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將離

第一百一十八章 將離

“退不得!”

“淮安城裏,還有數萬百姓!”

嘶啞的聲音在廂房回蕩,寬闊的地圖長桌前,數位將領坐在一側,看着另一側的二人對峙。

說話的是一個帶着鮮花假面的將領,他的對面,是松江府知府,祝同生。

花面將繼續說話,“將士們日夜不停,才有着今日淮安城百廢待興的局面。北邊的援軍要進江南,必經淮安,若是鎮西王佔據淮安,一路向西,聯縱徐州,開封,河南等軍事要地直至西安,氣候已成,怕是再難拿下。”

語氣逐漸慷慨激昂起來,“我大余,再經不起數年征戰!”

“淮安是座空城。”祝同生不為所動,一臉淡漠地將雙手撐在桌上,甚至不斜眼去看那花面將。

“淮安怎麼會是座空城!”花面將道,“大人一向愛民如子,為何今日,將我大余的子民視為無用之物,隨意拋棄!”

“淮安城雖然失火,但城防皆在,您也在,咱們守住淮安,等到朝廷調兵過來,到時候,出兵直取南京,便是瓮中捉鱉...”

祝同生冷哼一聲,將話語打斷。

“糧食呢?糧食誰給。鎮西王手中六萬精兵,如果鎮西王不打淮安,而是打我的松江府呢?兵力分散,兩邊都會守不住。”祝同生伸手,在那桌上一拉,“南京離這裏,行船不過半日,探子回來時大軍正在集結,我們只有三千人,三千人,拿什麼去守?”

“淮安城中,還有着數萬百姓!”花面將嘶啞地叫喊起來,“鎮西王需留守南京,最多帶兵四萬前來,而咱們依仗城牆,封住水路,只需撐過五日,最多五日,援軍便到!”

“撐不過五日。”祝同生搖搖頭,“你心知肚明。”

花面將猶豫一陣,再開口,不再激動,低聲說話,“那就帶百姓們走,豈有當著百姓的面,班師回府的道理。”

“你想帶多少百姓?你能帶多少百姓?”祝同生反問搖頭,“收拾細軟需要時間,分兵去組織亦需要時間,而咱們,最缺的就是時間。”看了數眼其他面若寒霜的將領們,“再過半刻鐘,即可傳令下去。”

“那我不走。”

“什麼?”祝同生豎起耳朵,好似沒有聽清,“你什麼意思?”

“我不走。”

斬釘截鐵的三個字。

“來人,把他給我綁了。”

周圍候着的四名將士一擁而上,那花面將腳步靈活,左右騰挪,四人合眾之力,竟拿他無可奈何,祝同生拍桌而起,衝著另外的將領們大吼,“都愣着幹什麼!”

眾人一齊出手,寬闊的廂房再無空間施展,花面將不一會便被擒下。

嘶啞着低吼出聲。

“你對不起許家,你憑什麼綁我!”

“我綁你...”祝同生少見的變了臉色,雙眼鼓出兩頰通紅,“我綁你才是...”氣上頭來硬生生壓住肝火,連連咳嗽起來,好一陣才消停下來,擺了擺手示意兵士鬆綁,“我對不起許家。”

看着那花面將輕盈走遠的腳步,祝同生長長一聲嘆息。

許慎,年三十一,松江府人,武勛驍騎尉,許家是武將世家,十餘年前,滿人入關,許家上下,能拿起兵刃的男丁十七人,女眷二十四人,千里赴京,死剩了他一個。

他天生一對桃花眼,鼻挺濃眉,十七八歲時,神駿風采,松江府無數少女美婦為他傾倒,許家的門檻被繡鞋踏破。

從京城歸來后,他的臉上,砍殺留下來的疤痕,或深或淺,共有五道,他成了醜陋的疤面將軍。

門庭冷清,毫無怨言。

他娶了從小伺候他的丫鬟,兩人很恩愛。他夫人很喜歡月月紅,許家院子很大,也很空,夫人她把每一個院子都種滿了這紅色,她喜歡紅紅火火的樣子。

夫人還喜歡小孩子,軍鎮裏的小孩大多是窮苦出身,夫人平日常在城裏包個糖人攤兒過去給孩童們畫糖人。

許慎面目可憎,孩子們害怕,不敢瞧他,後來,夫人一層一層地給他織了件假面,在燈下,一針一針地用銀絲在縫好的罩面上鉤出一朵繡花。

許慎認得的花不多,一直不知道罩面上繡得是什麼花,牡丹?月月紅?每次問,夫人就湊過來,撣開琵琶袖口,遮住微紅的臉,偷偷吻他的眼。

他有一對很溫柔的眼。

可惜,也許那姑娘是命里沒這福氣,將軍夫人當了沒多久,有了身孕,十月懷胎卻難產,母子都沒保住。

此後九年,不再娶,許家滿院月月紅。

他是聽見歌聲才假裝路過這裏的。

《鮮花調》。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滿園花草香也香不過它;奴有心采一朵帶又怕來年不發芽。”

歌聲質樸,並不好聽,只是在這滿目的斷壁殘垣之中,伴着茉莉花香而來,尤為動人。

他踏上帶着芬芳氣息的石子路,轉角處的小花圃,碧玉年華的少女抄着剪刀修剪着花枝。

清晨,路上少人,突兀出現的身影讓那賣花少女側目去看。

“我記得你!”

