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驛館所見

第337章 驛館所見

諸允爅先是漠然地蹙了下眉,神色沒起甚麼波瀾。

其實在得知齊鍾傷病危重,長公主生死未卜之時,不止肅王,想必深宮內外都有猜測忖度,鶻仁達千里迢迢到了應天府,純粹是為作妖而來的……顯而易見之事,坐觀進展亦或是輕舉妄動,無非是撕破臉皮的遲早之別。鶻仁達打從抵達四方城中,實在多災多難,諸允爅聽風辨色,掂量的是西北主帥何人承襲足以應對萬一,照理而言,京中如何應付善後輪不到他來操心。

說句直白難聽的,鶻仁達是死是活諸允爅關心與否都是徒勞無益。

付杭對於是非曲直過分執着,哪怕欽佩肅王殿下的為人才情,卻依然經常拉着一張馬臉,看不慣諸允爅那副時刻準備着招搖過市的架勢——既知分寸,付杭便斷然不會在未得聖意或是東宮囑咐之下給諸允爅提供甚麼“尋釁滋事”的捷徑。

諸允爅有意無意地掃了被鶻仁達抽瘋病倒的訊息砸得措手不及的嘉平王一眼,覺得付杭像是半遮半掩話沒說盡。他抬手在諸熙肩上拍了一下,心事重重地拖着步子往外走,被在肅王府門前急得直打轉的付杭氣急敗壞地揪住袖子往外扯,“再磨蹭一會兒黃花菜都涼了。”

肅王殿下在華庭殿捱得身心俱疲,腦子裏生了銹似的“咯吱”、“咯吱”轉了半晌沒琢磨明白,“付大統領,你先把話說清楚……我又不是甚麼妙手回春的神醫,去了驛館鶻仁達還能‘嘎嘣’一下躥起來活蹦亂跳不成?你要是不急我去跟不留——說一聲……”

諸允爅越說越沒聲兒,話音落地猛地一激靈,扭頭瞠目,“不留不在府上?”

周子城也是一晃神,捧着胳膊磕巴了一下,“殿下您奉旨入宮的時候不是見着楊姑娘回了一次,跟齊天樂說了會兒話就帶着林柯又出去了。這會兒還沒回……”

“甭找了。”付杭實在看不下去,卯足了力氣把肅王丟到還停在肅王府門口的馬車上,“你府上那位楊姑娘不知道怎麼跑到驛館附近了,被昭王殿下逮了個正著兒,這會兒正在驛館裏當冤大頭呢。”

諸允爅懵了好一陣子,在顛簸飛馳的馬車裏顛了個屁股墩兒才從茫茫然中回過神來,面無表情地默默坐着,思緒往外飄,被付杭連拉帶拽地扯出點兒頭緒,“林柯還在驛館外面盯着,人應該沒事兒,就是不知道二殿下打得甚麼主意,怕他胡來,得找個借口把人帶出來。”

“……唔。”諸允爅不慌不忙地先應了一聲,麻木地重複着付杭灌給他的訊息,“人應該沒事兒……至於二哥想做甚麼……我先捋一捋。”

自南境一程回返,昭王對待楊不留的態度轉變得悄然又昭然——倘若先前只是隔岸觀望,那麼如今,明顯是視為敵愾。

先是獵場時的刻意引薦,再是今日驛館的牽扯不明,事事同西域使臣千絲萬縷,湊巧的可能微乎其微,追根溯源恐怕不太妙。

諸允爅焦躁地捏了下發緊的眉頭,論栽贓陷害,楊不留恐怕還不是昭王的對手。

付杭揚鞭把馬車驅得飛快,橫衝直撞地停在驛館門口,驛館外三層守着金吾衛,里三層黑壓壓地杵了一群玄衣禁衛,候在驛館外張望勢頭的林柯從樹上一躍而下,繃著一張臉衝著肅王和付統領拱了拱手,“還沒動靜。”

諸允爅攥着拳,沉沉地壓了口氣,正要提步往驛館裏走。

館內卻突然一陣嘩然,嘰嘰喳喳的西域鳥語中間能朦朦朧聽見懿德太子同昭王殿下交相慨嘆的聲響。院中的禁衛軍稍動,甲衣磕蹭出鏗然刺耳的動靜,諸允爅一時心慌,怕是屋子裏出了甚麼變故,根本沒聽付杭提溜着他的耳朵念叨的甚麼穩重不穩重的屁話,疾風似的掠進了驛館別院。

孰料,還不及肅王殿下提心弔膽斂着神色去跟昭王亦或是東宮義正辭嚴地要人,一襲白裳已然兀自裊裊地飄了出來,餘光覷見院門處的來人,隔着玄衣黑甲,遙遙地對着諸允爅展顏。

諸允爅霎時鬆了口氣。

轉眼卻見昭王緊隨其後,快行兩步偏要同楊不留並肩,笑得慨然燦爛,一路寒暄着停在肅王面前,他這才扭頭看向諸允爅,一副裝模作樣的後知後覺,“誒,三弟,你怎麼來了?”

