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牧羊人張飛

第239章 牧羊人張飛

“你這個傢伙……你這個傢伙啊!你這個傢伙啊!慢點!”

“快點兒,還磨蹭什麼,走了!”

羅利拿起置於壁燭台的獸脂蠟燭,開門說:“救人又能賺大錢的機會來嘍!”

莉莉薇不敢恭維地嘆氣,但沒有甩開他的手。

擺出“又來了”的表情后,臉上多了點欣喜的笑容。

這種香氣四溢,油分多到只要是日晒就會起火的花,長得無邊無際。

在這樣的花海中,一行人放置了形狀就像壓扁陶壺的細頸銅製釀酒鍋黏土以及李旭的父親熱衷收集的玻璃瓶。

起火之後,燃料花田裏要多少有多少。

當這些東西全部湊齊,為村莊帶來災厄的紫色花海即可成為賺錢的財富之海。

“這樣可以嗎?”

領主李旭捲起了袖子,用黏土封住釀酒鍋的口。

鍋里裝了河裏打來的水,以及滿滿的花瓣。

“接下來,把它跟這個玻璃瓶……”

羅利仔細接合黏土,斜立窄口的玻璃瓶。原本該請玻璃匠去打造一副專用的管子或銅管,但現在顯然沒那個時間,只能將就着點兒用。

要做的話,那也只能等成功后再做。

“那麼,我要點火了。”

代表眾多村民而發言的村長,不安地這樣說。

村民們不知用釀酒鍋煮花有何用處,都遠遠地觀望,表情越看越懷疑。

步驟和工具都對,那就只等結果了。

羅利專註地看着火堆點起火苗,而已將花朵摘除的莖葉隨之着火,漫出青煙。

“然後呢?”站在身旁的李旭期盼地問。

昨晚羅利說出想法后,李旭的興奮也不遜於他,馬上就一手拿着鐮刀往花海沖,李智全好不容易才拉住。

後來,似乎是樂得睡不着,黑眼圈濃得像炭痕。

雖然,代表權威的領主掛着難看的黑眼圈,讓李智全看了直搖頭。

但儘管如此,李旭依然是活蹦亂跳。

或許,她只是外表文靜乖巧,實際上並不是那麼喜歡深思。

“水滾以後蒸氣就會跑進玻璃瓶,這時要澆水讓它冷卻。”

受召集而被迫擱置農活的村民們,不甘願地提着木桶,在一旁待命。

“就快了,你們看。”玻璃瓶里開始起霧。

在羅利一聲令下,村民們無奈地將打來的水往玻璃瓶潑。

“這麼一來,冷卻的蒸氣就會變成水。”

在釀酒鍋“咕嚕咕嚕”的煮水聲中,濃濃的蒸氣接連不斷地進入玻璃瓶。

現在,雖然還是春天,河上游的山仍積着厚厚的雪,河水冰得很。

但是,每一潑都能確實冷卻玻璃瓶,閃現裏面的狀況。

“裏面的水越來越多了……”李旭說到這兒的時候,驚呼了一聲。

“水面上有油?”

“看來,是成功了。”

傾斜的玻璃瓶口附近,浮了層油膜的水徐徐累積。

爐子的周圍瀰漫著濃濃的花香,莉莉薇則是在一旁捂住了口鼻。

注視着村民反覆進行同樣作業一陣子后,羅利伸出了手,要取下玻璃瓶。

但遭到了李智全的制止:“往後要無限重複這工作的人,是我自己。”

也許他是不希望羅利被燙傷,一個微笑后,羅利將自己的位置讓給了李智全。

李智全用他厚實的手掌,輕輕抓住玻璃瓶並小心剝除黏土,不讓水外流。

“哇!”

“好香啊!”

瓶口頓時湧出濃烈香氣,連周圍村民也不禁驚嘆。

對着太陽照瓶身,還能清楚地看見油水分層,緊接着,李智全將瓶口拿到主人李旭面前。

李旭用手指抹下點油,擦在事先準備的布上。

“天啊。”李旭驚呼了一聲。

“製造香油需要大量的花,不過這裏應該沒有缺花的問題。像這樣氣味這麼強的香油,藥材商會再用油大量稀釋,一瓶當好幾瓶賣。對我這樣的行腳商人來說,只要帶一小瓶原油走就好。這樣一來不怕下雨,二來又不佔貨車空間。”

雖不知價格能訂多高,但量多到不怕薄利多銷,香味也確實出眾。

原本,只能當雜草割除的東西,現在已值得村民寄託希望。

“要說問題的話嘛。”

正聞着布上香油的李旭、李智全、莉莉薇和村長,聽見羅利這樣說,都轉過了頭來。

“煮完油的當天晚上,不管吃什麼都是滿滿的花香吧。”

這玩笑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李智全還拍手說:“行商的智者把寶貴知識帶來我們村子了!此後,我們要跨越神降賜的考驗,把這片花海變成福音!”

要收割的紫花滿坑滿谷。

與其摘下花朵再拿莖葉去燒,不如乾燥后再處理更有效率。

而且,村民們還有正常農活要忙,花過季就要謝了,沒時間可以耽擱。

村民們立刻興奮得議論紛紛,而羅利拿出過客的樣子,默默後退了兩步。

這時,肩膀撞上了人。

“哎呀!”原來是莉莉薇。

“怎麼樣,我的小聰明還不錯吧?”

這時,羅利挺胸在莉莉薇的面前自誇一下,應該不算裝比吧?

聽羅利這樣說,莉莉薇沒轍一笑。

而後,不客氣地扭身往羅利的肚子揍了一拳。

“嗚噗!”

“這是替本大人的尾巴報仇,大笨驢。”

“咳咳……”

雖然,不怎麼痛,羅利還是嚇得彎起了腰。

莉莉薇窺視他接近的臉后,感受到了一股駭人的笑容,對他說道:“你這個傢伙欺負本大人尾巴的這個仇,本大人永遠也不會忘!”

“別……別這樣嘛!”

就在這時,莉莉薇忽然湊了過來:“以後要更用心保養本大人的尾巴哦?你這個傢伙現在是這片土地的主人的大恩人,應該能大賺一筆吧?”

“哦?沒有啦,還不知道好不好賣呢……”

“夠了!你這個傢伙還想在夜裏繼續睡個暖呼呼的好覺嘛?”

莉莉薇的眼瞳在此時此刻,亮得就像燉鍋中的水果。

原本,是以為有便宜能撿才來到這片土地。

結果,這次錢包好像也沒機會吃個飽。

“想啊。”

羅利老實答話后,莉莉薇像個天真無邪的少女眯眼一笑。

緊接著說:“那本大人可要定期從你這個傢伙的錢包擠出點油水才行。”

低頭一看,莉莉薇正開心地勾着他的手。

村民們匆忙做起各種準備,李智全和李旭熱切交談。

他們倆注意到羅利與莉莉薇的視線而轉過頭來,受兩人感染似的堆起滿面笑容。

“羅利先生,您一定是神派來的救星!”

對此一言,羅利只能苦笑着輕輕揮手。

另一隻手,被佔有欲強的女朋友給緊緊抓着,不讓別人搶走。

“哪是神派來的,只是被以前稱做神的本大人給當下人使喚而已嘛!”

羅利低聲自嘲了笑笑。

“商人的喜悅,不就是替別人效勞嗎?”莉莉薇這樣說了一句。

羅利仰起頭,望向冬去春來之際的優美藍天。

這是發生於無限花海,身體都要被風吹甜的往事。

在塵土味道非常濃厚的倉庫前,羅利和莉莉薇總算從小瓶中噴涌而出的記憶中蘇醒!

但香油的效能,似乎絲毫未減。

“我想起來了,茉莉那丫頭對這小瓶子一點興趣也沒有。”

“因為不能吃,聞起來再香再甜也沒用嘛。”

茉莉年紀太小,還不懂品味花香之樂。

“不過石磨的藏法,倒是讓那頭小笨驢深有啟發的樣子,才很可能會藏在我們想也想不到的地方。”

他們的獨生女茉莉,愛搗蛋勝過吃三餐。

對於尋寶或冒險故事,更是無法抗拒。

“真不知道是像誰哦……”

“應該是同樣無法抗拒金銀財寶,什麼都想塞進錢包的你這個傢伙才對嘛。”

“我看,是會從糧袋裏挑出肉乾最好的部位,藏起來的某人才對吧?”

