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你不可以討厭我。

第104章 你不可以討厭我。

身體被划拉出一個巨大的豁口,卻找不到東西來填補。

恐懼一寸一寸壘疊,猶如洶湧無情的河流,朝她直面而來。

說到底,還是害怕。

怕他走到一半,就鬆開了她的手。

“我……”

綠剛張嘴,男生隨即被跳起來的王染打了腦袋。

男生吃痛揉揉腦袋瓜,“學姐?!”

“承認自己記性差很難嗎?我都說了是在位置上找到書包的!”

男生怕又被打,眼明耳快地搬來正在吃棒冰的葉南爵擋在身前,自己則腳底抹油,先溜為敬。

眾人愣了一下,紛紛啞然失笑,彷彿早已習慣了這樣的鬧劇。

只有綠,怎麼也笑不出來,她朝王染投去感激地一笑,卻笑得很難看。

王染上前輕輕捏了一下她手臂,讓她放心。

綠吸了吸鼻子。

你欺騙的,都是相信你的人。

你傷害的,都是愛你最深的人。

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莫過於此。

水流從花灑中噴射出無數細線,淅淅瀝瀝,像春天不知停歇的雨,蜿蜒過男生平實的胸膛。

熱氣蒸騰,水跡在形成霧面的鏡子上扭曲。支離的倒影里,他看見自己胸膛上的傷痕。

很淺很淺。

皮膚和骨骼下,是劇烈運動后仍然會感到輕微疼痛的心臟。

手術,是在他還不記事時做的。

每年家裏都會帶他拜訪當初給他手術的醫生,問診,檢查。

年年不斷,直到現在。

父母比他更希望從醫生嘴裏聽到“這個傢伙啊,會長命百歲的”這句話。

小時候,即使父母故意不提,他也能感到自己與別人的不同。

只要班上有人感冒發燒,老師就會通知媽媽接他回家。

體育課也都被醫生簽字過的假條打發掉,可能是媽媽形容得太誇張,最開始的時候,即使他只是想繞着操場散散步,也會被老師領回教室。

“連勛你身體不好,乖乖在教室里看書好嗎?”老師說。

他一直都是很乖的男孩子,任由別人強調自己的脆弱。

他曾無比討厭自己的特別。

直到認識的字、學到的東西越來越多,他終於能看懂病歷上的字,並且理解它們的涵義,他心裏的那點恨意,才逐漸萎縮。

從那之後,他突然變得愛玩,愛吃,愛笑,愛看書,愛交朋友。

嘴巴很甜,怕父親不知道他心裏的感恩,怕媽媽不知道他有多愛她,也怕哥哥討厭他。

雖然醫生伯伯一再強調他能活到老,但“搞不好明天就被車撞啦”“也許火災呢”“也許地震呢”的各種沮喪念頭,總是在他腦海徘徊。

除了心臟病發,人類意外死亡的方式,種類多到匪夷所思。

有人什麼壞事沒做,還遭雷劈呢。

對了對了,還有那麼多的冷笑話沒看過,他一定要活久一點才行啊。

抱着這種想法,長大以後成了“負責搞笑部分的人”,也就不難解釋了。

中學時,在書法班上交到了很合得來的朋友。

“學長,難道你也有‘朋友’來嗎?”

一同上體育課的低年級女生,仰着一張稚嫩的臉這樣問他。

當時張傳捧着肚子笑得前俯後仰,調侃道:“即使是來‘朋友’,也不可能一個月來八次吧?”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反倒是女生紅着臉跑掉了。

在一頓暴打之後,損友的嘴巴總算老實了點。

雖然體驗不到汗流浹背的痛快,但是老天像是為了補償似的,從小到大,他都有着驚人的運氣。

從未遇到下雨天忘記戴傘、到了學校才發現作業沒帶。

一年起碼能撿到十次錢包,甚至還因為在上學路上撿到粗心鬼的公事包,為了等失主回來領取失物,搞到上學遲到過。

天曉得當時他是打哪兒來的定力,揣着兩萬塊的巨款,寧可遲到也要物歸原主,以至於後來和老師說起遲到的緣由,老師怎麼看都是很懷疑的樣子。

偶爾陪嘴賤的朋友去小酒吧長見識,偷偷討論裙子過短的姐姐們這個身材好、那個殺好大,一臉不符年紀的色眯眯,卻從未被店家要求出示證件。

站在晨操隊伍的最後一排,即使雙手插在口袋裏全程都沒在做那些可笑的動作,只顧着和朋友討論女生中哪一個偷穿了絲襪,看女生們在起跳動作時裙擺飛舞在清晨霧氣中,嘴角任意上揚,卻從未被人以為是色狼。

另外,像是偶爾參加商家的抽獎活動,弄回一堆禮品讓老媽心花怒放這種事,也是時常發生的。

總之,除了生理上的那一丁點的殘疾,他一直擁有無比順遂的人生。

就像是流水線上的產品,規格一致,未經跌撞就完美面世一樣——這樣順遂的人生。

“你在想什麼?”

