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喜夜懸屍
零次櫛比的飛檐高高挑起,延綿一片。在青磚皂瓦的民居環繞中巍巍在上,富貴莊重一覽無餘。
雄城聳立。寬闊的青條石甬道縱橫交錯,劃出一塊方方正正的寬闊區域。足夠八駕馬車並排驅馳的主道環繞下,又有穿插其間的大小街巷,將一座座府邸隔離開來。
這裏就是慶州府,楓雲國南陲千里沃野中的第一大城。同時也是慶州州屬衙門所在地,當之無愧的慶州首府。
天色漸暗,已入黃昏時分。順着慶善大街的街口向前百米,左手方向拐入橫巷,一座巍峨的府邸便映入眼帘。這座平日裏頗有些鬧中取靜真趣的所在,此時正被惡俗的熱鬧氣氛包圍。
白日裏燃放的無數煙花爆竹碎屑厚厚的鋪在地上,花花綠綠蓋滿了整條寬巷。百米長的巷子,從位於正中的府門向兩邊延伸,沿牆根擺滿了寬寬的長凳。數十名青衣漢子忙得熱鍋上螞蟻一般,跟着幾個綢袍知客,紛紛迎向接踵而來的賀客。隨在賀客後面的大件禮盒均由雙人大杠抬着,被一鼠須帳房匆匆貼上隨手寫就的名帖后,便魚貫而入流水般沿角門抬入院中。
府邸兩側貼滿了大紅的喜字,映得門楣上的“魏府”二字熠熠生輝。正門高高台階上,一名三十多歲的軒昂短須中年男子身着紅袍,在幾名親屬簇擁下喜氣洋洋的迎着上門的賓客。
整座府邸充斥着喜氣。無數的大紅燈籠靜靜的懸在半空,放射着柔和的光芒。喜樂聲從府邸深處隱約傳來,穿過高堂,浸過花園,將這方天地襯托得猶如仙境。
粼粼車輪碾壓的聲響傳來,一輛黑色的寬大馬車徑直駛了過來,停在正門處。車夫飛快跳下車轅,將搭在旁邊的短凳擺在車前。帘子一撩,一個身材臃腫的胖子在車夫的攙扶下氣喘吁吁的落地。
“好熱鬧!”胖子四下看看,嘴角幾不可見的抽動了一下,撩起袍子順着台階走上前來。紅袍中年人早已看見來人,急忙撇開眾人向前迎了幾步,口中叫道:“陳大人!竟勞動大駕前來,竹亭愧不敢當!”
“竹亭兄客氣了!”胖子趕上前來,拉住他的手親熱的搖搖:“不要說見外的話了,以秉德相稱便可!”
“這怎麼可以……”魏竹亭略微謙遜了一下,便笑道:“也好,便依秉德兄所言。竹亭高攀,以後你我便兄弟相稱。”
陳秉德大笑:“這便對了!竹亭兄剛剛左遷慶州督糧道,又迎娶新夫人。這是雙喜臨門的大事,秉德怎能不登門道賀!”
“都是閣部垂青,加之各位大人抬舉,才有竹亭今日之榮耀。”魏竹亭口中謙遜着:“秉德兄貴為州府太守,日後還請多多提攜才是啊。”
“你我同城為官,自當同榮辱、共進退。”陳秉德正色說道,伸手從袖子掏出兩個紅包:“區區賀禮,還望笑納。這是家尊的一點心意,老人家年邁耐不得繁雜,便不親自登門道賀了,還請竹亭兄見諒。”
“怎敢勞動老大人!竹亭愧領了,他日定當登門道謝。”魏竹亭急忙雙手接過,遞到身後的知客手中。
“竹亭兄,魏老大人可在後堂?秉德卻是要前去請安兼道賀了。”陳秉德問道。
“家父正在後堂。”魏竹亭扭頭說道:“四弟,你請陳大人到後堂父親處奉茶。”
一名二十來歲、身穿吉服的青年快步上來向胖子說道:“陳大人,您請移步。”
“好好好。”陳炳德向著魏竹亭拱拱手,隨着青年一路去了。
魏府二進的廳堂之內,便是今夜的喜宴之地。寬敞的正房大廳里人聲鼎沸,怕不能掀開屋頂去。旁邊的西屋,廳堂里擺放着三張大圓桌,擺滿了各色水果點心、時令瓜果。魏竹亭所轄刑司衙門的二十多名部下都聚在這裏,嬉笑玩鬧。雖不如正廳里紅火,卻樂在逍遙自在。
廳堂左側是個小小的隔間,此時正有幾個刑吏在座閑談。一道雕木花牆,就把熱鬧繁華全部隔在了外面。
一名瀟洒的青衣中年人端坐屋子中間的圓桌旁,手持蓋碗啜一口茶水,口中說道:“這次的事情卻也是個異數。沾了大人的喜氣,倒是落了個皆大歡喜。眾位弟兄升的升,遷的遷,能動的都動了一下,沒有吃掛落的。”他眼睛瞥向牆邊太師椅上坐着的一名五短身材屠夫模樣的老者:“老胡,你倒是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不知打的什麼主意。”
“你不也是嗎,為何不跟着活動活動?老胡是個粗人,能有什麼主意?”老者嘿嘿冷笑:“幹了一輩子刑事,不願意再折騰罷了!哪像那些人精,活魚兒一般上竄下跳。”
“這次連帶理刑大人,整個刑司衙門上下動了十餘人。”站在屋中踱步的一個瘦子捻着鬍鬚,斟酌着字眼:“上面如此大的動作,從裏到外透着……不尋常。范成大,你怎麼看?”
