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當明天紅彤彤的太陽再次升起
一樹桃花嫁與誰?紅配綠,天為媒。
今早又出太陽了,太陽恰似蛋黃,這是立春后的太陽,更有意思了,曬得身上熱乎乎、暖烘烘的。
冬天,只要有一角陽光就能溫暖人身、人心。
陽光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它是個夏天白熱、火爆,冬天金黃、溫和的東西;它又不是東西,既不是氣體,也不是液體,更不是固體,只是太陽投射來的一束光,一束充滿神秘粒子的光,粒子傳遞了什麼,萬物生長靠太陽?
當北方還是冰天雪地的時候,我們江南早已蠢蠢欲動,草長鶯飛的明媚就要到了,可惜尾巴像剪刀的小紳士燕子留不住,執意飛往北方,送去新春的信息,似乎它們不當信使,春天就到不了北方。
網友“夢飛”,個人資料顯示,現居河北秦皇島,年齡保密,職業不詳。
夢飛放飛自己,去年五月某一天,飛到花兒草兒的小溪邊與某網友見面,被老公發現挨了一頓揍,她羞愧難當,不得不逃回娘家躲避。
一個有夫之婦滯留娘家算什麼,這是一個凄風苦雨的夜晚,她不得安寧,找我訴說,我老實不客氣告訴她:“揍得好,照我看還得打五十大板,誰叫你不安於室?”
夢飛好失望:“沒想到你也欺負我!”我更沒想到她又向我索要照片,我問她要我的照片幹嘛,我嚇唬她:“我是丑鬼、老鬼,我老得由雙眼皮變成了三眼皮!”她說:“見不到你的人我不踏實,你說話不算數!”我說:“人微言輕,我就說話不算數!給了你我的照片,我又不踏實了,你老公會打死我!”
網戀,他娘的網戀,簡直害死人,你說,這漁家姑娘不好好“在海邊織呀么織漁網”,搞什麼網戀,網戀能網到魚嗎?我苦口婆心勸她找老公好好談談,保證今後斷絕與不正當網友聯繫,做一個埋頭苦幹,相夫教子的好媳婦。我還告訴她,在西班牙,吉普賽女人被丈夫捅了一刀,那是她們最最幸福的事情,她們會見人炫耀:“瞧瞧,仔細瞧瞧,這是我男人留給我的傷疤,嘿嘿,嘿嘿,我打酒去——”
我說,西班牙吉普賽女人炫耀丈夫留給自己的傷疤,無非是告訴別人,我多麼可愛,帥哥們紛紛向我大獻殷勤呢,我丈夫吃醋了,所以捅了我一刀。
我又說,如果你丈夫對你招惹網友聽之任之,不聞不問,那就大事不妙,說明丈夫不愛你了,有“七出”的危險。
中醫寒火不清,男女愛恨不清。我想我把道理說得夠明白的了,漁家小媳婦應該能夠諒解丈夫的氣惱和粗暴。
誰知幾個月後,到了今年除夕,夢飛又離家出走,找我訴苦,看她痛不欲生樣子,我沒有看春晚,而是陪她聊天,我認為我盡心儘力,做了一件大好事——不管別人怎麼看,反正我認為我做得對。
有人或許會笑話我,你算老幾,你是情聖嗎?不是,我只是一介文弱書生,只算老九,我沒有別的本事,但與人為善善解人意,知道她此刻特別需要溫暖,而我恰好不是冷血動物,於是我擁抱了她,不,我不過用熱烈的語言製造了一堆人氣喜氣,終於讓她開懷大笑,儘管最初她笑得十分勉強、苦澀、短暫。
這個弱女子是不堪忍受丈夫多次毆打再次逃跑的,她說,她丈夫還是為了她和網友見面的事打她,不是打得她團團轉,就是打得她滿山飛,打得她傷痕纍纍。她向我傾訴,你叫我怎麼辦吧,難道我能沒心沒肺撇下她去看春晚?我可看不下去,我甚至怕她心灰意冷,在萬家團圓之夜做傻事,須知很多傻事都是一念之差造成的,我陪她度過除夕,當明天紅彤彤的太陽再次升起,新春大吉,她有了一線希望,肯定會改變黑夜的想法。
為了逗她開心,我從她的空間複製一張照片粘到聊天欄,煞有介事地說:“各位觀眾,你們說句實話吧,夢飛到底好看不好看?如圖所示,她確實長得很結實、敦實,就像一句電視廣告語說的那樣,身體倍兒棒!
“身體倍兒棒,自然牙口好,你瞧瞧,她唇紅齒白呢,這樣的小媳婦照我看嫁到貧困的偏遠山區最受歡迎,餵豬、下地、打柴,脫坯、扒炕,樣樣是一把好手,但有人指出,夢飛這雙手好像幹不了重活,他們不捨得糟蹋一雙手模,山裡人娶這樣的金枝玉葉做老婆,你就等着敗家好了!”