燥熱的風烘乾了身上殘餘的潮濕,他側首看了女生一眼。

察覺到她可能是他這個順遂人生里唯一的意外,男生笑着說:“我在思考人生啊。”

散場的體育館,好像仍回蕩着少年們的歡呼。

看台上的男生和女生挨坐着,吃着同一款雪糕。

他們看着王染有條不紊地指揮體育部整理場地,拖洗地板。

男生忽然問:“你呢?”

你在想什麼?

“我要是說了,你不可以討厭我。”

男生慢條斯理地剝開甜筒包裝紙,咬了一口奶油,因不是自己喜歡的口味而皺眉。

“聽起來好像不是什麼好事,現在我說不想聽,還來得及嗎?”

“來不及了,因為我一定要告訴你。”

“好吧。”男生勉為其難答應,“如果聽了讓我不高興,我就罰你整個暑假都在我家洗碗。”

綠輕笑。

好啊。

“吶,這個給你。”

男生接過她遞來的鑰匙,“這什麼啊?”

綠回答:“你柜子的鑰匙。”

黑暗中,那根被深淵裏的風吹高的白色羽毛,因為得不到再飛高一點的理由,已經墜落。

男生看着那枚鎖匙,黑白分明的眼仁不帶一絲波瀾,猶如無風的湖面,闐黑的淵潭。

他的沉默,讓綠有一絲後悔。

躁動開始發酵、膨脹,散發出惡毒又讓人恐懼的氣味。

“算了,我……”

也沒指望你會原諒我。

男生在她起身的剎那,拉住她的手。

他淡淡地注視她,聲音打在她的額頭,帶着慰人的冰涼:“哇,小姐姐你變態啊,居然偷配我的鑰匙。什麼時候?我怎麼一點沒發現?”

綠忍了忍,沒忍住暴走。

“喂!你認真一點好嗎?我這是在承認自己侵犯了道德啊!不僅如此,我還被自己的偏狹牽着鼻子走,即使面對正確的指責,也要上演絕地方反擊,拋開一切同學情誼,終於讓一直討厭的人受了傷!我在為作惡而感到暢快,你應該罵我才對啊!”

咆哮完畢,她舉起手裏的雪糕,惡狠狠地朝他的臉而去。

在他嘴邊緊急剎車。

超凶:“喏,我的巧克力味比較好吃。”

男生愣了一下,繼而胸膛一陣震動,笑着咬了一口她的雪糕,男子漢式的嚼着吃。

綠板著臉坐回原位,避開他咬過的痕迹,吃了一口半融化的奶油。

“喂,你怎麼會有陳茉的鑰匙?”

雖然知道他和陳茉沒關係,但還是很想知道答案。

“嗯?”

男生開心地吃着蛋皮。

“陳茉的柜子,那個下雨天,你打開的。”

男生狀似回憶,眼神渺遠,“哦,那次啊,開學時換的啊。”

“什麼?”

“她原來的柜子是我的,我有兩把鑰匙,給了她一把。她也沒換鎖,我剛好也沒丟另一把。”

“……”

“你這傢伙現在才問,說明心裏憋了很久。不過這個總不能怨我了吧?我可不知道你這麼介意。”

綠沒說話,只是獃獃地凝視男生,流下兩行閃耀的淚。

“喂,怎麼還哭了?”

男生緊張扔掉甜筒。

怕想念太多就會沖淡彼此的感情。

怕太過親近,會接受不了戛然而止的悄無聲息。

怕年少的愛戀,傷害年少的友情。

也怕年少的友情,傷害年少的愛戀。

所以,什麼也沒問,只是一味隱忍。

寧願蜷在角落獨自承受懸浮在黑暗中的晦澀與消極,也不向任何人打探。

原來,都是一場白辛苦嗎?

她以為會有曲折離奇的故事在其中,原來只是他倆一個太粗心,一個沒心眼嗎?

那她算什麼?傻瓜嗎?

氣得她甜筒都不要吃了。

“喂喂,眼淚不要錢的啊?好啦別哭了,不然底下那撥人還以為我欺負你呢。”

男生笨拙地安慰着。

綠朝他吼:“就你欺負我啊。”

“哪敢啊。你爸都認得我的臉了。”

綠噎了一下,抽抽搭搭停不下來,像個拿自己沒辦法的小姑娘。

哦,不對,不是像,她本來就是個小姑娘。

連勛嘆了口氣。

一直以來他都清楚,任何貿然舉動,都會成為水面的波紋,將她這片葉子推得更遠。

唉。

“都叫你平時少一些胡思亂想了。”

不然也不會鬧出這麼大個烏龍。

“我以為你喜歡她啊!”

“陳茉嗎?”

綠紅着眼,點點頭。

男生指指自己,“我瘋啦,不要命啦?”

綠又噎了一下,喏喏地不敢講話。

男生歪頭一想,“不過,你這個邏輯有點絕的。如果我配她鑰匙,是我喜歡她,那你配我鑰匙,是不是因為你喜歡我啊?”

“什麼東西?!”

男生自顧自笑,樂不可支。

“你笑什麼?”

“我在想,第一次認識你的時候。”

因為剛哭過,綠的鼻子紅通通的,聲氣兒帶着一點可愛的鼻音:“是不是挺普通的?”

男生的視線輕輕掃來,嘴角噙着一點微笑:“反正,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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