他看向吃了老胡搶白的中年男子。
“有新貴要崛起,當然有人就要騰地方嘛。”范成大放下茶杯笑道:“慶州新任的理刑方見大人此時帶領一干屬下,已在趕往慶州府的路上。明天恐怕就要到了,留下來的兄弟是不是去迎接一下。”
“這事來得太急了些。老范是刑司衙門的萬事通,這方大人的背景不知你是否了解?”瘦子追問道。
“要知這方大人的底細,你們不要問我。”范成大伸手指指在旁邊聽得津津有味的一人:“郭青那裏,卻是握有第一手的資料。”
看眾人眼睛看過來,郭青也不矜持,笑着說道:“此事倒也巧了。我那妻弟沒什麼本事,混了這麼些年,依然在慶雲縣的衙門裏當個書辦。與方大人同衙為官,對他的底細知道的十分詳盡。有時他到州府辦事,便到我這裏坐坐。前幾日在我家中閑聊,還跟我說過方見大人的種種。沒想到,轉眼之間方大人就成了我們的上官。”
“快說說。”瘦子來到桌邊坐下,遞給郭青一把瓜子。
“這方見大人,年齡還不到二十歲,算是少年俊傑了。”郭青略一沉思,開口說道:“父親據說是名軍士,早年在對南越的征戰中失聯,下落不明。母親也早早抱病逝去,他是由外公和舅舅養大的。”
“方大人自幼身體羸弱,雖多方設法但最終沒能開啟武竅,無法修習正統的五行體術。但是他天資縱橫,在體術研究方面極有建樹。他對五行體術研究的著作,層層上報到京里武備署內常設研究機構,已經作為內部教科書在很小的範圍內流通。據說這兩年,他還在現行的體術系統之外另闢蹊徑,總結出一套針對普通體質的體能訓練功法,經過驗證頗有成效。”
天風大陸,以修習五行體術為尊。
傳說上古天神造人,便以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剋之理,在人類體內布下五行之種。根據個人資質不同,大約在十三四歲左右,體內五行種子便會萌芽生長,稱為武竅。武竅顯化,再根據武竅特點有針對性的進行體術修鍊,大成后修鍊之人具有各種不可思議之異能。上古奇人迭出,就是因為憑藉武竅之力在與自然的抗爭中獲得極大助力。歲月流逝,傳到當今五行血脈日漸稀薄。能夠繼承五行種子並最終開啟武竅,獲得五行體術踏上強者之路的,現如今已經十不存一。而當世成功開發出武竅者,便是這天風大陸的中堅力量,在大陸各國中佔據了幾乎所有重要的位置。沒有開發出武竅的,只能淪為最底層的民眾。確有長才的,也勉強在強者身邊充當參謀,或擔當一些低級的管理職位,幾乎不可能踏上更高的層級。
“方見大人現在的一干屬下,便是原在軍中效力的傷兵。因在征戰中身體遭受重創、武竅崩壞而退役,後來被方大人弄去做了實驗品。據跟他們接觸過的人講,他們現在的實力已經有了極大提升,甚至不啻於原來的武力。”
“居然如此神奇!”瘦子一拍大腿:“如果這個傳言屬實,單就體術創新來說,方大人已具宗師之境。”
“方見大人素有鬼才之稱,只是膽子太大往往惹禍。十八歲那年在雷暴天氣做體術實驗時,居然被雷劈中,昏迷了十八天。要不是當時的慶雲縣令、現已擔任慶州府尹的陳秉德大人連夜派人趕到慶州府,將榮休在家的前太醫院醫正桂大人接去診治。又累掉半條性命施救,方見這鬼才二字中的才字恐怕是要抹掉,直接變鬼了。”郭青輕笑着說道。
“陳大人居然對方見如此重視!”瘦子追問道:“如此傾力施救,莫非這中間還有什麼緣故?”
