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落水(2)
不得不說,御墨司確是個極佳的所在。草葉葳蕤,雅木蔥蘢,殿堂內修葺得十分雅緻,中以行草書“翰墨流芳”四字,令人觀之可親。又有雨湖中百千錦鯉可供觀賞。若是有這樣一處書樓可讓人長期定居,倒也不失為一樁妙事。
“喲,二位姑娘這是要去哪兒啊?”眾人循聲望去,卻是孟貴妃咯咯笑着甩袖步入鳳儀宮,見了皇后只是半屈膝着隨意一斂祍,“娘娘容安。”我和白蕖低眉對着她一禮。
皇後有些訕訕,不過旋即掩飾了過去,笑道:“孟貴妃怎麼得空前來?”
“宮裏閑着無事,過來看看娘娘,可巧了,清雅堂兩個姑娘也在。”她施施然坐下,並不看向皇后,只是專心於水蔥似的指甲上,新染的蔻丹。“才聽娘娘吩咐什麼,這舒姑娘是要去哪兒呢?”
皇后咬咬唇,表情有些不大自然:“無事。不過是讓朱蕤引了去御花園轉轉罷。”
“如此一來,竟是妾來的不湊巧了。”
我一見她,想起她安插在我堂室內的青棠,又聯想起被青棠害的差點落胎的芍姐姐,心下不免恨恨,掩飾着不露出憎惡的神色,依然一副卑躬屈膝的溫順模樣。
她的眼風有意無意地掃過我:“記得上回本宮誕辰賞給舒貢造的兩個宮女,可還好使?”
我正要回答,卻聽白蕖生硬道:“謝貴妃娘娘關心,她們很聽話。尤其是青棠。只是臣女私心想着,這宮女是皇上所賞,宮帷內事也該由皇後娘娘過問才是。怎麼娘娘倒先過問起臣女和姐姐來了。”她特特咬重了“聽話”二字。
孟貴妃顯然沒把她放在眼裏,睫毛輕蔑地一挑,呵了一聲道:“本宮不過隨口一問,二姑娘也忒認死理了。”她由宮女扶起了身,草草行了一禮:“嬪妾宮裏頭還有些瑣事,就不叨擾娘娘了,嬪妾告退。”
不知是我眼神差了還是確有——孟貴妃離去前彷彿深深瞅了白蕖一眼,就抬首而去。我有些不安。
待她走遠,我輕道:“娘娘。”
“嗯?”
“臣女斗膽問一句,孟貴妃娘娘可是有一雙兒女呢?”我定定看住地面。
說起子嗣,她的溫柔眼光如星火墜入冰冷的湖水,一下便湮滅,做了陰暗慘淡模樣:“是有一個皇子,一個帝姬。是三皇子鍾離澈,澈兒,還有淑慎帝姬,小字猗蘭,是個聰慧可愛的孩子。”說起她並不喜歡的孟氏的子女,她的眼中依然泛起一種柔情。又不像是嫡母的得體笑容,而是純粹的,對自己孩子的愛。
讓人有些心酸。
我突然領着白蕖行了個大禮,鄭重跪倒下拜:“來日雲意願送娘娘一份大禮,到時還請娘娘笑納了。時候不早,臣女先行告退。”我說完攜起白蕖的手,恭恭敬敬地辭了皇后,才由着聽得一愣一愣,方轉圜過來的朱蕤引去了御墨司。
待朱蕤將我和白蕖引至,我便笑吟吟道:“還勞煩蕤姑姑親自送來,確是雲意太不識相了。既然已到御墨司,雲意和舍妹也大抵知道回去的路——想必皇後娘娘身邊諸事眾多還需要姑姑,就請姑姑先回吧。”
朱蕤恭謹道:“姑娘客氣。”說著便福了一福便躬身離開了。
我見她遠去,方才鬆了口氣,對着白蕖輕輕呵斥:“你剛才也太衝動了,不說孟宜芙是萬千寵愛的貴妃,怎好輕易得罪,你這樣一說怕是打草驚蛇,別讓孟氏以為我們已經知道青棠是她宮裏派下來的。你忘了平時我是怎麼教你的么?”
白蕖一聽孟氏就沒好氣,咬着牙低聲罵道:“孟宜芙這個賤人!害的姐姐和姐姐險些沒了命!我看了她就來氣!真狠不得上去給她一個耳光才痛快!”
