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鄭科長動作還挺快,周四晚上,小徐就把幾樣東西都送來了。
小徐過來的時候,正好周群芳也在。她翻個白眼把東西放下就要走,被趙音音叫住了。
“別走,”趙音音笑眯眯地,拿起從齊大嫂家借的盤秤,“我秤秤。”
小徐氣絕:“你當我是什麼人,我看得起你這幾塊大骨頭?”
她在食堂窗口,雖然不敢明目張胆往家裏拿東西,但是多吃點好的還是可行的。
“哦?你是什麼人?大家都是一樣的肉票,一樣買不到肉吃,就你吃得好、看不上這幾塊大骨頭?”
一句話叫趙音音捉到個錯處,小徐不吭聲了,雖然現在大家都是靠廠吃廠,但鄭科長今天剛發作過她,她再不老實傳出風聲,搞不好就要被調離窗口了。
小徐一言不發看趙音音把東西稱完,冷着臉道:“行了吧?”
“行了,下周是周幾?肉能次次都是五花肉嗎?雞蛋是新鮮的吧?”
趙音音像是看不見她臉色難看一樣,慢悠悠地把問題都問完,才放小徐走。
小徐才走,她對周群芳道個歉:“不好意思,正好你在這,叫你看見我難為她。這人心眼小,八成也要惱上你了。”
“她本來也不喜歡我,”周群芳也不傻,之前不過是一時沒提防,“小徐還不認識你的時候,就挑唆我來惹你,這人就是好挑唆。你難為她,她說不定反而還不敢來惹你。”
家裏的幾個小孩都來看肉和骨頭,可能是因為鄭科長特別關注了一些,食堂送來的骨頭也不是棒骨,而是上面還殘留着不少肉絲的脊骨。
“明天再做,”趙音音把肉和骨頭都吊起來掛在堂屋房樑上,雞蛋小心翼翼地收進碗架櫃裏,“下星期開始,每個星期都有。”
“每個星期都有!那麼多肉!”
還跟着親媽的時候,全家的肉幾乎都供着小寶一個人吃,這種情況下他也沒有過周周吃肉的好日子。
趙音音再次跟小寶強調:“好好吃飯才有肉吃,要是跟姐姐搶,就給你吃菜糰子!”
“我好好吃飯。”
莎莎也仰着臉看着房樑上掛着的肉:“嬸嬸我也好好吃飯。”
趙音音摸了摸莎莎的頭,看着依然總是顯得心事重重的伊伊。
這大侄女怎地現在還這樣?小寶和莎莎已經不打了,她還整天憂心忡忡地,到底是因為什麼呢?
趙音音又叮囑了幾個孩子幾句,用綠色的軍用水壺灌了一壺大麥茶,這才跟着周群芳一起出發了。
電影院離着陽機二廠的家屬院不遠,一路上都是路燈,還有騎車上班的夜班工人。不然,周群芳也不敢晚上跟趙音音兩個人出來看電影。
“電影叫《望鄉》,看望的望,家鄉的鄉,講的是被騙到南洋賣身的日本女人的故事,”周群芳大概地跟趙音音講了一下,“很多報紙批評這電影傷風敗俗,但是我覺得小趙你不會這麼想的。”
趙音音只覺得,這電影聽着挺慘的。
至於傷風敗俗……不是被騙被逼,哪有人會去做那下賤行當?都是可憐人罷了。不是先有嫖·客,怎麼會有可憐女人被逼着賣身?