夢飛果然哈哈大笑,我接著說:“說到金枝玉葉,我想起《紅樓夢》中賈母戴着老花鏡,覷起眼睛,仔細端詳剛進府的尤二姐,賈母說,快把她牽過來,我要瞅瞅她的手和皮肉,喲,怪可憐見的,這孩子果然比鳳丫頭強!
“夢飛皮膚好,好得毫無道理。她是北方人,‘你是風兒,我是沙——’北方風大揚沙,怎麼就沒摧毀她白裏透紅的皮膚?夢飛雖然衣服里三層外三層把得很嚴,但從她露出的臉、頸、手——你看她那張狂勁兒,左手舉起一個V字,我總覺得,怎麼看怎麼像一隻剝了皮兒的乳豬,要不為何粉嘟嘟的?不過也不對,剝了皮兒的乳豬會叫我犯血暈,我沒有,說明夢飛還沒有剝皮兒。
“夢飛的眼睛不夠大,不是雙眼皮,是有點不夠完美,但她強詞奪理,硬說她的眼睛是雙眼皮,她怎麼這麼窮橫,如此一人專美,我們還要不要有尊嚴地活下去?
“夢飛買的衣服太多,多如牛毛,要那麼多牛毛幹嘛?
“現在我不免氣急敗壞:夢飛一點不好看,她是一張畫皮,我們應該剝了她的皮!”
“邊兒去,不帶這樣損人的!”我說到這裏,夢飛笑得前仰後合,還跟我犯嗲呢,說實話,我也好開心。
杜甫詩云:“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花鳥如此,人當如何?所以除夕我對夢飛實施“緊急干預”,你們不知道啊,那天夜裏,我啟動了我大腦中的應急系統,調動了我的全部智慧,我是多麼逗趣,妙語連珠,我的語言有了質感,使她身臨其境,連我本人也覺得不可思議,信不信由你,她沉浸在一片美好和迷幻之中,如同賣火柴的小女孩,我替她不斷擦燃火柴,一向自卑的她望見了希望和曙光,望見了一隻“愛情鳥”撲啦啦朝她飛來——
最醜陋的大鼻子安徒生創造了世界上最美麗的童話,我是安徒生投胎轉世嗎?
夢飛的真實的名字為梅子,我想和她交朋友搜集更多的寫作素材,她板著臉說:“我是做什麼的,你了解嗎?我是愚婦漁婦,一個打魚的!”
也是,連她是做什麼的我都不清楚,如何討好、深入她?但我從不查網友的戶口,她說她是秦皇島人就是秦皇島人,我就當她打魚的;現在又說是寧夏石嘴山人,據說那裏有大片肥美的草原,我就當她放羊的。
順便提一下,幾個月前我與梅子初識,那時我們還沒有視頻,她分明是鬼靈精,我說一件事,我要看看她的照片,她不給,要先看我的,我說郎才女貌,當然先看美女,她拗不過,只好發來一張照片,照片中兩個女人,一白一黑,一美一丑,躺在草地上對我擠眉弄眼,她要我猜哪個是她,我故意猜左邊那個丑的黑的是她,她笑了,不置是否。
我為什麼要故意猜錯呢?我一看便知好看的是梅子,因為誰也不會讓自己做一個美的陪襯人,連男人都不會,何況爭奇鬥豔的女人。法國作家左拉寫過一篇小說《陪襯人》,說巴黎上流社會不漂亮的女人出入社交界,為了讓自己好看些,往往花錢雇一個醜女緊隨其後,寸步不離,對比之下,她那個不漂亮變成了漂亮,漂亮和醜陋是對比出來的,你瞧瞧,巴黎上流社會的女人,真是挖空心思想絕了。
佳人梅子用不着醜女陪襯,只需配個才子傾訴衷腸,我是才子嗎?梅子硬說是,但我心中有數,我只是一個不長進的老頑童,生前寂寞,看能不能死後哀榮。我不想與梅子走得太近,她的本分是相夫教子,她不要太傻,但我願意陪伴她,我也從她身上獲取了無數火花般的靈感,她是我的創作源泉之一,我敢說,她是美的化身,本身就是藝術,一篇優美抒情的散文詩。
當一種友情太美好的時候,就像花瓶一樣,我害怕打碎它,我寧可保守一點,更不要冒任何風險,譬如把這種友情發展為愛情,我怕非愛即恨,我又怕辜負另一個人,最後愛情和友情雙雙落空。那麼,還是維持原狀的好,不要跟我攤牌,我需要你的友情,永遠,比永遠更遠!