“方見舅舅是當時的慶雲縣縣丞,現已升任慶雲縣令,與陳大人有過命的交情。而且……”郭青曖昧的笑笑:“陳大人的千金,據說與方見關係……很親密。”
“原來如此!”眾人一起微笑起來。
“方見大人在其他方面也頗有長才。”郭青喝口茶水潤潤嗓子:“年前他從慶雲學院結業時,結業論文提出了一套民間政令推行的構想,意在將官方的控制力擴展到最基層的廣大鄉間。這一構想在教育系統內極受好評,居然通過教育系的人馬通報到了最高層。”
“結果宮裏越過中書省直接下諭,在慶雲縣大明鄉做了推行試點。方大人順勢得了個七品官身,在大明鄉擔任了個新設的官職,稱為鄉正。他的一干手下也轉為了公職,一起在他的手下做事。”
“此子真是際遇非凡!”眾人相顧無言,心有戚戚:“人的運氣真是擋不住,摔個跟頭都能撿到寶。”
“方見的姨夫,是慶雲學院的副院長。”看大家有些不解,郭青補了一句:“據說他還有得力的親戚,在中書省做事。”
“哦!”眾人這才茅舍頓開,從詫異中找回一點自信。
“這個試驗中的構想,獲得了上上下下的一致支持。”郭青意猶未盡:“這個構想本身有創意是其一。其二嘛……”
他看看屋中眾人:“大家都知道,目前我朝的最低公職,是到縣一級為止。鄉間的管理,大都依靠鄉間的賢人或者大家族的族長承擔。只是發生重要事情時,由縣裏派人下鄉督辦。現在如果公職擴充到鄉村一級,那就提供了多少個可以作為仕途起點的職位?大家再想想,現在每年有多少年輕人人從各類學院中結業,等着安排一個位置而不得?”
眾人想到深處,齊齊吸了一口涼氣:“方見設計之初如果已經有這方面考慮的話,那此子就不僅僅是天資聰穎了。世事洞察方面也足夠老道,不在多年的老成胥吏之下。一旦此事成功,要有多少人對他感恩戴德?”
“這段時間,慶雲縣出了兩件潑天大案,諸位也都看到過內部的邸報吧?”郭青語不驚人死不休:“一件是明珠礦的貪腐窩案,再有就是圍捕獨行大盜任行之的案子。”
看大家都有印象,郭青繼續說道:“據我那位妻弟講,這兩個大案的偵破,背後都是方見的操作。”
“這兩個案子,不是資政院洪仲大人在慶州巡視中適逢其會,親自督導的嗎?邸報上都有案情節錄,怎麼又和方見扯上關係?”瘦子疑道。
“所以,不要用人的想像力去揣測神的氣運。”郭青鄙夷的瞥了瘦子一眼:“諸位可曾想過,為什麼方大人能由一個七品小吏突然拔擢為五品方面大員,掌管一州刑事之重責?必定是洪大人與其產生交集,發現了他在刑名方面的非凡資質,所以才破格提拔。據說洪大人此次出京,便是藉著巡視的名頭,來考察方見的試點有無成效。好像還帶了很多京城的新貴,跟着下來體察民情。這個來頭,你們想想吧。”
“也不全對。”聽着郭青的白活,范成大將信將疑,皺着眉頭說道:“洪大人現在還在慶州鄉間,未返京城。如果是他在操作此事,不可能在欽差行轅中便提前對慶州刑司衙門進行改組。思來想去,此事透着詭異。”
“神仙打架。”屠夫模樣的刑司提轄胡德海鼻子裏噴出一股涼氣,冷聲哼道:“我們這些小蝦米還是規規矩矩辦差才是正經。回家去在被窩裏摟着老婆再猜謎不遲,省得言語不慎自招禍端。”
這群油桶里西瓜般油滑的刑房老吏,聽聞此言,無不心中驚秫。不動聲色的打着哈哈把話題扯開,轉而開始艷羨新郎官的桃花運。
整個庭院靜下來時,已經到了後半夜。
樓閣院落中,盞盞明燈逐漸熄滅,喧囂的凡塵歸於寧靜,只有無數紅燈籠,在夜色中孤寂的盛放。
勞累人甜夢中的呢嚨,新婦房中的被翻紅浪,自有一番況味。
就在黎明最靜的時刻,一座偏僻院落中的二層小樓中,一聲凄厲的驚叫突兀的響起,打破了黑石一般的夜色。
慢慢的,燈一盞一盞的點了起來。近處的房門張開,人們揉着朦朧的睡眼,慢慢的聚攏過去。值夜的家丁提着燈籠飛奔而至,圍在發出驚叫的院門口。不一會兒,一陣昏亂的腳步聲跑來把門打開。門扉開處,露出一張慘白驚恐的面孔,是個剛剛驚醒的侍候丫頭。她慌亂的看着眾人,口中嚷道:“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小翠半夜上樓去看三夫人是否安睡,突然就叫了一聲,然後就沒有生息了。”
“老張,你上去看看。”眾人推出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官衙內眷,我們上去不太方便。”
老張提着一盞紅燈籠,顫顫巍巍的摸上樓梯,慢慢來到二樓的走廊中間。正房的門開了半邊,屋裏一片漆黑。老張舉着燈籠向前摸索,腳下一絆,一個軲轆滾進房中。好在燈籠沒有熄滅,老張扭頭看去,原來是丫鬟小翠橫在門口,已然昏了過去,一個熄滅的燈籠甩在一邊。
院中眾人抬頭向上望着,同時發出驚恐的叫聲。在老張燈籠昏暗燈光照耀下,一個懸挂在房樑上飄飄蕩蕩的身影映在花窗上,顯得分外猙獰。
安靜片刻的府邸,再一次徹底的喧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