“大笨驢,是你這個傢伙!”

“哎呀呀,萬狼公主也有看不清的事啊?”

“本大人知道的,可比你這個傢伙多多了!”

羅利和莉莉薇我撞你、你撞我地重複着類似的對話。

從倉庫齊步走向主屋。

鬥嘴歸鬥嘴,兩人的手仍緊緊相系。

走過的路,留下了一股甜蜜的香氣,但似乎不是花香,而是另一種氣息。

或許,那就是所謂幸福的味道。

等大地冰釋雪融,迎春慶典也結束后,新綠時節終於到來。

這時,距離夏季避暑客來到還有段時間,與年中最喧囂狂亂的冬季也十分遙遠。

村中屋舍為下個季節所做的修繕與改建都告一段落,每間溫泉旅館都是靜悄悄地。

羅利所服務的溫泉旅館——“春天時光亭”也不例外。

今天沒有客人,作為老闆的羅利,又出門參加了村民會議。

而老闆娘莉莉薇也難得跟去了。

大概是因為,那是以會議為名義的酒席。

今年春天的營業狀況還行,因此有很多的好菜能吃。

掌管廚房的宋金水,也上山采鮮菇野菜去了,家裏空無一人。

中午吃飽飯後,羅利和莉莉薇回到了溫泉旅館。

在深山溫泉鄉,開設溫泉旅館至今算起來已有十幾個年頭。

換言之,比起獨立出來雲遊四海做生意,羅利當旅館老闆的時間已經比較長了。

原來老了這麼多歲啊。

回想一年前發生的事,還恍若昨日。

羅利感嘆地躺在自己的馬車上,望着天空。

“好了嘛,大笨驢。你這個傢伙要躺到什麼時候?”

這時,一塊毛皮帶着這句話蓋上他的臉。

隔着氣味就像吸飽陽光的干麥稈,又像燉蜂蜜那麼香甜的毛皮望着天,能看見經過仔細梳整的毛髮閃閃發亮。

“你幫我駕一會兒車也無所謂吧,你不是在旁邊看我拉韁繩好多年了嗎?”在毛皮底下的臉,這麼回答。

結果被毛皮使壞地用力刷了幾下。

“本大人是雪龍城的萬狼公主莉莉薇。尊貴的狼才不會替馬拉韁繩吶。”

羅利撥開臉上的毛皮,見到莉莉薇抱着胸,不服氣地低頭看他。

她有着染了金黃色的頭髮和琥珀色的眼珠,以及與頭髮同色的三角狼耳朵和一條在風衣下左搖右擺的毛茸茸尾巴。

即使與她相識已有十多年,長相卻與當年絲毫無異。

“那你等我一下。腰好痛……”

“唉……”莉莉薇刻意重重嘆息,鬆開手翻起行李。

“如果是雄性操勞的結果,那還能說得過去。”並唏噓地側眼往羅利這邊瞄:“那座城鎮的慶典都過了好幾天了耶?結果,你這個傢伙才坐一天馬車腰就痛得不能動,實在是太丟人嘍。”

最後她從布袋翻出的是一塊大麵包……奶油……奶酪和蜂蜜。

“喂喂喂,你這是想一次吃完嗎……好痛,唔唔……”

那每一項都是他們住在白雲鎮這幾天,因幫助兌換商公會而得來的謝禮。

前些日子,羅利代表溫泉鄉玉龍府村來到白雲,協助他們舉行鎮上的大慶典。

在這個稱做亡靈慶典的慶典,各公會代表要設法空手捕捉在鎮中廣場狂奔的豬和羊,並交給團隊當場宰殺,相當豪邁。

在莉莉薇的幫助下,羅利再次交出了非凡成績單,但始終是戰勝不了歲月的侵蝕。

慶典期間,肌肉和關節是一天比一天痛。

以為終於能正常走動了之後,啟程回家,卻落得這副德性。

“你這個傢伙就乖乖歇着吧,本大人自己要在這享受一會兒。”

說完,莉莉薇就準備享用她胸前大到要用兩手捧着的大麵包。

不過,沒有撕成小片,而是直接抹上奶油。

在溫泉旅館,為了顧及獨生女茉莉的教育以及客人的眼光,她的舉止會再端莊一些。

但這裏,是誰也不會看見的林邊車道。

塗上一層厚厚奶油后,莉莉薇大口一張,咬了下去。

即使,麵包皮碎屑掉個不停也不撿,她吃得是尾巴猛搖,好不痛快。

“真是的……”

羅利自知說再多也沒用,只好放鬆力氣望着天空發愣。

在莉莉薇咬下三口麵包之際,她也撕了一塊送到羅利嘴邊。

只是那一塊真的很小,羅利只好告訴自己不是她吝嗇,而是為了方便入口。

咸滋滋的奶油,加倍突顯了小麥麵包的甜味。

羅利一面望着天空一面嚼,一口咽下去。

天氣晴朗,沒什麼風。

偶爾這樣過其實也不壞。

“現在這樣,會讓人想起從前吶。”

幾隻小鳥從草原飛向森林。莉莉薇像是受到振翅聲的牽引,抓着裝葡萄酒的皮袋喃喃地說。

看來她那麼說不是因為,大白天就這麼縱情地喝醉了的緣故。

“你還想行商嗎?”

從事行腳商人的夥伴,是在四處駕車做生意的途中邂逅莉莉薇,並在為她尋找故鄉的路上,遭遇了好幾次令人頭昏眼花的騷動。

雖覺得她和當時一點也沒有變,不過現在從底下看起來,果然還是多少有點變化。

莉莉薇低下頭苦笑。

“大笨驢,怎麼會吶。”

她站起身,撥去滿裙子的麵包屑,伸個大懶腰。

眺望周圍景色時,嘴角漾起滿足的微笑。

“本大人喜歡每天都有溫泉泡的地方。那可是本大人蓋的旅館吶。”

再次低頭時,莉莉薇咧嘴笑出虎牙。

羅利眯起眼,並不是因為,陽光刺眼。

“有溫泉能泡,腰痛也會好得很快吶。”

“就是啊。況且現在夜裏還很冷,打野宿可不好受呢。”

出太陽的時間還算溫暖,可是森林暗處仍有不少積雪,日落之後轉眼就冷得嚇人。如果沒有莉莉薇的尾巴,壓根就不能睡。

“要是因此感冒可就得不償失了。為了接夏天的客人,還有好多東西要準備,而且有新人要來了。得另外準備一個房間,工作怎麼分配也要重新想過呢。還是早點回去早點處理來得好……呃,怎麼啦?”

羅利檢查待辦事項到一半,忽然發現莉莉薇在瞪他。

不像生氣,而是凍傷的腳趾發癢卻搔不到的臉。

“沒什麼。”

說著,頭用力甩向另一邊。

羅利愣愣地盯了莉莉薇的側臉一會兒,終於明白那是怎麼回事而不禁苦笑。

“喂,你還不能接受啊?”

莉莉薇看也不看羅利。

“你這個傢伙在說什麼東西?”