諸允爅頰側抖了幾下,后槽牙被他咬得“咯吱”直響,伸手先把楊不留撈到身後半掩着,皮笑肉不笑道,“當然是來瞧瞧,二哥今天究竟想收誰的屍。”

“三弟這說的是甚麼話。”昭王似乎並不介意親生弟弟的莽撞言辭,稍微歪了下身子,對着諸允爅身後的楊不留笑得一派真心實意,“今日多虧了楊姑娘,仗義出手傾力相救,日後請賞,一定親自奉到楊姑娘手上。”

楊不留嘴唇根本沒剩幾分血色,她先悄然扯住諸允爅的袖子,指節捏得微微發抖,而後才雲淡風輕地笑,“醫者所求不多,能借今日之機得到些東西就已經知足了。”楊不留深深地看了昭王一眼,佯裝沒瞧見他臉上一閃即逝的堂皇,彎起眉眼輕聲道,“能有今日所識,還要多謝昭王殿下執意相邀才是。”

諸允爅聽見她在他耳邊重重地咬着“執意”兩字,扭頭垂眸看了她一眼。

楊不留的臉色不怎麼好看,冷汗溻濕了兩鬢,雖然是笑,但眸子裏卻深沉,懼怕和厭惡大抵各佔了半數。他隔着衣袖層層疊疊的絹料感覺到她在微微發抖,隱怒登時沾了明火,差點兒當場轟然炸開。

幸而楊不留死死扯着他,懿德太子甚是端莊穩妥地一腳踩在肅王已經冒了火星的引信上,寒暄攀談了片刻,便藉著送太醫離開驛館之機,哄勸着昭王和肅王回府休息去了。

諸允爅握着楊不留的手腕正咬牙切齒,快把昭王府那駕悠哉而去的馬車盯得燒出個窟窿,楊不留由着他扯着胳膊,跟一旁比她還要驚魂未定的林柯問了幾句話才回頭搭理肅王殿下,動了下腕子沖諸允爅擺了擺手,接住他那欲言又止的小眼神兒,“路上說。”

楊不留自應天府城門外撞見北境斥候疾馳而過,趕回府上時肅王已經得了傳信進宮議事,楊不留沒來得及跟他說上話,而後從齊天樂口中得知拓達議和一事,稍作思忖去了長街琴閣,查問近來顏阿古的行跡無甚蹊蹺,心裏實在不安,這才在雨歇的指路之下,親自去了趟自顏阿古抵達應天府以來,一直居住停留的小院。

而就在傍晚時分,久無異動的小院竟突然有人登門造訪,停留了近半個時辰,適才從側門悄然離開。

雨歇識記了此人的相貌特徵急忙回琴閣探查身份來處,楊不留隱約覺得這事兒過於蹊蹺,擔憂之際不及猶疑,先帶着林柯遠遠尾隨試圖探一個究竟,孰料這人警惕得很,輾轉繞路時至夜幕落下也沒個確切的落腳之處——楊不留這才意識到,她恐怕是着了這小子的道了。

“等我留意的時候,已經被那人遛到了驛館外。”楊不留大抵是心驚膽戰的冷汗流得太多,這會兒還在發抖,“昭王像是算準了我會出現在哪兒,十分湊巧的說是偶遇——我只好讓林柯先去追那人的去處,我自己想辦法應付。”

“結果沒想到……”諸允爅撿起馬車裏備着的披風把楊不留裹起來籠在懷裏,“鶻仁達出了事,那個誘餌也沒了蹤影。”

依着先前從無妄大師那兒得知的書籍記載和推斷,鶻仁達這夜半抽瘋的毛病是因着服食西域毒草所致的毒性發作,太醫院只怕搭了命也未必有醫治痊癒之法,昭王打着醫者斷然不可見死不救的旗號抓着楊不留不放,幾乎是把她生拉硬拽拖進了驛站,楊不留騎虎難下,只能硬着頭皮上前。

諸允爅隔着披風摩挲着楊不留泛着涼氣的胳膊,甚是不解,“太子就沒說甚麼?”

