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貶黜(2)
我迅疾一提襟,才要轉身踱出暗閣,眼前便驀地一黑——隨之而來的是一聲清脆的叩門聲,堵住了我的去路。我捂住口鼻,強迫自己不驚呼出聲。彼時心跳到了嗓子眼,脈搏如狼奔豸突一般在血液里拚命鼓張着,呼吸也變得艱難。我用手撫住胸口——果然是要來了,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橐橐的腳步聲逼近——不止兩三人。
我呼吸幾乎要停止,手緊緊抓住身後的香木書櫃,同一時刻,門板被人狠狠撞開。
久處黑暗,那白色的明亮的光的突然出現使我睜不開雙眼,像是如冰雪一般寒冷徹骨又明晃晃地刺目。隨即出現的是無比熟悉的兩張面孔——孟宜芙,薛繁縷!身後跟着的僕婦內監,低眉順眼,手腕微握,彷彿隨時待命。
錦瑟縠觫着靠在後頭跟着的鐘美人身側。鍾美人淚眼朦朧,想要解釋,被孟宜芙一個狠厲的眼神硬生生堵了回去。
我強做鎮定行禮:“民女舒雲意見過貴妃娘娘,淑妃娘娘。娘娘金安。”
孟宜芙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閒情逸緻進御墨司翻閱翻閱書也就罷了,舒姑娘到藏書密閣做什麼?”
我跪在地面上,一時無言以對。倒是錦瑟搶着道:“孟母妃息怒,是錦瑟帶着舒姐姐來御墨司的。這兒大,舒姐姐一時迷了路,才誤打誤撞進了這裏的。”鍾美人連忙幫腔:“是,嬪妾拙以為,舒姑娘第一次來這兒,所以才——”
孟貴妃一斜丹鳳眼,嗤嗤冷笑道:“鍾美人和帝姬不必為舒姑娘開脫了——藏書內閣是鎖的好好的!若非有意為之,如何開得了!”她又在我裙擺下來迴環顧,像是發現了什麼新罪證:“喲,舒姑娘還真不知毀屍滅跡,這撬開了的鎖還擺在這兒呢!還有什麼可說的?”
她的聲音突然拔高,語氣也變得尖利刻薄:“舒雲意!你擅闖暗閣,圖謀不軌!該當何罪!”
我連忙伏首:“回貴妃娘娘的話,臣女誤入暗閣,自當伏罪。”
“誤入?”她呵呵冷笑,一手往我後頭的香木書櫃一摸,“那麼這些是什麼?”
我抬首看她纖纖紅酥手上托着的一本黃簿,險些沒驚得癱倒——葉氏詳案宗卷!
她彷彿看出了我的不信,將簿子一扔,輕蹲下身子。一張描摹得完美的綉面貼近我的臉龐,一雙凌厲的鳳眼直逼視我的目光:“我該叫你舒雲意,還是葉疏淺呢?”我知道躲不過,反而有些慶幸。然而我心存疑慮,還是裝作惶恐懵懂道:“娘娘這話好沒道理!就憑臣女身後幾卷案宗,如何斷定臣女就是那早已亡故了的罪臣之女!”
孟貴妃噗嗤笑出聲:“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她昂一昂俏首,“把她押去乾儀殿。”
語甫出,即有兩個小內監闊步過來,粗暴地扯起我。我奮力掙開,冷冷道:“如今還未見聖顏,即使我有罪,仍是從三品的夫人。還輪不到你們來碰我!”說罷又看向孟氏:“臣女身體康健,還不至於到了需要被人架出去的地步。娘娘放心。臣女自己會走。”
錦瑟急得快哭出來,又不敢動,只得貼在母親身邊干著急。我溫和地看她一眼,繼而咬唇往前走去。
甫進乾儀殿,見帝后高坐。伏首一禮問安。頓覺空氣如膠凝般冷澀凝滯,壓抑得人喘不過氣息。皇后顯得很緊張,雙手緊緊絞着手中的蟬翼紗團扇,一邊又怯生生地抬眼看皇帝的眼色。婉妃也在一側,面上看不出任何錶情。
待鶴紋香爐中最後一抔燃盡,蘇綾姑姑前去添了。皇帝才捻着手中一串碧珠,不緊不慢地開口。
“你,……是不是?”