竟然還裝傻。

“真是的……”

雖然無奈卻無法忽視,是因為莉莉薇一半是開玩笑,但仍有一半是真心。

待在白雲參加慶典這幾天,他們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原以為,他們要直接搶溫泉鄉玉龍府的生意,使得眾人議論紛紛。

結果,他們的真面目居然是獸人。

而且既不是鳥也不是兔子或羊,偏偏是狼人。

他們原本在南方以當傭兵維生,後來偶然得到一張許可證,想在那塊土地打造一個溫泉鄉以安身立命。或許是預料中事吧,這張許可證引起了一些麻煩事,最後是由羅利協助他們解決問題。

但就在以為事情圓滿結束后,羅利才想起自己為刻劃這圓而割去的“角”。

他們之中的一個,無論如何都不能住在那裏。

所幸幫助他們的人,開了間溫泉旅館,而過去支撐旅館勞務的老實青年,和成天調皮搗蛋卻還是會做點家事的獨生女一起離家遠遊。

正為人手不足所苦。

只要僱用她,雙方是皆大歡喜。

如果要挑個問題,就是那個人的外表是個年輕少女。

而少女是狼的化身,似乎也讓莉莉薇有點不太高興。

然而羅利已經說好僱用這個少女——莫瑞斯了,莉莉薇也不能隨便趕人。

不然她會無家可歸,又被迫與她從南方迢迢而來的兄長几個分開。獸人要獨自住在陌生城市相當困難,莉莉薇對孤獨又比他人敏感得多,以致於沒有反對僱用莫瑞斯。現在這樣,可能是狼的地盤意識在她理性底下偷偷做祟。

“我不會因為,人家年輕就跟她怎麼樣啦。”

這種話羅利說了好幾次,可莉莉薇就是無法由衷接受。

“大笨驢,本大人才不是擔心那種事。”

莉莉薇說是這樣說道,但羅利知道多少還是有那麼點關係。這讓他很想借這個機會,闊論自己對莉莉薇的愛是多麼堅貞不渝。話說回來,莉莉薇連掉在兩座山谷外的手套都可以聞得出來,自然比誰都更清楚在這個屋檐下,沒有任何事能瞞過她。

因此,那與道理無關,是情緒的問題。

這樣的莉莉薇,讓羅利覺得可愛極了。

因為,萬狼公主莉莉薇只會在他面前表現出滑稽的樣子。

“你這個傢伙在偷笑什麼?”

被那雙冷冰冰的眼一瞪,羅利立即轉頭。

要是在這時節惹莉莉薇生氣,就得在寒夜裏一個人睡了。

“不管怎麼說,等我們接莫瑞斯進來,忙碌的夏天就要到了,我才沒時間亂來呢。”

莉莉薇嘟着嘴不說話。

如果是平時,羅利已經摟住莉莉薇,說著:“好嘛好嘛~”哄她了,可是現在腰很痛,連那種事都做不到。

為此唏噓時,莉莉薇靜不下心來似的,抽動了狼耳朵和尾巴,凝視了遠方。

“就說本大人不是擔心那種事了嘛。”

莉莉薇難得地含糊嘟噥后,抓起風衣兜帽重新蓋好頭。

覺得奇怪時,遠方依稀傳來嬰兒哭聲似的聲響。

這種路上哪來的嬰兒?

羅利這個疑問,而後從後來的獨特鈴聲獲得解答。

莉莉薇不高興,或許是因為,老早就發現他們的存在也說不定。

那是和由狼化成的莉莉薇,相排斥的行業。

牧羊人。

“大笨驢。”

莉莉薇留下不知對誰說的牢騷,用毛毯蓋住頭裝睡去了。

喀啷喀啷。

牧羊人系在手杖頂端的鈴搖出略顯沉鈍的聲響。

他們就是以這樣的杖為身份證,在城外養羊。

據說他們得日復一日地趕羊去其他地方,還得時時擔心羊群逃跑、遭野狗襲擊或被竊,晚上很難睡得安心,是一種非常辛苦的工作。

再加上他們久久才會回一次城,總會被當成外地人。

更糟的是,由於一般人不容易認識他們工作的樣子,很容易遭受誤解。

甚至有人以為他們懂得野獸的語言,能和它們溝通,且熱衷於許多瀆神的行為。

從前旅途上,就有個女牧羊人受過這類偏見。

他們可以依靠的夥伴,是一隻牧羊犬。

牧羊犬會協助集中羊群,不時和主人聯手驅趕賊人,或打退覬覦羊的狼。

對於狼的化身,特別愛吃羊肉的莉莉薇而言,沒有比牧羊人更討厭的了。

羅利明白莉莉薇在裝睡,是要他自己去應付牧羊人的意思。

於是,他忍着腰痛坐起身來,並為眼前畫面揉揉眼睛。

因為,那實在很稀奇。

“感謝神的指引!行腳商人啊!”牧羊人在一小段距離外停下來,大聲吶喊。

牧羊犬也隨後便大吠一聲,使羊群停止移動。

數量很多,不是十幾、二十幾隻那麼少,真的是大型羊群。

不僅量大,這些下半身沾滿泥巴的羊,各個又圓又胖,看起來十分健康,表示牧羊人技術優秀。

頭髮斑白、蓄了山羊鬍的友善牧羊人,就站在叫個沒完的活潑羊群前。

但不知為何,他把牧羊犬扛在肩上。

“我是牧羊人,叫張飛!”

牧羊犬有着灰棕色長毛,扛在肩上還以為是張飛的頭髮。

自稱張飛的牧羊人,臉上皺紋頗深,看來年紀不小,這樣扛着狗感覺特別奇怪。

“我是旅……咳咳,我是羅利,在玉龍府開溫泉旅館!有什麼事嗎!”

為了不讓羊叫聲蓋過羅利的聲音,羅利也扯開喉嚨喊話。

而張飛似乎得到答覆,就已十分感激,深深頷首。

“能在這遇到羅利先生您,實在是神的恩典啊!如果您願意可憐我,可以請您送我到白雲一程嗎!”

這樣說完,張飛晃了晃身子,調整了肩上的牧羊犬位置。

牧羊犬雖乖乖讓他背着,眼睛卻毫不鬆懈地盯着羊群。

“我們剛離開白雲,正要往北走呢!”

白雲離這有點距離,恐怕無法在日落前趕到。如果不想在這季節野宿,就該繼續北行,在路上找間旅舍過夜才妥當。

“噢……這樣啊……”

大概是期盼能遇上順路的人吧。

張飛顯得很失望,肩上的牧羊犬差點滑下來。

“出了什麼事嗎!”

牧羊人不是不會和行腳商人交流。

有些人相信牧羊人擁有類似奇妙的力量,在路上遇到了會請他們祈禱。

有的牧羊人也會主動詢問能否提供幫助,以賺取外快。

不過,張飛沒那種感覺,羅利也是第一次見到扛着牧羊犬走的牧羊人。

“我這夥伴不小心踩中尖石,受傷不能走了!”

羅利這才注意到,張飛扛在肩上的牧羊犬右前腳裹着布。

“這……”

他過去也是居無定所,四海為家的行腳商人。

要是在那種時候,堪稱唯一聊天對象的拉車馬受了傷,心裏會做何感想呢?

羅利心裏一悶,視線落在了馬車上。

莉莉薇正裹着毛毯鬧彆扭。

“莉莉薇……”

對話她應該全聽見了,也能從羅利的語氣中聽得出他的意思。

這時候,雪還沒融光,路上的雪融了又凍,弄得一片泥濘。

在這狀況下,賴以維生的牧羊犬又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弄傷了腳,走不動了。

怎能見死不救呢。

“可能要野宿哦……”

羅利的手略帶猶豫地撫上毛毯。

沒有兇猛的狼齜牙咧嘴地跳出來,只有將毛毯鼓得圓圓的毛茸茸尾巴搖動幾下,並丟出一句話:“要是冷了,你這個傢伙會想法子替本大人暖身子嘛?”

莉莉薇的意思,是她想喝從白雲採買的蒸餾酒。

“要是你醉倒了,我也會弄得你服服貼貼的。”

“哼。”從音調聽來,是成交了。

“張飛先生!”

張飛正在關切夥伴傷勢,隨着這麼一聲呼喚而抬起了頭來。

“我就送您一程吧!”

張飛立刻展露笑容:“非常謝謝您!”

“那麼,送到鎮上就行了吧?!”

窩在他腳邊的莉莉薇,還很刻意地按住耳朵,是因為羊群叫得越來越吵。

“不了,我剛想到一件事。要是讓您送我去鎮上,我沒有東西能報答您!”

不需要這麼客氣,剛準備這麼說,張飛先開口了:“能請您幫我看一下羊嗎!”

“看羊?”羅利不禁反問。

難道他要在這段時間,自己扛着牧羊犬夥伴跑到鎮上嗎?

“我想起有一個舊識住在那裏!”張飛這樣說道,遙指羅利背後。

該不會這是圈套,已經有山賊繞到背後,準備夾擊吧?

剛冒出這個想法,便使羅利背脊一涼。

不過,莉莉薇不會沒察覺。

家裏最強的看門狼,正在毛毯下按着耳朵嘟嘴鬧情緒。

“我認識燒炭場的炭工,這時候他應該在那裏!我把夥伴交給他照顧就好了!才想請您幫我看一下羊!”