我連忙捂住她的嘴:“你不要命了?說話越發沒規沒矩了!你要知道這兒可是皇宮——要讓別有用心的人聽去了,坐實你一個攀誣嬪妃的罪名,十個腦袋都不夠你砍的!”
我放開她,她不再說話,神情有些喑喑。我嘆了口氣:“這麼多年了,還是沒學會謹小慎微些。要是能學得你姐姐十分之一的慎重緘口——唉,不說這個了,說到底,從心裏我還是希望你能一直這樣口無遮攔,隨心所欲下去,起碼活得痛快些……別被這勾心鬥角的事兒磨合得長袖善舞,刻薄世故。可惜身在是非中,哪有明哲保身的道理。”
她低頭小聲囁嚅:“知道了,姐姐。”
我笑笑:“莫說這些了啊。走吧,咱們去御墨司看看。”說著攬過她的雙肩要走,忽聽有物落水的嘩啦聲激起水花昂揚,繼而卻又可怖地發悶——在那壁廂傳來,接着幾聲撲騰,就化為如死沉寂不復有聲。
這聲音沒來由的古怪。直聽得我和白蕖心驚肉跳,下意識就調轉了方向往雨湖的方向奔去。
雨湖原名雨歇湖,極大,東邊就是曲折綿延的寒雨廊,夏日蓮花盛開,嬪妃多遊覽觀賞,如今臨近暮春時節也有不少宮女內監經過打掃,而西邊的御墨司向來少人來往,是極清幽的地方。又有誰會在此處落水?難不成是宮女受不了折磨才……不不,宮女自戧可是大罪,這麼能這麼糊塗……
正想着,白蕖早已拉住我在湖邊急停下,慌忙探尋着——就見那邊廂碧藍如玉的湖面下隱約有個粉藍色的身影,小小的一團無力掙扎着,似乎快要沉溺下去。我想要跳下去——可顧忌自己仙身的屬性和身體狀況實在不適宜碰太多水,正着急不知如何才好,便覺身邊一襲白衣身影驀然消失,墜入水中,揚起的水珠璁瓏撲到我面上,濡濕了我的衣裙,這才回過神來驚呼:“蕖兒——”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白蕖是在南方長大的,深諳水性,是白伯父升遷后才搬到的雲京城。可我還是怕極了,環顧四周,直奔向湖邊一枝開盡了花的老桃。悄悄動了暗術,這才拗下一段碗口大的木枝,顧不得其他就連忙扔進了湖,竭聲呼喊:“蕖兒,抓住!”
她早已抱住那孩子,鳧着水探出腦袋,吃力地伸手扳住我丟下去的桃木,往岸邊划來。我半跪在湖畔,伸手去接她手裏粉藍色的小小身軀,輕置在身旁,又發狠了似的拽住蕖兒的手將她拉了上來。兩人渾身濕漉漉地,只是緩了緩片刻,又抱起那女娃娃,將她喝進去的水全控出來,這才癱在地上,怔怔地直喘氣。
我拿了帕子轉首就去擦蕖兒的臉上的淋灕水珠:“怎麼這麼傻,不顧一切就跳下去了,都道雨歇湖水深,水性再好也沒你這麼來的呀……”
她掖掖粘膩的鬢角,絞乾了濕重的雙袖,淺笑道:“姐姐放心,我這不是沒事兒嘛,看看那小姑娘吧。”
那小女孩也才六七歲的樣子,斜躺在我和白蕖身側,忽然咳嗽幾聲,才緩緩睜開了眼。眯着眼看了看我們,口中不知咕咕噥噥說著些什麼。
我把她扶起,柔聲問道:“小姑娘,你現在感覺好些了嗎?”
她睜着恐懼的眼眸望着我,又膽怯地望了望白蕖。
白蕖替她擦去臉上的水:“你別怕,是我和姐姐救你上來的。”
她像是緩過神,知道害怕了,放聲大哭起來。我忙抱緊她濕透了的身子好言安撫。蕖兒憂心道:“姐姐,這樣濕着會凍出病來的——可去哪兒替她換衣裳呢……要不要……去稟報皇後娘娘?”
“你也渾身濕透了……唉!”我眉頭緊鎖,一下子也拿不定主意。女孩抽噎着,好容易安靜下來,囁嚅道:“我……我叫錦瑟。”
我和白蕖驚愕地對視一眼——是合歡帝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