我淡淡道:“皇上如此問,想必已經有了大半的把握,就差臣一句答應了。只是臣女很想知道,皇上是如何獲悉這些的。也好叫臣女死個明白。”
“你想知道?好,朕就成全你。”
殿外,幾個內監拖來一個形容枯槁的女身,扔在殿門前。她渾身是傷,無力地攤趴在地面上,用血肉模糊的五指扒拉着石板面。良久才帶着濃重的痰音咳喘出幾口污血。好像行將就木的病人做着最後的負隅頑抗。她才要掙扎着抬頭說什麼,又以首叩地昏厥了過去。一個小內監接一把水,冷不丁朝她頭髮蓬亂的腦袋上潑去。
那女子一個激靈,渾身凍得哆嗦,拚命打着寒顫。她猙獰着扭曲的一雙血手,強使自己用胳膊撐地,抬起首來:“奴婢……給皇上……皇後娘娘請安。”
她剛一抬頭的一瞬間,便無聲息地對上了我的雙眼。
我大怔,喉間彷彿被冰雪寒霜梗住一般,又疼又冷又發不出聲——是青棠,是青棠那個賤婢!
孟貴妃嘴角一輕蔑地挑:“這一月不見,舒姑娘可還記得故人?”
我冷冷回應:“貴妃娘娘想說什麼?”
“本宮可不敢胡說什麼,舒姑娘有疑問,就問她吧。”她的臉上滿是譏誚與志得意滿。
皇帝簡短道:“青棠。你說。”
“回皇上的話,奴婢在……在清雅堂做事。偶然聽聞舒姑娘和二姑娘說些什麼,好像是‘蒙冤’、‘查閱卷宗’、‘復仇’什麼的……奴婢聽了害怕,不敢說出去,恐怕惹禍上身。”
少女拚命咳嗽了幾聲,喉嚨發喑發啞,帶着粗重的喘息聲,“直到……直到奴婢那日被賜杖刑,幸而還未死絕。被拖出去時遇見了戴婕妤。婕妤憐憫,低聲問詢我犯了何事要受此刑罰。奴婢不敢因己之死使舒姑娘之事從此湮滅隱埋,於是同婕妤和盤托出,希望婕妤為奴婢……為奴婢做主。咳、咳咳咳!皇上……奴婢所說句句……句句實情,不敢掩飾分毫。”
皇帝徐徐拿過身側的茶碗,撇去浮沫細啜着:“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一面之詞而已,臣女不服。”我無所畏懼地抬頭,“更何況青棠是因背叛我清雅堂才獲的罪。她的話怎麼能信。”我安然撫摸着錦色的披帛:“眾人皆知葉疏淺於慶熙十一年死於原葉府,皇上派下的人,親自扔去的亂葬崗。皇上以為可有不妥嗎?”皇后道:“皇上,舒姑娘說的是。青棠若要攀誣,易如反掌。而且是皇上的人看着葉疏淺斷的氣,怎麼就胡亂栽贓到了舒姑娘頭上!”
他面向皇后,剛要放下茶盞,就聽門外步履匆匆,緊接而來的是少女微帶怒氣的銀鈴音色:“既然事情都到這個地步了,妾也不敢不先表明了態度。”是疏清慍怒着進入大殿,行了一禮:“皇上萬安,皇後娘娘萬安。”
皇后見是她,不自覺暗暗鬆了口氣,手中絞着的絹子也隨之一斂:“蕭修容有什麼話就快說吧,都這時候了,快別拘禮了!”
“是。妾今日也就不顧身份地坦白了,之前妾承蒙皇上厚愛,以罪臣之女身份託名到蕭大人名下。妾就是葉疏淺的親妹葉疏清!當日親眼見家姊斷了氣,妾還伏在家姊身上痛哭一場。那麼現如今何來的葉疏淺?無非是有些小人之輩眼熱人家得皇上寵信,又斷了自己母家的利益,這才肆無忌憚地拿了家姊的事做文章,想來是也好連帶妾一起遭殃!家姊慘死,屍首無人掩埋,如今死了尚不安寧,還要被當做爭利奪益的工具。妾心中憤恨,不可不說!”她言畢即跪拜下行了個大禮,緊接着就是叩首不起。
孟貴妃聽她語中影射自己,一張玉面不由得氣得發紅:“蕭絳珠你——”
“好了!都別鬧了!貴妃,你也守着點身份!”皇帝重重一擱茶盞,面向疏清時語氣變得溫柔些許:“絳珠,你既來了,就且仔細看看舒氏,告訴朕,她是不是你闊別了幾年的親長姊?”
她咬緊了貝齒。螓首回顧。目光面向我時變得無比溫柔,旋即又迅速掩去,化作一張冷麵。一抹決絕的口氣淡淡回應高坐的帝王:“她不是我長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