無論牧羊人技術再怎麼好,帶這麼大群的羊進森林肯定不會平安無事。

不如就替它看個羊,這樣或許還來得及在日落前,趕到下一間旅舍。

“就這麼辦吧!”

張飛釋然一笑,撥開羊群走近。

灰棕色毛髮的牧羊犬,不安地回頭望望羊群。

最後死心地轉回來,看向羅利。那是雙有靈性的深褐色眼睛。

“願神祝福羅利先生。”

“別客氣,我原本就打算在這待一會兒。”

“原來……”

張飛來到馬車邊,注意到莉莉薇后,領會地點點頭。

“遠看的話,還以為是個小夥計。”

“別誤會,我是這幾天參加白雲的亡靈慶典,現在腰很痛想休息休息。”

張飛聽得一愣,表情尷尬地張着嘴,不知該不該笑。

“對了,張飛先生。”羅利問:“您不怕我帶着羊群跑掉嗎?”

張飛不改曖昧笑容,以眼神注視着羅利。

感覺無論日子過得多麼辛苦,他都會用這樣的表情目送夕陽。

“說也奇怪,我每天看着這些羊,倒也慢慢看出了一雙能夠識人的眼睛。”

羅利聳了聳肩,便點了點頭。

“而且,路上這麼泥濘,森林裏又都是雪,就連那邊的草原也還有一大片雪。至少在春天來臨之前,我怎樣也不怕追不到您。”

一點也沒錯!

“那麼,這些羊就暫時交給我吧。需要水嗎?想喝葡萄酒也行。”

“謝了,我喝點水就好。”

羅利從行李取出皮水壺,張飛隨後便取得羅利同意后,將夥伴放上馬車,接過皮水壺喝了一些,並盛一些在手上給夥伴喝。

牧羊犬搖尾喝水之餘,不時查看毛毯底下莉莉薇的動靜。

“那我這就走了。燒炭場沒有多遠,不帶羊的話很快就能回來。”

說著,張飛又將夥伴扛上了肩。

“要是那位燒炭工不在或找不到人,我就當做是神的意旨,送你去白雲。”

張飛感動地注視羅利,低頭致謝。

緊接着,他毫不遲疑地撥開樹叢進入森林。

“好啦。”羅利拿起倚在馬車上的牧羊杖,喃喃自語。“雖然只是暫時,這麼大群羊,我管得動嗎……”

咩咩叫的羊群一見管束他們的張飛和其夥伴離開,立刻像鐵箍鬆了的酒桶,開始分散。

羅利想站起來,全身關節卻痛得他哀聲連連。

“唔唔……可惡,受不了。”

但他相信動起來以後就會多少好轉些,抓住馬車邊緣要下車時,手杖卻忽然被搶走了。轉頭一看,莉莉薇沒好氣地拿着手杖。

“你這個傢伙還真是討厭。”

“咦咦?”

“本大人可不是吃飽睡睡飽吃的窩囊廢。本大人是你這個傢伙的什麼人呀?”

羅利還記得,自己行商時期也被莉莉薇這麼問過而說不出話來。

那是走路只看着腳邊,真心希望神會保佑他撿到幾個零錢的時期。他不敢相信眼前就是顆奇妙的寶石,沒膽伸手拿。

不過,現在就能大方說出口了。

“你是我最驕傲又可愛的太太呀。”

莉莉薇瞪大眼睛,耳朵和尾巴拍到能發出聲音。

“大笨驢。”

“不然是什麼吶。”

莉莉薇輕盈跳下馬車。或許是因為,身材瘦小,牧羊杖看起來特別大,別有一番趣味。

然而,原以為莉莉薇瀟洒下車后就會開始領羊,結果她忽然掉頭踩上車輪,上半身往馬車伸。

“怎麼啦,找什麼?”

翻找行李的莉莉薇表情迫切地說:“尾巴會沾到泥巴啦!尾巴的套子有帶來吧!”

其實莉莉薇在這幾年也變了不少呢。

可能是太寵她的緣故吧。

羅利沒有說出口,只敢在心裏想。

牧羊人常會被人譏為人與野獸生下的孩子。這也許是因為,他們絕大多數都在山野間過活,讓居住於城鎮的人感到神秘所致。

然而,只要見過一次牧羊人的技術,就能發現這糟糕的偏見其實是來自於某種驚嘆。

因為,他們只靠揮舞一枝手杖,就能任意操控羊群的動向。

“喂!就是你這個傢伙!不要跑!”

喀啷喀啷。杖頭響起粗暴的鐘聲。莉莉薇不太像是揮杖,比較像是抓着一條救命繩。一顧右邊,左邊就想走;往左邊一瞪,右邊就趁機開溜;兩邊一起罵,結果還有羊肆無忌憚地想從正面遠走高飛。

莉莉薇東奔西跑忙得團團轉,弄得整條小腿都是泥濘。

“這些蠢羊!”

最後還抓住眼前一頭羊的脖子發脾氣。被咬牙切齒的莉莉薇抓着,這頭倒霉的羊求饒似的叫了一聲。不過羊群實在很大,周圍的羊一副事不關己地各走各的,就是不肯乖乖待着。

羅利原以為莉莉薇是狼的化身,管羊是輕而易舉,而她自己多半也是這麼想吧。

但結果顯而易見,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呼呼呼……”

莉莉薇趕得氣喘吁吁,甚至乾咳起來。

沾滿泥巴的風衣下擺底下,尾巴套脹得都要撐破了。

儘管羊被莉莉薇一瞪,就會乖乖聽話。

然而,眼睛一離開就馬上忘了。

既然,人只有兩隻眼睛,實在無暇他顧。

“莉莉薇,你還好嗎?”

羅利看不過去而出聲慰問,結果連他也被瞪了一眼。

如果問她要不要幫忙,就得為傷害她自尊付出代價了吧。

“嗚……為什麼都不聽話!”

莉莉薇氣得手杖往地上一插,而羊群仍不停往四面八方流散。

咩~咩~叫聲不絕於耳,似乎也加劇了她的煩躁,能明顯看出她兜帽底下的耳朵高高豎起。

在深呼吸下身體彷彿脹大了一圈后,她說了一句非常恐怖的話。

“是不是想見識見識本大人的厲害啊?”

她不會真的想現出真身吧?羅利不禁一怔。

雖然她現在看起來只是個十來歲的瘦弱少女,實際上卻是比人高上數倍的巨狼。要是變成狼形對羊群發狠,別說羊群會嚇得發抖了,搞不好會當場嚇死。

在每座城鎮都急需補充物資的這個時期,死了一頭羊就是嚴重的虧損。“冷靜點啊。”馬車上的羅利對莉莉薇的背影祈禱般的說。

“唔在……嗚嗚嗚。”

這時,他發現莉莉薇的肩在顫動,起先以為是吸鼻涕,但不太對勁。

正想喊她時,莉莉薇要甩開不快似的,揚起手杖。

“不要動!”三頭結伴離群的羊立刻定在原地。

果然,瞪着眼睛說話,它們就會聽。

在白雲的慶典上,羅利也是靠莉莉薇的這種力量才奪下冠軍。

或許就是因為如此,莉莉薇現在才特彆氣惱。

而且,她的樣子真的很不對勁。

這次明顯地吸了鼻涕,用空着的手擦擦臉。

“莉莉薇?”

這一喚使她猛然一抖。

羅利也同樣吃驚,彷彿見到挨罵的孩子。

她該不會以為自己勢在必得地搶走手杖卻管不好羊就會挨罵吧?這反而讓羅利有點傷心。他可不認為自己心胸這麼狹窄。

然而莉莉薇身體又縮得更小,兩手都緊抓在手杖上。

不會吧?不會真的是那樣吧?

羅利自己都想哭了。

“本大人才不是白吃白喝的飯桶。”

那聲音好細小,讓羅利希望是自己聽錯。

平時那威風凜凜,凡事從容不迫的莉莉薇,現在背影小得可憐。

“我又沒那樣想。你怎麼……”

說到這裏,羅利終於想起一件事。

那是在白雲的一段對話。

他們曾和掌管白雲的邱祥凱,討論能否僱用來自南方的狼族到玉龍府工作。

同樣也是獸人的邱祥凱,見到莉莉薇對僱用莫瑞斯他們的態度消極時,說了一句揶揄的話。

是因為有同族在,就不能放蕩地白天喝酒睡大覺嗎?

