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山雨欲來（下）
“喂，你沒事吧？”
年輕的姑娘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看着謝蠻臉上表情，也感受了些許不安。
“他們往哪走了？”謝蠻猛的抬起頭，目露凶光。
“啊？哦……”姑娘愣了愣，緊接着伸手一指，“從那邊下山了……”
謝蠻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滿山的亂樹茅草，哪有半點人影，就連一絲風動的痕迹都沒有。
“是什麼時候的事？”她強自鎮定下來，儘可能的詢問更多細節。
“好像……有一頓飯功夫了……”
一頓飯功夫……謝蠻心思電轉，十幾分鐘的時間，山路不好走，尤其是還要帶着一個女孩子，如果是在福寶清醒狀態下，以她身體素質肯定走不遠，如果是那個男人弄暈了福寶帶走，腳程肯定也不會太快。
必須追上去！
謝蠻銀牙一咬，背簍往姑娘手裏一塞，風一般扭頭便跑，“麻煩你替我和大隊長說一聲，我有點急事，必須先走！”
正午十一點鐘的太陽顯露崢嶸，散發著熱意和高溫，謝蠻才跑沒一會就渾身是汗，腳下也開始有些脫力。
這樣下去不行，如果往返恩澤村一趟，不僅體力不支，而且福寶可能根本撐不到她帶人去找的時候，她抬頭四下望了望，目光盯在了一處。
程佑也在‘剪黃花’，動作熟練利落，半大個小子，本來可以像村裡其他孩子一樣可以滿山粘知了，挖泥鰍，摸田螺，逮螃蟹，但因為早早的失去了父親，短短几年內被迫迅速成為了家裏的頂樑柱，程三嫂一直以來病怏怏的，他便跟着程三嫂一塊上工，他娘干點輕省的活計，他接下了重頭，帶着幾個弟弟妹妹一塊，卻只能拿一個人的工分。
不過最近他的日子好過不少，今年收成不錯，分下來的糧食能吃到明年開春，加上謝蠻跟他做了交易，給錢給的大方，這一個月下來，他手裏竟然也攢了幾十塊錢，比他娘費老大勁攢雞蛋賣錢要輕鬆多了。
他今天也是跟程三嫂出來上工的，村裏的黃瓜菜多，不止謝蠻被分到的那塊山頭，正一壟壟的摘過去呢，突然，眼前投下了一片影陰。
一向在他面前乾淨漂亮的大姐姐此刻呼吸急促面色發紅，鬢髮凌亂，他正想問問怎麼了，謝蠻卻突然語速極快的開了口。
“小佑，我有急事找你，跟我走！”
“怎麼了？”
“走，路上我再和你解釋！”謝蠻急道，不開口說話還好，一開口，她眼睛突然有些酸澀。
程佑還想說什麼，看見謝蠻發紅的眼圈心下一緊。
“姐姐你等我，我很快。”
桑桑就跟在他身後，小臉上一片茫然，他把背簍往地上一扔，小聲有迅速的跟弟弟交代完，反手攥住了謝蠻的手腕出了菜地，“姐姐，我們走吧。”
程佑常年在山上野慣了，山路對他來說並不費事，他領頭跑在前面，反而是謝蠻被他帶着跑。
下這片山頭要不了多久，程佑帶着她慢慢放緩了腳步，回頭問道，“我們現在往哪走？”
“哪條路……能避開村子，又能最快出去？”
謝蠻大口喘着氣，艱難的問道，她的腦子漸漸有些許發暈，心臟極速跳動的像是要從胸腔的蹦出來。
“這條，不過……”程佑看着她的腳，有些不贊同。
他指的這條路是條野道，能繞道村子後面的那座竹山，再翻過山頭離開村子。這條路就算是他也不愛走，因為茅草與荊棘樹條叢生不絕，夏天穿的短袖短褲，稍微不注意茅草就能拉出一道口子，等回家洗個澡，又癢又疼。
謝蠻沒理會他的猶豫，追問道，“只有這一條嗎？”
“最快就是這條了。只要有人踩就有路，山路不可能有絕對的，到最快能避開村裡出去的只有這一條。”
“姐姐，你……要幹什麼。”
“小佑，你幫姐姐辦件事。”這一刻，她的語氣里忽然帶了點懇求，和平時懶洋洋的狀態大相逕庭，看的程佑有些發慌。
但這是頭一次，謝蠻一臉認真的找他當忙，於是他斬釘截鐵的道，“只要是姐姐，什麼事我都去。”
謝蠻睫毛顫了顫。
“姐姐，你別害怕，你要我做什麼？”
個頭才到她胸口的小少年堅定清澈的目光看着她，頭還微微仰着，一臉的認真，又帶着幾分倔強。
謝蠻心因為這句話勉強定了定，道，“你回村裡去，先去陸家……”
她語速極快交代讓他去做的事，說完后拍拍他的肩膀，擠出來一個笑臉，“快去吧……記得姐姐說的話……”
然而程佑卻沒動，問道，“你是不是要去這條路找陸姐姐？”
“讓我去吧，這條路我熟悉。”他臉上掩飾不住的擔心，剛才拉着她跑的時候程佑就發現了，謝蠻腳上的鞋子裏面全都是泥，一路上都打滑了好幾次，光是走路都有點費勁。