“你說是好電影,我會認真看的。”
在電影院裏坐定,趙音音隨便掃了一眼,情侶和男性居多。很快,整個電影院突然黑下來,巨大的銀幕亮起來。
栗原小卷扮演的女記者一頭捲髮,漂亮極了,趙音音聽見旁邊的女人在低聲說:“你聽說了嗎?京市的四聯理髮館又開了,特批的,可以燙頭!不知道咱們這地方啥時候才能燙頭髮……我聽說省城都有溫州髮廊了。”
後面的對話,趙音音就沒注意聽了。
她沉浸在電影裏,看着那些可憐的妓·女被打罵被逼迫,寄錢回家又遭嫌棄。菊子告誡阿崎不要回家,執意回家的阿崎被用她錢買房子的哥哥嫌棄,被她親生兒子趕回鄉下,住在垃圾場一樣的破房子裏,九年了連信也收不到一封。
女記者按照阿崎的描述去了南洋,看見了埋葬着這些“南洋姐”的墓地。片名是《望鄉》,可是留在南洋的可憐女人們,墳墓卻都決絕地背向日本的方向,絕不回望。
一場終了,兩個人都心情沉重地走齣電影院。周群芳哭得泣不成聲,趙音音挽着她,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
“真好看,就是看得人心裏憋得慌,”趙音音把水壺遞給周群芳,“喝口水,咱們到那邊坐着緩一緩再回去。”
這是今天最後一場電影了,人們三三兩兩地走齣電影院。哭紅了眼睛的女孩子不在少數,周群芳自己沒帶水壺,不好意思地喝了兩口又遞給趙音音。
“你說,阿崎的哥哥在她出發去南洋的時候,內疚得自己捅了自己一刀,可是後來怎麼還能住着妹妹賣身買的房子、卻又嫌棄她給家裏丟人?”
趙音音自己也喝了一口大麥茶,平靜道:“如果他真的是個男子漢,就應該好好賺錢不讓妹妹去南洋才是。捅自己一刀算什麼呢?自卑自憐的發泄和安慰罷了,覺得妹妹是他的財產,讓個女人賣身養自己,丟了臉。捅了這麼一刀,接下來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花妹妹的賣身錢了。”
她前世沒嫁過男人,可是看得比誰都多。家裏頭抽大煙玩鴿子的哥哥,沒差事沒爵位還賒賬上酒樓的爹爹,還有今生原身這個把女兒嫁個殘廢換得一點名聲的趙淮。
“覺得妹妹是他的財產……”
周群芳的聲音小小的。
趙音音看她像是有點感懷自身,趕緊推了推她:“走吧,家去,太晚了。一會兒路上沒人,就不安全了。”
兩個人站起身來,順着人流往家走。趙音音突然聽見有人嬉笑着說:“沒想到那小姑娘化了妝一看身上還挺白的……”
說的是《望鄉》裏的阿崎。
她停下腳步,轉臉過去看了一眼。
平時的趙音音,臉上或多或少都是帶着笑的。哪怕昨天去找鄭科長、今天懟小徐,臉上也絕沒有板起來的時候。
現在一板起臉來,幾個敞穿着不合身綠軍裝的混混立刻就閉了嘴。過了片刻,才有個瘌痢頭丟臉似的叫道:“你……你看啥!找揍嗎!”
他身邊的人拉了他一把,周群芳也趕緊拉了趙音音就走。
趙音音走了,瘌痢頭不滿地問剛剛拉他的周學兵:“大哥,你不會叫這妞嚇着了吧?她不就眼神嚇人點,細胳膊細腿的……”
周學兵心裏嗤笑,你要是沒嚇着,說什麼就是眼神嚇人?
他嘴上解釋給他聽:“這女的看着就不好惹,你想想,劉大小姐她爹可是大領導,她有沒有這女的威風?沒有吧?別惹麻煩。”
周群芳也在勸趙音音:“不必理會那些小混混的話,別看人都不大,搞不好前些年都抄過家打過人的!越是小孩兒,手越狠!”
“是,我應該忍着些,”趙音音剛剛也是一時氣憤,她現在畢竟不是前世的身份了,“幸好就是路上碰見,平時應該也遇不到。”
“這些人……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私生子。①”
周群芳低頭默念了一句魯迅,她對趙音音道:“音音,以後有機會還一起看看電影吧。我還有書,讀給你聽。”
“好!”
在這個時代待得越久,趙音音就越渴望多了解這個時代一些。或許吃穿用度不如她前世,或許她只能靠自己打拚,可是這個時代有她前世所沒有的希望。
兩人一路快走回家,天色已經很晚了,許雲海在門口張望,看見趙音音回來才鬆一口氣。
“太晚了,陽山雖然治安不錯,這個月也有好幾起搶劫了。”
許雲海瞧着趙音音挽着周群芳的手一起回來,又多說了一句:“你倆熟得還挺快。”
“下回我早點回來!”
趙音音推着許雲海的輪椅進了屋:“我感覺周姐人挺好的,將來我搬走了,也會多回來看看她的。”
許雲海把心裏的一絲異樣壓下去:“你還想得挺遠的,先把這三年過完吧。”
張嘴閉嘴搬走離婚,她這是怕他賴上她不成?
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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