莉莉薇是個愛面子又固執的人,在獨生女茉莉或寇洋麵前就會規規矩矩,擺出母親及一家之主的樣子。

可那層皮底下,卻是比搗蛋鬼茉莉更纖細,有點內向的少女容顏。

而且,莉莉薇很容易往負面方向想。

或許是獨自活了一段讓人想像就頭暈的歲月,不得不凡事都靠自己決定所造成的弊病,有些部分先入為主的想法很重。

雖然,有時有助於快速解決問題,但常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栽跟斗。

現在就是如此。

羅利按着疼痛的腰,搖搖晃晃地站起,咬牙爬下馬車。

羊群仍不斷咩咩叫,越走越散。

他放下羊群,從背後緊緊摟住也快散了的莉莉薇。

“不管莫瑞斯再怎麼勤勞都無所謂,你愛在暖爐前喝多少酒就喝呀。”

可能是想做點榜樣給新人看,但自己以往過得實在太悠哉,一想像自己工作的樣子就失去自信了吧。

“你每天賴床,三不五時就到廚房找東西吃,有空就保養尾巴的毛,我卻都沒說過你的不是,就是因為,知道你把自己的工作都做好了呀。”

如果將玉龍府的溫泉旅館視為一個族群,那麼羅利認為莉莉薇的地是在他之上,也明白她表面上什麼也沒做,實際上仍確實守護着這個族群。

只有莉莉薇管得動調皮搗蛋的茉莉,老實的寇洋操勞過頭時,只要莉莉薇板起臉叫他休息,他就會乖乖休息。

找東西吃的時候,也會向全權管理廚房的宋金水轉告羅利交代的事。

當羅利因旅館經營不順而顯得沮喪不安時,她也會像填補危牆縫隙的小樹枝,穩住羅利的心。

這就是溫泉旅館“春天時光亭”的運作方式。

羅利不會因為,新人莫瑞斯的加入,就要莉莉薇劈柴燒火,給奶酪抹鹽巴,那些事情交給其他人做就行了。家裏只有莉莉薇能統率整個族群,只要她做好份內工作,羅利不會有半句怨言。

如果要挑個問題,就屬莉莉薇自己不太喜歡站在頂點吧。

因為,這個緣故,才會有現在這種事。

假如她喜歡居上位,那就不會因為,莫瑞斯的加入而慌了手腳,也不會死腦筋地認為自己該怎麼做才對了。而是會捲起袖子,等着調讓這個小丫頭。

“對不起哦,我都沒注意到。”

羅利也握起莉莉薇手中的牧羊杖,但沒想到她仍有抵抗。

“嗚……不能讓羊決定誰來管它們。”

莉莉薇也真不是普通地固執,到現在還放狠話。

這比說“我沒事”來得更讓人安心多了。

“話是沒錯啦……可是羊群都四處散開了耶。”

羊開始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走了。

既然莉莉薇一個人忙不過來,多一個人幫忙總行了吧。羅利心想。

“來,手杖給我。你有狼的威嚴,不需要這個吧。”

不過,莉莉薇還是不放手。

“那隻狗都做得到,憑什麼本大人……”

緊接着如此低語。看來她是賭上了狼的自尊,不想輸給狗。

“雖然說牧羊犬還是狗,但那就是專家的技術吧。”

那隻灰棕色的狗,即使被張飛扛在肩上也依然做好它的工作。不管怎麼想,這當中一定有其秘訣。而莉莉薇也偶有似乎管住羊群的時候,或許真有些道理在。

“真的很不可思議呢,就連我在馬車上看,想一隻不漏地看住所有羊都沒辦法。可是那隻牧羊犬如果腳沒事,明明視線比羊低也能管住整群羊。”

既然狗的視線比羊群低,那麼照道理來說,它看不見整個群體。

而它卻依然能統管羊群,導向所需方向。聽起來像奇妙,但沒有那種事。

才是為什麼呢?

羅利歪頭思索,忽然有個靈感。對了,既然是群體,那也是當然的吧。

“莉莉薇啊。”

莉莉薇隨這一喚轉頭,臉像個剛嗚咽過的少女,而她確實是剛嗚咽過。

羅利用拇指腹替她擦擦眼角,說出他的想法。

莉莉薇是有點懷疑,但也認為有一試的價值。

於是,拿着手杖踩上車輪,站到馬車邊上且睥睨我行我素的羊群,用力挺胸大吸口氣。

緊接着喊出一聲:“大笨羊!”

不用狼嚎,是怕張飛聽見而急忙趕回來。

所有羊的反應都一樣,聽見狼的叱喝就全都抬起頭來,慌慌張張地想儘快逃到安全的地方。可大多不知該往哪去,只是互相推擠,咩咩叫個不停。

而它們的視線,全集中在群里的某個角落。

盯着某頭羊,想配合它的步伐。

“找到了,就是你這個傢伙!”莉莉薇揮杖指向它。

那頭羊體型並沒有特別大,外觀十分普通,但一被指着就乞憐般咩咩叫,周圍的羊也立刻緊張起來。

這頭羊,就是這群體的首領!

即使是烏合之眾,也有明確的階級關係存在。

只要掐住首領的脖子,就能控制整個群體。

莉莉薇指着羊向右畫弧,被狼盯住的羊也不得不從。

羊群首領一小步一小步地移動,其他羊立刻跟上,帶動整群羊,讓人看了好不痛快。

“呵。”

莉莉薇像是從地獄爬上天堂,在馬車上得意微笑,滿面春風。

只要懂得竅門,莉莉薇不一會兒就上了手,甚至只用下巴就能指揮羊群在原地繞圈散步。

後來可能是怨氣散盡了,莉莉薇終於跳下馬車,瞄一瞄頭羊就足夠操縱羊群了。

“本大人偶爾也該換個角度想想吶。”

羅利聳了聳肩,莉莉薇自嘲意味濃厚地笑。

“盯着同一隻羊太久,眼光變僵也是沒辦法的事。”

說完,莉莉薇往羅利懷裏鑽。

“我以後只要看同一隻狼就好,輕鬆多了。”

“敢看別的狼,看本大人怎麼教訓你這個傢伙。”

“那還用說嗎。”

羅利摸摸莉莉薇的頭,感嘆地吁一口氣。

“可以放心僱用莫瑞斯了吧?”

莉莉薇抱着羅利深深吸氣,然後憋住。

“她跟你一定合得來啦。”

“大笨驢。”

吐出憋住的氣之後,莉莉薇笑着說:“本大人又不是小孩子。”

羅利聳了聳肩,莉莉薇也在他臉上蹭啊蹭的。

羊群們嫌肉麻似的咩咩叫,慢慢地繞圈走。

而後,張飛順利將夥伴寄放在燒炭場,領回了羊群。

雖然,羅利腰還在痛,但時候不早,該出發了。

直到張飛和羊群全數離去,他才坐上馬車,手握韁繩。

“回家吧?”

“嗯。”身旁的莉莉薇以平時的調調回答。

她毫不在意自己一腳是泥,頭輕輕倚上羅利的肩,開心地搖尾巴。

這是發生在冬寒盡散之際的事。

能感到新的一季正要開始。

“莉莉薇少主。”

突來的一喚嚇得莉莉薇睜開眼睛。

看來是夢到自己還在工作了。

轉頭一看,有個少女站在身旁。

身形單薄,發色又算不上銀,比較接近白,有種站在陽光下就會蒸發的虛幻感。

她是溫泉旅館“春天時光亭”的新僱員——莫瑞斯。

原本是預定夏季才上工,結果還是提早住進來熟悉環境了。

“嗯唔……不小心做了個壞榜樣哦~”

聽莉莉薇開自己玩笑,莫瑞斯眨眨眼睛,尷尬微笑說:“羅利先生說您一定在睡覺,要我來叫您……”

“什麼?”

原本還想說“那個大笨驢”,但先被大呵欠打斷了。

用大呵欠嘆氣,讓莫瑞斯看呆了眼。

“呼啊……呼。抱歉……這種時候真的會讓人很想睡。”

閉上眼之後,莉莉薇甩水似的抖動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和尾巴,睡意已經退了點。

見到莉莉薇睡醒的樣子,莫瑞斯率直地發笑。

這少女個性比較一板一眼,能這樣稍微放鬆感覺剛剛好。

“那他找本大人是什麼事呀?”