許慎瞪眼,微微愣住,那姑娘的笑像花蜜一樣甜。

“上次祝大人在街上慰問百姓,你站在他身邊。你...”她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收起笑着的臉蛋,拍拍粗布衣裳,跪地作揖,“民女冒昧,給大人請安。”

許慎和善笑笑,“一介小小侍衛,稱不上大人。”

笑意被面具遮蔽,賣花姑娘偷偷抬頭瞥一眼鮮花假面,與許慎目光對視一眼,立刻躲閃開,繼續伏地不起。許慎只得走上前去單膝跪地將那姑娘扶起來,“祝大人愛民如子,若是見你如此跪我,怕是立刻將我削去職位,更何況你同我小妹很像,見你親切,不必多這些禮數。”

“你當真只是個小侍衛?”賣花姑娘瞥他藏在面具后的那對眼睛,真誠淡然,這才起身,咧出個笑來。

“我叫程鯉,今年十六歲了,你的小妹是什麼年紀?”

“我...我的小妹死在十六歲,她撞在滿人的長槍上,被槍尖穿心而過。”許慎的雙眼微微泛紅,“她被俘虜了,不願受侮辱,死都不肯低頭。”

程鯉聽出話中酸楚,跟着嘆氣,開口轉移話題,“你...你臉上的花面真好看,是你小妹,嗯...不對,這面具,一定是你的心上人給你織的。”

“你怎麼猜到的?”

“這花叫將離。”程鯉笑了笑,“你在戰場上受了傷才帶着假面的吧,你的心上人,你們在一起了嗎?有沒有小孩子?”

大夫說過夫人的身子受過大累,許家眾人赴京,一個丫鬟,除了操勞,沒有撐起一個家的辦法。

肚裏的孩子,對夫人是負擔。可她太喜歡小孩子了,為了能夠抱着這個溫暖,軟軟的小東西,她死也願意。

她織那假面,希望肚子裏的孩子,不要畏懼自己的父親。

將離。

許慎眼眶裏含了淚。

他不忍再談,背身,默然走遠。

“謝謝你。”

她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許慎沒有回頭。

之後,他總是路過這裏,嗅一嗅花香,偷偷瞥幾眼,那個很有朝氣的賣花小姑娘。

程鯉倒是願意主動找他說些閑話,一來二去,兩人熟絡。

“爸爸媽媽帶弟弟去松江府討生活,說是年底回來,你待多久回去,如果你們住的近,幫我捎點東西過去。”程鯉伸手舉着剪刀修理着花枝,探腳去踢一旁躺在破舊搖椅上的許慎。

“好。”許慎吹吹冒着熱氣的蓋碗花茶,小飲半口,放在地面上,仰頭,取下假面放在胸口,陽光灑在臉龐上刀劍揮砍出的溝壑里,暖洋洋的,“他們過得如何,我有些人脈,可以關照些。”

“那感情好,我爹夜裏老是咳嗽,我摘點百合存起來,你拿去給他泡茶喝。”程鯉嘆了口氣,“我家裏人老實,聽說松江府人精明,還瞧不上我們這邊的人,希望他們不要受人欺負。”

“不至於。”許慎閉眼,享受着陰雨季節中難得的好天氣,“對了,你家裏人都出去了,家裏就你一個人,夜裏不害怕?”

她晃了晃手裏的那把小巧的鐵剪刀,“我有這個,我不怕,我每天晚上都把它藏在枕頭邊上。”

許慎立馬換了一批親信在附近巡夜。

大多數時候,兩人一邊整理小花圃,一邊說些有得沒得的閑話。

“麒麟服,錦衣衛,他應該是很大的官,要是有一個這樣的大官願意娶我就好了,那我就是貴夫人,可以想幹什麼幹什麼。”程鯉歪着頭,手上動作不停,“我要住好大好大的院子,種好多好多的花。”

“我也許會成為很大的官。”

程鯉的雙眼提溜一轉,“真的假的?”

“鎮西王在南京稱帝,在戰場上殺敵,累計戰功,說不定,可以成為一個很大的官。”許慎臉上的假面虛掩着,遮蔽住表情,“不過,也許會死。”

“那我不要你死,你還是當你的小侍衛吧。”程鯉做個鬼臉,“等我成了貴夫人,我就請你來做侍衛,咱們倆天天在好大的院子裏種好多的花。”

他坐起,假面滑落,看着她,突然間笑了起來。

他笑得實在很醜陋。

她也笑了,笑容像花蜜一樣甜。

......

餘子柒比想像中來得還要快,祝同生剛走不過一晚,兵臨池下。

他騎着紅鬃馬從兵陣中踏出來,離城池一百步,這已是尋常弓弩能射到的範圍,他漠然地打量着這座高聳,堅固的巨大城池,他的眼裏,空蕩蕩的。

就像他從未將那個未出世的嬰孩,一個未來的聖君放在眼裏過。

因為他知道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

只有活下來的人,才配叫做天命。

餘子柒靜靜地看着空蕩蕩的城牆,一道隻影從牆上滑落,一步一步走上前來。

開口。

“來將何人。”

那花面將將綉着將離的罩面緩緩摘下,掖進衣內心口的位置,露出那張猙獰,滿布疤痕的臉來。

他提起朴刀,橫握在胸前。

“許家,許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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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何春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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