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報復
張四維靜靜的看着病榻上的張居正。
已經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身材高大的老頭兒了。瘦了好多,完全脫了形,甚至讓張四維都認不出來了。
但他確認了,那個總是精力十足,每天得空就起身走動的人,現在安靜的躺在床榻上,再也不會活動。
張四維在進來之前,覺得自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但自萬曆八年到今日已有六個年頭,在這段漫長的旅途中,張四維更多的時候,是在考慮失去了張居正後的朝堂和天下,將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
可他現在發現自己錯了。
大錯特錯。
不管和其他同僚之間有什麼樣的爭執,張四維也從來沒有感覺到,張居正曾遷怒到自己的身上,在自己百倍小心的侍候下,張居正一直把新政的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
模糊的淚眼中,張四維在房間裏,看到了陛下。
近距離觀察陛下鬢角的斑白似乎又多了一點。
萬曆皇帝並沒有跟病床前的其他人那樣痛哭流涕,表情甚至有點幸災樂禍。
身後咚的一聲響,張四維回頭看時,卻是張敬俢一頭撞到了門框上。
直到看見滿是淚痕的金羅申小跑着過去抱起滿臉是血的張敬俢,他才想起來,方才長公子是被皇帝叫過去的。
是皇帝的原因嗎?
向著外面望過去,張四維終於看到了萬曆皇帝。
皇帝遠遠落在後面的,跟在他身邊,是幾個貼身內侍。
張四維看過去的時候,皇帝正臉色陰狠得怒瞪着張居正的繼室楚國夫人的背影,但隨着他走近,就宛如變臉,瞬息間換成了一副悲戚之色。
但之前的那一瞬間的怒目而視,被烙在了張四維的眼底。
不好的念頭驟然而起,冷汗一時間沁濕內衫。
張四維從八年前開始就在內閣,但他的官職升遷來源於張居正的提攜,並非是自己的才能。
這麼些年來,他因此要一直小心從事,不想給其他朝臣留下攻擊自己的借口,所以當今皇帝,給自己的印象一直是虛心和善的面孔,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的表情。
不過即使經常參加朝會,見萬曆的面孔已不是很多,這位張居正口中的仁德君主,常以各種各樣奇葩的借口缺席,帝國的運轉完全託付與內閣。
以他的品級,在大慶殿、文德殿中的位置,這個距離上想要看清楚皇帝的長相,非常容易,並不需要一雙媲美鷹隼的眼睛。
張四維在心中描繪過皇帝。
這位皇帝可是從出生開始,就成為天下人關注的焦點。大明不像漢、唐那樣有很多少年天子。萬曆是大明開國以來,第一個少年天子,十歲繼位,由於年幼,由母親李太後代為聽政,李太后把一切軍政大事交由張居正主持裁決。
這位皇帝在民間的聲譽並不太好,十四歲就傳出調戲太後身邊宮女而脫陽昏迷,日後種種神操作,使得萬曆在世間的評價越來越低,不過在張四維的心目中,當今天子雖不能算商紂、隋煬那種才足以辯非、智足以距諫的皇帝,但也絕非是庸碌平凡之輩,要不然也不會惹得張居正這一等名相如此戒懼,只是沒走在正道上。
但今天看到,張四維這才明白,為什麼那麼多朝臣,包括自家的恩師會毫不猶豫的經常把皇帝給趕回宮中去閉門思過。
甚至恩師張居正與先帝那般深厚的感情,也沒有力撐皇帝,讓其親政,眼前的皇帝,用沐猴而冠的評價是過了點,但望之不似人君這六個字,真的是為他量身打造。
並不是說朱翊鈞容貌醜陋,即使讓張四維來看,皇帝如果只看五官,當真十分端正,相貌的底子還是很出眾的。
但眼圈黑,臉色泛青,雙頰無肉,雙唇血色淡得發白。
如果在外面大街上,看到一個普通行人長了朱翊鈞這副模樣,十個人裏面有九個會在腦袋裏冒出癆病鬼三個字,然後遠遠地躲開。
朱翊鈞面黃肌瘦的模樣,不僅僅是普通的癆病纏身,而且是元氣虛耗的色癆。
一看就是縱慾過度,體質虛弱,然後為癆病病毒侵入體內——普通的癆病病人,臉上的氣色可比皇帝要好得多,至少是紅潤得多。
完全不是一個能激朝臣忠心的天子。
比起英明睿智、善識人、敢用人的神宗嘉靖帝,張四維自問如果自己是兩朝元老,看到當今皇帝,再想想他的父皇,這落差實在比黃河龍門那邊的瀑布還大。
腦袋裏面轉着的念頭大概就只剩下,不要讓這個皇帝,把天下給禍害了。
現在皇帝出現在病房中,恐怕在場的所有人,沒人會認為皇帝這一次出宮,是當真來探視病情,現在又是真心在為剛剛去世的張居正哀悼。
只是宰執天下二十年的大明功勛老臣,剛剛閉眼,怎麼就能在靈堂之上逼得孝子撞梁自剄。只要宰相一日沒有奪權,這種事就永遠避免不了。
過得一會,內廷及文、武三班朝臣陸續趕來見駕。
眾大臣在張四維的帶領下,向萬曆朝拜,只是在一起一拜間,在皇帝的臉上,張四維看到了一閃而逝的快意。
他相信這決不是錯覺。
房間內,安靜了下來。
就連抽泣聲也沒有了。方才的嚎啕痛哭彷彿根本不存在。
房內最小的一個,張居正的一個侄孫,張四維知道這個叫張世函的孩童,才五六歲,還不怎麼曉事,方才還跟着父母一起嚎哭,現在就被母親緊緊捂住嘴巴。
皇帝來到床邊,低頭看着平平靜靜躺在床榻上的遺體,雙手合十彎了彎腰,然後回頭來,朗聲道:“太師勞苦功高,於先帝,有輔弼之功,於朕,有定策之德,今日仙逝,理當厚贈,以勵忠良。”
天子駕臨,房內的悲傷氣氛便一掃而空。
俗話說筵無好筵會無好會,皇帝這一出宮,也決無好事。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
這是唐雎的說法。
回頭來再看看噤若寒蟬的一群張家子弟,只有剛才被逼的撞門的長子與三子滿面悲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