“先生說差不多要吃中餐了,要我來找您。”

“唔,要中午啦?你這個傢伙跟他說,本大人馬上過去。”

“遵命。”

莫瑞斯就此默默低着頭,不久,莉莉薇發現她原來是在看自己。

“莉莉薇少主,您是不是被葉子割傷啦?”

“割傷?”

這野菜很軟,不是會割手的東西,莉莉薇也沒用刀具。

“是的,有點血味……”

聽莫瑞斯怯怯這樣說道,莉莉薇疑惑地查看全身,並在抬起手臂時發現了血味來源。

一隻又圓又胖,好像會晃出聲的血蛭,吊在了莉莉薇的手腕上。

“唔,是這傢伙嘛。”

睡意與野菜上的結凍晨露,讓莉莉薇完全沒發現。

真是個貪婪的東西,就像發現大餐的茉莉一樣,怎麼也不肯鬆口。

當莉莉薇想用手拔下固執的血蛭時,莫瑞斯制止了莉莉薇。

“莉莉薇少主,不能拔。請等一下,我拿火來。”

莫瑞斯快步跑回旅館。拿枝仍有餘燼的木柴烤一下,血蛭馬上就會掉了。

“瞧你這個傢伙這蠢貨,害我們的新人多費這種心。”

屈指一彈,圓滾滾的血蛭隨後便晃了晃。

莫瑞斯身形單薄,原以為是見到血蛭就會昏倒的那種類型,結果壓根不是那麼回事。

既然,她說在南方時,和她哥都是有一餐沒一餐,靠傭兵工作餬口,心理素質或許堅強得很嘛。而且鼻子也很靈。

莫瑞斯和莉莉薇一樣是狼的化身,人形只是偽裝。

幸虧在旅館的新僱員面前不用隱藏耳朵尾巴,省了不少事。

不過當初在決定僱用莫瑞斯時,莉莉薇對新人加入其實相當不安。

說起來也真丟臉,莉莉薇擔心自己的地位會遭到威脅。

所幸,那全是多慮,莉莉薇反而還覺得莫瑞斯太崇敬自己了點。

沒多久,莫瑞斯帶着燒紅的柴回來烤血蛭。

血蛭立刻鬆口,被莉莉薇扔進山裡。

“要把吸掉的份,在午餐上吃回來才行哦。”

莫瑞斯回以微笑,抱起整堆野菜莖。

“那我先把這些拿去曬了。”

“麻煩啦。”

這新人實在很勤快,之前還擔心旅館一次少了兩個年輕人手會忙不過來,這麼一來應該能照常攬客了。

想着想着,再伸個大懶腰,背脊喀喀響。

“好,吃飯吃飯。”

被早春陽光曬得蓬鬆的尾巴,也搖得沙沙響。

“你覺得莫瑞斯怎麼樣?”

當晚,莉莉薇的老公羅利在寢室書寫之餘,頭也不回地問。

在保養尾巴的莉莉薇,正想着:“差不多到了換冬毛的時候。”

“跟本大人原本想的不太一樣。”

“嗯?”

老公似乎是寫完了,轉過頭來。

認識他是十年前多一點的事,感覺他和當年差了很多,又好像沒什麼變。

不,還是胖了點。

莉莉薇盯着老公的脖子這麼想。

“是好還是壞呀?”

“大多是好嘛。”

莉莉薇在尾巴抹上要老公買的昂貴的花朵精油,並仔細梳整,使尾毛蓬鬆優雅。

“剩下的雖然是壞,倒也挺不錯的。”

“壞也不錯,啥啊?”老公一臉的疑惑。

會這麼問,表示羅利雖是因為旅館不找新員工會經營不下去,但對於僱用莫瑞斯多少還是有點擔心。

那和商店老闆僱用小夥計,擔心他的勞力能否對得起酬勞不太一樣。

而是因為要和這樣的年輕女性同住一個屋檐下。

而且,莫瑞斯乖巧內向,又有點薄命的氣息,完全是他會喜歡的類型。

老公知道莉莉薇了解這件事,莉莉薇也明白他自知行為稍有不慎就可能惹來大麻煩,才有點緊張。

不過,莉莉薇還是相信他。

無論莫瑞斯怎麼討他喜歡,他也不可能會偷腥。

相對地還會因為,他很容易想太多,怕他會過度顧慮莫瑞斯而變得緊張兮兮。

然而,老公或許是年紀有了,心態穩重了點。

如果是以前,莫瑞斯只要柔柔一笑就能勾走他的魂了,現在卻能扎紮實實地給她分配工作。

同時,還能適切地照顧,被迫遠離羅利的她。

當然,他沒因此冷落了莉莉薇。

羅利他現在可靠得令人跌破眼鏡。

麻煩的是這和莉莉薇的期望有點出入。

“本大人其實很想做一件事。”

老公注視着莉莉薇,緊張地吞着口水。

猜想莉莉薇是否只是表面上平靜,心裏卻起了他沒注意到的驚濤駭浪。

那呆樣讓莉莉薇看得想笑。

真是個老實的雄性。

彷彿他做什麼都全力以赴的個性,反而讓他自己嚇自己。

“也沒什麼啦。”

莉莉薇滑下床,站到老公身邊做手勢要他讓位。

老公猶疑地慢慢扭身,挪出一點空間讓莉莉薇坐。

桌上攤着好幾張信紙,都在等墨水干。

“因為,你這個傢伙的表現比本大人想像中好很多,害本大人一丁點兒吵架的借口都沒有了。”

見到老公稍微仰身錯愕的臉,莉莉薇以莫可奈何的表情表示安慰。

“什麼跟什麼,沒問題不挺好嗎?”

“嗯。本大人好久沒對你這個傢伙發脾氣,還以為有機會了吶。”

頭倚上老公的肩,羅利臉上隨後便明顯冒出不敢領教的乾笑。

“肉或酒里加點胡椒這樣的刺激,不是比較夠味嗎?茉莉在的時候,本大人要表現出賢妻良母的樣子,可是現在她不在這兒嘛。”

莉莉薇用自己的臉頰去蹭着她老公的肩,尾巴“沙沙沙”地搖。

“真是的……”

羅利只是嘆了口氣,便轉回書桌和莉莉薇擠着一張椅子繼續寫信。

以前這樣撒嬌,他就會慌得什麼一樣,可愛極了。

但現在一點兒都不好玩。

這麼一來,弄得好像自己都想着玩似的。

於是,莉莉薇停止嬉鬧,開始講正經事。

“話說你這個傢伙啊,旅館什麼時候要開門做生意?”

過去有勤奮的寇洋小鬼,支持旅館業務一角,可現在不僅少了他,連獨生女茉莉也跟他一起跑了。

一次少了兩個年輕人,人手硬是不夠。

莉莉薇感覺也許老公拚命給客人寫的這些信,並不是向他們來此過冬道謝,請他們夏季再來避暑。

而是因為人手不足,請他們考慮其他旅館。

這間溫泉旅館不容易僱用新員工,無疑是莉莉薇這獸人的關係。

如果耳朵尾巴可以說藏就藏就好了,問題就是辦不到。

莉莉薇若是沒有半點兒的內疚,是騙人的。

“莫瑞斯真的很能幹,現在才有辦法開門,跟老愛惡做劇,沒事就幫我們添一、兩樣工作的茉莉不一樣,應該能輕鬆很多。”

“那隻小笨驢,真的是整天都在搗蛋,不知道是像誰哦。”

莉莉薇嘆息后,羅利以心中有千言萬語的眼神看過來。

冷眼瞪回去,他就像羊一樣別開眼睛。

“可是她一走,旅館也沒以前那麼熱鬧了,沒關係嗎?”

別過臉去的羅利,就此無力地垂下腦袋。

“這我也有想過。那些高階聖職人員也都是寇洋小鬼在陪他們聊天,現在不知道怎麼辦。往這裏想的話,客人覺得魅力不如以往,也是應該的。”

“誰叫你這個傢伙,只會講生意經。”

“要是你想出來唱歌跳舞,我不介意哦!”

