄭軒的姑父。
前幾年,王銀滿在北方任職,乃清河郡漳南令。
通過一些利益交換后,他的官職升了一格,去年夏天,他調到了東郡擔任郡丞,正是由於他的存在,原本一直不聲不響的安遠堂這才大張旗鼓地擴張起來。
當初,王銀滿身為漳南令的時候,許凱便是其親信,這也是王銀滿千里迢迢將他從漳南調到東郡來的緣故。
王銀滿之所以不顧郡守府那些本地出身的吏員的反對非要拿下原來的那個南城城門令,並非是為了那些油水,他給許凱安排這個職務,有着別的目的。
如今的東郡,形勢頗為複雜,有好幾股勢力彼此合縱連橫,誰也占不了上風。
東郡的現任郡守董德歡今年已經六十齣頭,用不了多久便要告老還鄉,故而,現在的他凡事不出頭,優哉游哉地在郡守府後院養老,有着魏晉之風的他痴迷服食五石散,如今,不過是一個人形圖章,身為郡守的他並沒有多少勢力。面對有着滎陽鄭支持的郡丞王銀滿,他幾乎是一路退讓,基本上將權力移交給了對方。
然而,王銀滿雖然身居要職,在東郡卻也做不到一言九鼎。
有一股勢力與其旗鼓相當,這股勢力便是東郡的本土集團,以鄉紳豪強為基礎,以本土吏員為代表的利益集團,一向以來,東郡的事務皆由這些人掌管,王銀滿想要大權獨攬則面對着這些人的*和反彈。
打個比方來說,王銀滿強行認命許凱為南城的城門令,對此,那些本土集團無從反對,只能硬着頭皮接受,這是因為朝廷還在,朝堂的法度依然存在,王銀滿身為上司有着大義的名分,下邊的人無從反抗。
然而,當許凱當上城門令之後卻發現事情不是那麼簡單的。
身為城門令的他發現自己掉在了泥沼之中,不管做什麼事情都不順心,下面的那些人對他的命令一向是陽奉陰違,面對那些抱團反抗他的手下,他無法可想、無力可施。
當然,他也並非一事無成,還是招收了幾個像游老鼠一樣的本地人為心腹,如今,也不能完全算是一個睜眼瞎了。
所謂蛇無頭不行,以東郡地方豪強和衙門吏員為根基的本地利益集團也是有着代表了,這人便是東郡法曹翟讓。所以,許凱關心翟讓的大哥翟弘的行蹤也就不足為奇了!
“沒有回城的那兩人是誰?”
許凱繼續問道。
游老鼠吸了吸鼻子。
“是江豐和黃老二這兩個傢伙……”
“翟老大的表情如何?”
游老鼠笑了笑,伸手用袖子擦乾淨臉上的鼻涕,大聲說道。
“那傢伙看上去就像死了老娘一樣,他進城的時候胡大想要向前討好,還沒有來得及拍馬屁便險些吃了一鞭子,跟着的那些傢伙也是一個個臉陰陰的,不曉得在哪兒吃了虧,莫非江豐和黃老二這兩個傢伙折在外面?”
許凱微蹙眉頭,他抬起手,撫平額頭上的皺紋,隨後,從懷裏掏出一串銅錢,扔給了游老鼠,對方面帶諂媚的笑容伸手接下,不迭地連聲道歉。
“做得好,下去吧,若是有事我會吩咐你!”
“諾!”
游老鼠應了一聲,老臉笑得就像菊花一樣,他屁顛顛地轉身離開走出屋,出門后又非常小心地將木門帶了回去。等他一離開,許凱的面色變得更加陰沉了,他嘴裏吶吶自語,卻不知在說什麼。
就在這時,從城門外又走來了幾個人。
為首那人乃是一個三十幾歲的中年人,頭戴綸巾,身着葛衣,乃是遊方郎中的打扮。有兩個少年人一左一右跟着他,左面一人背着葯簍,右面那人拿着一面小旗,旗上寫着幾個字,洛陽老君觀傳承,專治疑難雜症。
“幹什麼?”
明知道對方乃是遊方郎中,負責看守城門的小隊長鬍大仍然攔住了這三個人,他的臉色極為難看,想將從翟弘那裏得到的鬱悶轉嫁到面前這三人頭上。
那口氣吞在肚裏不吐不舒服啊!
“官爺,小的們乃是行醫,今兒來到滑台地面,還請官爺多多關照……”
郎中笑嘻嘻地上前一步,從懷裏掏出一些東西,強塞入胡大的手中。胡大隨即低頭瞧了一眼手裏,乃是五文錢。那一刻,他的面色一變,順手將銅錢擲在地上。
“鼠輩,大膽,竟敢侮辱你家胡大爺,爾莫非是想打發叫花子!”
說罷,他便將手放在了腰刀的刀柄上,做出拔刀的架勢。
(童鞋們,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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