“不行！”謝蠻怎麼可能讓一個孩子追上去，這件事不出預料的話又是顧明穎下的黑手，明晃晃的衝著她來的，程佑才多大，萬一出點什麼事，程家怎麼辦？
“快回去！”她清亮的桃花眼裏凶芒湧現，“這是我的事，你現在只需要回去找林大夫。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樣子，聽話才討人喜歡。”
“快走！”謝蠻推了他一把，也不再拖泥帶水，徑直轉身朝程佑指的那條路跑去。
有風吹過，早秋金黃色的茅草起伏間帶起一波浪潮，不一會兒便消失在山野間。
而被推着向前跑的程佑腳步頓了頓，似乎想要回頭，但最終還是抬起步伐，飛快的向山腳下跑去。
像是要證明什麼，他拼了命一樣的在往前跑，以為這樣成長就會加速就可以追上成年人的腳步。
和程佑的速度相反，謝蠻的步調反而慢了下來。
一來是他指的那條路確實行走困難，二來是這些茅草叢裏還殘留着新鮮的伏倒痕迹引起她的注意。
跟山間常年被人踩踏的田坎小徑不同，沒開墾的過山地土壤硬實貧瘠，偶爾有農作物的種子被風吹的落在上面，好容易生根發芽，卻因為被除不盡的茅草和荊棘藤條奪去養分，淹沒在其中。
也就是這些帶刺荊棘條上，長出了樹泡，謝蠻前幾次跟着去踩過，大致是清楚的，熊孩子們漫山遍野的鑽來鑽去也並不是沒有目的性，這種野果在夏日零嘴極度缺乏的孩子裏備受歡迎，因此荊棘藤附近常常出現一個被踩禿了的真空範圍。
就是在這片範圍里，謝蠻發現了荊棘上剮下來的一塊布條，黃色的布條，福寶今天穿的衣服就是這個顏色。
新鮮倒伏下來的茅草叢一側，也留下了一條清晰拖拽痕迹的小道。
謝蠻半跪在地上，桃花眼微微眯起，溢出了一絲冷笑，如擂鼓一般劇烈跳動的心臟居然慢慢平靜下來了，輕輕摸了摸左腕。
緊接着，她循着那條線索向前追去。
圖好看買的涼鞋因為腳底下沾了泥巴拋起來是非常容易打滑，連續性的奔跑以後，終於遭受不住摧殘，跑着跑着，腳心又是一個滑溜，鞋子一側脫膠，整隻腳掌都衝出了鞋子露出腳面，鞋子則猛的往後滑動需套在的腳面上。
謝蠻被這滑稽的一幕驚呆了，她覺得這事很好笑，然而嘴巴卻不由自主的扁了起來，眼眶裏有亮晶晶的東西在打轉了。
手上因為不時的撥開藤條和茅草早就劃出了幾道口子，尖刺在手背上拉出了好幾道白條，慢慢的腫起來，又癢又疼。腿向灌了鉛一樣，然而謝蠻不敢停。
一身的狼藉，她哪有時間掉眼淚啊。
她只能扔下那隻破鞋子，深一腳淺一腳的繼續往前跑。
沒有赤腳踩過茅草的人永遠不知道有多疼，特別是她自來活得像個金絲雀，哪吃過這種苦頭，白皙柔嫩的腳心踩在茅草堅硬的根部，腳心戳的發白，然後迅速泛紅，如此往複。
腳丫子肯定破相了！等陸裕回來她一定要好好的跟他算賬！
說好的十天就回來，這都半個多月了！騙子！大騙子！
想到這裏又氣又委屈。
可這個騙子對她很好，鐮刀割傷了手，他就不敢再讓她去上工，威逼利誘的把她弄進了醫療站。她早上起不來趕不上飯，他就讓福寶按着三餐帶過來，陸奶奶告訴她，他那麼倉促的帶她回家是因為怕她晚上回宿舍搶不上菜特意讓她以後在陸家蹭飯。
什麼和陸奶奶說教她做飯啊，只是個幌子騙陸奶奶的，他根本就沒想讓他學。
陸奶奶說，她活的像個公主，陸裕就想一直像個小公主。
所以不管因為什麼，福寶不能有事，陸奶奶也不能出事。
書里的顯露的世界只有冰山一角，它說陸裕罪大惡極，它說陸裕用毒|品毀了整個恩澤村，他殺了很多人，他把子彈射進人的心臟附近，最後又一點點的摳出來，他是真正意義上的劊子手。
可她認識的陸裕不是這樣的，他很細心，她手傷后每晚送來的雞湯還特意撇了浮油，她第一次被蟲子咬傷以後，他身上就總是帶了葯就怕她出事，他對村裡人其實沒有那麼冷漠，被顧明穎弄壞的打稻機，他用了好幾天的時間換置零件卻不讓大隊長說出去，連東西都沒收。就連顧明穎，他想提醒她，最終也只說了一句離她遠點，最後還有點背後說人不是的不好意思。
這些小說里都沒有提過。
沒有她參與的陸裕的上輩子，一定有什麼引子促使他走向了那條滿是鮮血的路子。
比如福寶的失蹤，比如陸奶奶的死亡。
這也是謝蠻近來不安的原因，她連設想都覺得心驚肉跳，如果真的發生……
陸裕會瘋的。
一定不可以！
烈日炎炎，汗流浹背，腳下像是要被扎穿一樣，謝蠻卻沒有絲毫的停滯。
我從來沒做過什麼，我想要為你做點什麼。
福寶那麼可愛，笑起來的時候眼睛裏有星星。
奶奶那麼溫暖，她說好了以後每年都給我做桂花糕。
我想要保護她們。
而你那麼好，我想要你一輩子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