如何替長期住宿的客人排憂解悶,就是各家旅館各顯身手的地方了。

在這“春天時光亭”,有可以談論複雜學識的寇洋小鬼,以及熱情不亞於舞娘的茉莉,多少算是賣點。

可是,不能代替寇洋小鬼就算了,莉莉薇一想像自己代替茉莉的樣子就頭痛。

“不過,你平常還有其他工作,兼職實在太累了點。我自己是很想看看啦。”

從老公靦腆的表情,看得出那是真心話。

這頭大笨驢果然什麼也沒想透。

現在這身人類姿態,以人的標準而言的確很年輕。

可是與茉莉這般真正的年輕人相比,代替她跳舞如何自取其辱,是容易想像到令人髮指的地步。

客人們帶着“還不錯,但好像有點怪”的複雜笑容,已能浮現眼前。

雖然,大家都說他們母女倆長得一個樣,但莉莉薇可沒有傻到和女兒比年輕。

即使,長相真的相同,年輕少女所散發的氣質還是完全不同。

“按照本大人的目光來看啊,本大人還是把力氣花在菜色上比較實際。”

如果繼續在這個話題上打轉,遲早會傷到萬狼公主的顏面,莉莉薇很聰明地就將話題轉彎了。

“菜色啊。沒錯!你對吃飯是很有自己的一套。”

“宋金水那傢伙,說不定會嫌你給她添麻煩就是了。”

宋金水是專管廚房的廚娘,同樣不是人類,而是鳥的化身。

“既然,少了一個會偷吃的人,一加一減應該沒變吧。”

這樣說來,茉莉這個旅館老闆的獨生女到底有沒有幫忙,還是只顧玩耍,就讓人搞不太清楚了。

原本,只是覺得她能活活潑潑長大就好,但可能是真的放縱了點。

“少了茉莉之後,真的好安靜啊。”羅利停下寫信的手,抬頭眺望遠方似的說。

以往在這時間,茉莉不是已經在床上呼呼大睡,就是跑到仍點着蠟燭的寇洋小鬼房間玩,還能聽見她搗蛋而挨罵的聲音。

發現茉莉溜出去和寇洋小鬼結伴同行后,羅利鬧得是雞飛狗跳。

好不容易才罷休,但看來還是有點無法割捨。

“他們在路上會不會出事啊……”

“前些日子不是才收到他們的信嗎?”

“話是沒錯啦……”

莉莉薇對仍顯得扭扭捏捏的老公嘆一口氣,摟住了他。

“你這個傢伙,忘了身旁有誰了嗎?”

老公差點滑下椅子,連忙用另一邊的腳撐住。

緊接着,泄氣似的笑。

“是啊,你無時無刻都會陪在我身邊嘛。”

“嗯。才勸你這個傢伙早點忘了嫁出去的女兒嘛。”

“還……還沒嫁出去好不好!”

即使老公老愛對自己說寇洋小鬼和茉莉只是感情很好的兄妹,聽見這種話還是下意識地激動反駁。

莉莉薇當然知道他不是認真反對,只是特別忠於做個獨生女的父親。

那麼,莉莉薇也該盡情享受自己的角色。

“好好好。反正莉莉薇哪裏都不會去,不過要是你這個傢伙不小心放手,小心被風給颳走哦。”

莉莉薇枕在老公聳起的肩上,搔着他耳根說。

獸脂蠟燭就快燒完,正好該上床了。

“難道不是嗎?”

搖擺的燭火下,莉莉薇眯眼燦笑。

在這種時候,羅利總會露出有點害怕的表情。

從前他好像說過,那會給他要掉進地獄深淵的感覺。

莉莉薇也不是不懂他的言下之意。

畢竟,兩人就是墜入愛河之後,今天才會在這裏。

“大人英明。”

老公摟住莉莉薇,並順勢抱起,往床邊走。

蠟燭隨後熄滅,黑暗籠罩房間。

沒有客人的旅館十分靜謐。

木窗外,貓頭鷹嗚嗚地叫。

“呵呵。”

莉莉薇在老公的懷裏扭身。

“你這個傢伙啊,要好好疼愛本大人哦……”

話還沒說完,羅利忽然踉蹌跌跤,莉莉薇也在黑暗中摔到床上。

這頭大笨驢在關鍵時刻總是腿軟。

摔着了的莉莉薇張嘴就想罵人,可是不太對勁。

“你這大笨驢………?”

定神一看,才發現自己倒在草席上。

眼前,等着摘芽的野菜堆,在春季陽光下閃閃發亮。

浴池裏空無一人,只有嘩啦啦的注水聲。

“嗯……?”

莉莉薇似乎是被陽春暖意薰得睡死了。

在好夢正甜時,醒來的不甘,以及讓人暖得像穿着衣服泡澡的舒爽陽光,使眼睛又想閉上。

但不能讓莫瑞斯見到這種醜態。

於是,她拚命爬起來,打個大呵欠繼續處理野菜。

“不過……這夢還真清楚……”

摘取新芽之餘,有種奇怪的感覺。

“不,那不是夢,是昨天的事……嗯?”

喃喃自語后,忽然有個疑問。

像這樣摘野菜嫩芽已經是第幾天啦?

這種菜山裡到處都是,村裡婦女有閑就會摘個一大堆,小孩子也會藉此賺點零用錢。

由於能充當家畜飼料,沒客人的時期,家家戶戶每天都會儘可能曬起來備用。

今天和昨天沒有分別,相信明天也得重複同樣作業。

高堆的野菜還沾着結凍的晨露,輝映燦爛陽光。

氣溫開始上升,溶解的冰如蜜珠般凝結。

每次摘起這些野菜,就覺得村子的春天要來了。

話說,這次究竟是春天第幾次到來啦?

十次?十二次?茉莉和寇洋小鬼出去行商是今年的事?還是去年?

從前在麥田時,都是以嬰兒長成小孩、小孩長成大人、大人年老逝去等分段的方式粗略計算時間。

在一年之中,也只能借季節更迭或每年數回的祭祀來感受日子變化。

其餘的,不過是模糊地歸類於“日常”,宛如一大卷布匹中的絲線。

周而復始的平淡日常,前後關係模糊得難以記清,更別說是多年往事了。

老公給諸方客人寫信,在獸脂蠟燭熄滅后抱莉莉薇上床那時,真的是昨晚的事嗎?

會不會是只做了個令人懷念的夢?

就像在麥田回想着故鄉好友打盹時一樣。

胸中忽然一陣躁動,不禁望天。

先一步過完冬天的太陽,默默揮灑着溫暖的光輝。

可周圍好靜好靜,這會是夢境嗎?

不安快速湧上心頭,莉莉薇的心跳聲大到聽得很清楚。

既然,會夢到旅館這麼安靜,那麼現實世界是怎樣的狀況,自然不言而喻。

莉莉薇和老公羅利、寇洋小鬼以及其他的村民不同。

他們的一生,對莉莉薇而言不過是白駒過隙。

莉莉薇最愛的人,終將單獨留下莉莉薇,永遠離開這溫泉旅館。

這不是夢境或幻覺,而是必將到來的現實。

不安與孤獨使莉莉薇眼中泛淚,好想不顧一切地大喊老公的名字。

這時,一群鳥飛出附近的林子,打鬧一陣之後向天邊飛去。

風吹樹搖,溫泉池水也泛起細微漣漪。

吹在臉上的風,仍明確殘留冬季的寒意。

如果說這是夢,一切都太鮮明了。

孩童似的嚎啕大哭前,莉莉薇先看看左手腕,發現淺淺的血蛭咬痕。

一捏,也能清楚感覺疼痛。

這不是夢。

被血蛭咬了手腕的那天夜裏,莉莉薇也在老公的肩膀或脖子咬了好幾口。

想起這些細節后,莉莉薇終於返回現實。

看來是睡得太舒服,把腦袋睡昏了。

“蠢死了……”