“他看了我一眼。”楊不留已經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了,“就看了我一眼,然後甚麼都沒說,由着昭王去了。也是奇了怪了。”

昭王如意算盤打得噼啪作響——楊不留倘若拒不接受相邀替鶻仁達診治一二,他自然可以藉由鶻仁達病發,楊不留夜深時分出現在此處用意不明給她扣上一頂倒霉催頂罪的帽子,偏事關拓達顏阿古,楊不留話不便言明,只能由着昭王掐着她的脖子,死馬當活馬醫。

然而就在楊不留應承下來,準備依着無妄大師先前提及過的癥狀診治鶻仁達時,東宮突然一派清明大義的出面擔保,只道:“楊姑娘儘力而為便是,若有任何差池,東宮願一力承擔。”

懿德太子倘若這個時候裝啞巴也便罷了,他這麼一擔保,楊不留險些以為這鶻仁達怕是要當場死在這兒,背上的冷汗一茬兒接着一茬兒,整個人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似的。

好在有驚無險。

“也算是歪打正着,鶻仁達晚飯吃的東西還沒來得及撤,我大致瞧了一眼,看見湯盅里有一棵這麼大的人蔘——”楊不留窩在諸允爅暖烘烘的懷裏蹭了蹭,伸手比劃了兩指粗的大小,“鶻仁達脈象都快噴火,渾身燙得都快熟了,我就想起來我小時候有次傷寒感冒,我爹看我師父要給我熬湯補身子,就偷偷摸摸拿了藥鋪里鎮店的百年老參丟進去一起煮,我喝了兩口就開始噴鼻血,大抵是這毒草的藥性跟人蔘相衝,比尋常人的反應要嚴重。”

諸允爅稍微偏頭就能聞見她身上頭髮上淺淡的藥草香——他原本對這味道痴迷得要命,如今卻只剩下五味雜陳,心頭窩着一團說不清道不明的躁鬱,他糾結得抓心撓肝,楊不留卻無意地摩挲着他緊握着腕子的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替他梳理。

“然後呢?”諸允爅替楊不留撥開冷汗散盡黏在頰側的頭髮,“怎麼治?”

楊不留這會兒才緩過來些,五臟六腑的顫慄得了消停,低低地笑起來。

“替他放了點兒血。”楊不留回身在諸允爅的身上幾處穴道點了點,似是在喚醒當初肅王殿下高燒不退時痛不欲生的那點兒回憶,“其實是治標不治本,但好在今天能糊弄過去。”

楊不留餘光瞥着諸允爅僵硬過後羞愧難當的表情,低頭無聲地笑,緊接着毫無徵兆地坐直了身子,轉頭直視着諸允爅的眼睛,鄭而重之地問道,“你覺得是巧合嗎?”

這話沒說明,諸允爅卻嘆了口氣,“顏阿古呆在京城處境微妙,昭王倘若不是篤定你因着此事經由驛館不便直說,是不會威脅你去充當這個冤大頭的。”

顏阿古來到京城時正值秦守之謀亂,她手裏拿着偽造的文牒,即便明知她久留京城定有貓膩,但官面上是不好直接撕破的,扣押師出無名,況且她還頂着個拓達使節的名號,為免紛爭總不好要了她的命,到頭來只能盯緊顏阿古的動靜。

昭王藉以拿捏楊不留的時機分明就是早有預計。

“昭王應當是猜到了你的身份……”諸允爅眸色一沉,拉起楊不留的手,指尖剮蹭着她掌心結痂的新傷,“先是獵場再是驛館,以後得多加小心。”

“昭王應當是在此之前就確認了的,這兩次偏要把我拉下水,無非是希望這風聲飄到皇上那兒罷了。”楊不留若無其事地笑了笑,“皇上並不在乎西域巫女的血脈如何,是死是活又待在何處都不重要,他在乎的無非是當年屠殺西域鷹犬的事,有甚麼人知道真相罷了。”

諸允爅皺着眉看她,心裏跟着一緊。他忽然想起今日華庭殿議事暫歇,長禮拜別時無意中瞥了御前書案一眼,正瞧見理該整理封存的秦家賬簿一案的卷宗,依然堂而皇之地攤在洪光皇帝的案頭。

楊不留忽然輕快地笑了一下。

“凡事過猶不及。倘若皇上留意到長街當鋪一案是有人刻意為之,那就要另當別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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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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