放心之餘,也為自己難堪。

莉莉薇心底有一口裝滿黑暗的井,井口用熱得發悶的幸福之重緊緊蓋上。

平時總會忘記井的存在,但如果稍有不慎,井裏的東西就會外漏。

井中的黑暗有個名字,叫做孤獨。

幸福的日常將如此持續下去,沒有昨今之分。

假如幸福過了頭,時間會過得太快。

而昨晚,莉莉薇對老公說的都是心裏話。

對莫瑞斯這名新人其實有些期待。

其一,是希望她能單純扮演好員工的角色,幫助老公所辛苦打造的這間旅館永續經營。

其二,是成為莉莉薇與老公吵架的火種。

這麼一來,那些吵架與合好的記憶,將在名為日常的這匹布中留下清晰的紋樣,成為確切的回憶,使孤獨之井蓋得更緊。

其他千千萬萬無風無雨的日子,與午睡的分界將逐漸模糊,沖積到記憶的彼方。

時間過得總是太快,如果想永遠銘記於心,就只能用爪子留下一道傷痕。

就如同留在手腕上的血蛭咬痕。

不過人或野獸的生活,也都是不斷重複同樣的事。

能做的,就只是用點明天就會遺忘的小安慰,來抑止心中的不安。

例如,在老公工作時從背後擁抱他,用蒸餾酒把自己灌醉,或是在女兒睡前,盡其所能讓她怎麼抓住雄性的心,當做床邊故事。

然而那樣的行為,其實跟裝一罐夏天的空氣以準備過冬差不多嘛。

“蠢得可以哦。”

如此低語后,莉莉薇繼續摘芽。

覺得幸福,卻無法為每一項幸福取個名字,令人好生感傷。

也許是定下心工作的緣故,摘嫩芽的工作中午前就結束了。

送四人份的嫩芽到廚房,並將飼料部分交給莫瑞斯曬之後前往主屋。

要是在那裏見到老公,真想緊緊抓住他不放,像只吸食樹汁的蟲那樣。

這傢伙有時就像塊大木頭,這樣比喻剛剛好。

“找先生嗎,他在大門那。”在廚房燙野菜的宋金水這樣說道。

莉莉薇立刻過去,順手摸了幾片肉乾,被宋金水抱怨:“就快吃中餐了耶。”

既然在大門那,也就是在開闊處做些粗活嘛。

可能是因為積雪融化,有行腳商人上山做生意,或是河邊有貨船靠岸了。

莉莉薇再愛玩,老公幹粗活時也不會亂來。

而且,做完以後還可能找莉莉薇一起洗澡吶。

這麼想着穿過走廊踏出大門,果然見到了老公,莫瑞斯也在。

“對不起……”

“別在意。是我沒交代清楚,錯不在你。”

兩人這樣說著,解開堆在旅館大門邊的飼料捆。

“你這個傢伙怎麼啦?”

一聽莉莉薇說話,兩人同時轉頭過來。

“哦,你來啦。剛好,來幫個忙。”

“幫忙?”

老公身旁做同一件事的莫瑞斯,停下手來喪氣地望來。

表情充滿歉意,原本就細瘦的肩,縮得都快看不見了。

“那個……我弄錯捆飼料的繩子了。”

她小聲回答後繼續解繩子。

看來,是要把這幾捆飼料解開。

“嗯,全部解開就行了嗎?”

“解新繩子的就好。對了,看到三條搓成的繩子也一起解開。”

“真麻煩。”

這只是像平常那樣對老公開玩笑,結果莫瑞斯嚇得抖了一下,縮得得更小了。

“唔。呃,本大人不是對你這個傢伙說的啦,本大人也很容易弄錯。”莉莉薇急忙解釋。

一個少女家來到不熟悉的群體中,當然是十分惶恐。

如此與老公的日常嬉鬧,也可能被她誤解成責罵。

莉莉薇對莫瑞斯搬出最大的笑容,開始動手解繩。

老公說他要莫瑞斯用舊繩捆飼料,結果拿成新繩了。

新舊麻繩都擺在倉庫的同一個地方,的確很容易弄錯。

三人一起解,事情很快就結束了。

工具從舊的開始用,是老公自行商時期留下的小氣節省術,莉莉薇也直說是他的錯。

莫瑞斯偶爾犯些小錯,也可當做莉莉薇偷懶的借口,算是好事。

要是她做什麼都很完美,反倒令人喘不過氣。

不過這麼想的第二天,莫瑞斯又犯了個小錯。

玉龍府這座村莊,會在春季舉行只有村民知道的小祭祀,祭拜的是溫泉的守護聖人寧天,而她拿錯了獻燈時要用的蠟燭。

本來要給的是蜜蠟,她卻裝了一整箱獸脂蠟燭交到集會所。

“真的很對不起……”

或許是連續失敗讓莫瑞斯很氣餒,眼眶都紅了。

不過這沒什麼,只要換掉就行,而且她裝箱時一點兒也不馬虎。

做事又從來不抱怨,交代什麼做什麼。

因此,當然沒人責備她,立刻準備蜜蠟送到集會所。

而且他們也越來越了解莫瑞斯,她個性認真勤奮,但有點少根筋,經常看到她絆倒或是東西沒拿好。

她對此也有自覺,總是時時叮嚀自己,想克服這個毛病,惹人疼惜。

而這又是羅利會喜歡的個性嘛。

而對於她弄錯蜜蠟和獸脂蠟燭,莉莉薇和羅利他倆並不驚訝。

兩者造型雷同,再一個她可能從未見過蜜蠟。

由於這些緣故,莫瑞斯犯的錯,頂多只會出現在他們夫妻倆的睡前閑聊而已。

問題是,當事者本人似乎無法輕鬆看待。

從弄錯蠟燭那天起,她就顯得相當沮喪。

她原本就比較內向,也許是過分責怪自己了。

她可是寶貴的人力,要是不幹了,莉莉薇也頭痛。

就算她願意留下,終日愁眉苦臉也會讓旅館的氣氛打折扣。

畢竟,這裏是人稱“會湧出幸福和笑聲的溫泉旅館”,可不能弄得陰沉沉的。

那麼該怎麼辦吶?

莫瑞斯不像是會喝酒解悶的人,直接要她別在意,好像反而會更在意。

活了這麼久,卻可以說是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

要怎麼鼓勵她才不會造成反效果吶?

想了又想,始終沒有好點子。

再加上每天都有工作要忙,一時就忘了這件事。

直到某天,羅利對莉莉薇的耳邊說道:“莫瑞斯那邊,可以請你幫個忙嗎?”

“幫忙?”

“我想請你找個時間,帶她去山上。”

莉莉薇不懂他何出此言,疑惑地盯着他看。

“就說要找新溫泉什麼的帶她出去,然後一路跑到山的另一邊。”

聽到這裏,莉莉薇總算明白了。

“你這個傢伙是要本大人帶她去見見她那些夥伴呀?”

“嗯。”

莫瑞斯她哥和其他族人,目前正在距離玉龍府兩、三座山的地方蓋旅舍。

應該是因為那裏是發生過聖女奇迹的福地,想借慕名而來的大批巡禮客賺飽荷包。

要是老實的寇洋小鬼知道了,多半不會有好臉色,但提案者就是羅利。

要拯救遠道來到白雲卻一籌莫展的他們,只能這麼做了。

問題是那位聖女就是莫瑞斯假扮的。

故事設定是聖女的遺骸深埋在地下,所以,莫瑞斯住在他們的旅舍可能會出問題。

於是,正缺人手的“春天時光亭”僱用了她。

因此,他們兄妹倆被迫分隔兩地。

當然,只要變回狼,這點距離一下子就能跑回去,並不是生離死別。

想到這裏,莉莉薇不禁懷疑老公的提議,有可能會造成反效果。

“那丫頭不是還在設法融入新群體嗎?如果沒過多久,就讓她回去見原來的狼群,不就等於是懷疑那丫頭和她夥伴的決心嗎?”

莫瑞斯和她哥對此尤其認真。

莫瑞斯來到旅館的第一天,表情緊繃得像準備上戰場似的。

狼族一旦決定路線,無論發生再大的事也不能輕易退卻。

但老公卻這樣說道:“理論上是這樣沒錯。”

“你這個傢伙啊,本大人是認真……”

老公的眼神使莉莉薇停下了嘴。

他做什麼都自信缺缺,有自信時,通常是來自怪異的既定觀念。

然而,某些時候,他又會抱持任何人都抵擋不了的堅決信念。

在那種時候,即使懷着絕對的確信,眼神卻不知為何顯得憂傷。

莉莉薇對這樣的眼神,就是沒轍,耳朵和尾巴都不禁垂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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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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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牧羊人張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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