幾天後梅子終於完全撩開了她的面紗,原來是吃粉筆灰的(我也吃過粉筆灰),難怪像批改小學生作文一樣,批評我空間裏的文章短小、淺薄,我搬出周作人一句話辯護,“周作人說,文章寫到僅二、三百字最見功力。文章又臭又長,誰看?”她倒是有服善之勇,收回了她的看法。
梅子看來也是才女,文採風流,我看過她的空間,得到另一個印象,她在私密的場合是“花旦”,充滿少女情懷,譬如,她會大驚小怪,放大自己在夜深人靜時某個小情緒,她也會撒嬌抱怨某領導給她穿小鞋,更有意思的是,她洗完澡,舒舒服服躺在床上,拿着手機跟千里之外的我開玩笑,當然我也不是好東西,別有用心試探她:“夫妻分床,不好吧?”她說:“有什麼不好,他睡覺打呼嚕,我睡不着!”
梅子打開了話匣子,說該休息了,話卻一句接一句沒完沒了,直到午夜哈欠連連,她為何今夜意惹情牽?我想,這就是她白天當老師太莊重的緣故,為人師表嘛,那個優雅、持重的樣子不得不裝,也不能說裝,她就那樣兒,不過一個人不能老是處於同一種狀態,又如我,從來嘻嘻哈哈沒個正形,此刻竟顯得無比正經、體貼,我說:“不要感嘆紅顏易老,人人既羨慕別人年輕,同時也被別人羨慕年輕,你哪怕活到六十歲,也有人羨慕你年輕。‘已無朝士稱前輩,猶有慈親喚小名。’”
我就這樣認識了梅子,我把她的網名“夢飛”改為“擱淺的美人魚”,她把我的網名“南洋豬”改為“大鯊魚”,我們成了雙魚之戀,此是后話。
再說我是一個小打小鬧的中年作家,周公賣書,自賣自誇,咳,又如網友三丫頭所言,是一個躲在陰暗角落裏的“鬼”,寫作賣書之餘只配在網上過把癮。這天我聊發少年狂,梅子說我是小屁孩,又說她身上的雞皮疙瘩一浪一浪的,哈哈,小屁孩就小屁孩,一浪一浪的就一浪一浪的吧,接着我述說自己悲慘的身世,怨父母根本不該生下我,我不是他們愛情的結晶,不是的,而是他們一夜情所欠下的一筆孽債——母親本事大得很,父親後悔莫及,不過給她注射了一次“□□”,她就孕育了一個小生命,此後他們談婚論嫁,不久我懷着委屈哭着來到人間。
梅子來勁了,說事實是這樣的:若干年前的一個中午,她“美容小睡”,彎曲着兩條腿側身躺在床上,這時,一隻彩色蝴蝶從窗口翩翩飛入,停在她身上,它就是搖身一變的上帝,事後她醒了,腹痛不止,半年後她生出我這眉清目秀、身長俊逸的小爺,人見人愛。
梅子說她是有根據的,英文中有個說法,叫做theVirginBirth,意思是“聖靈感孕”。什麼聖靈感孕,上帝就是“耍流氓”,親自與她合作造人,讓她有一個可疼、可愛、可依靠的“寶貝疙瘩”我,哈哈——
梅子不害臊,我也不害臊,她比我小得多呢,她好為人母,我就讓她占點便宜好了,但更多的時候我是窮極無聊,逗“愚婦漁婦”玩的大爺。
我遭受了一次慘痛的婚變,十幾年來,守着女兒這半壁江山,心有餘悸,至今不敢再婚。我有時不免想,雖然很多人羨慕我貴為作家,實際上我不如一對恩恩愛愛的農民工,我那僅八平米的地下室租給一對農民工,他們同進同出,有說有笑,而我呢,自己住的房子那麼大那麼空,有一天一位朋友一語雙關打趣我:“你這叫浪費資源!”
我明白朋友的意思,他是讓我趕緊再婚,好歹有個老婆才算過日子,問題是我有心結,我和父母一脈相承,無法擺脫離婚的悲劇。痛定思痛,看來我也需要反省,我是否走了另一個極端,把孩子看得太重太重?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或“愛其少子,甚於婦人”都要不得,還是應該把老婆放在第一位,把老婆放在第一位就是把孩子放在第一位,因為孩子需要雙親雙愛;另外,我不敢再婚也是我心太軟,前妻一身的病,孤苦伶仃,萬一我走了她病了,我如何照顧她?畢竟夫妻一場,不論她給我留下多大傷痛,我都無怨無悔,我對女兒豆豆說:“我不後悔和你媽結婚,理由很簡單,她跟別人結婚生下的不是你,我跟別人結婚生下的也不是你,只有我和你媽結婚生下的才是你!”
幸虧我和前妻都沒再婚,我們中只要有一個再婚,我們這個家就真的散了。
我漸漸習慣了睡單人床,不再婚又不會死人,就是羨慕人家恩恩愛愛,總覺得自己一錢不值,連個破損的家也修復不了,飲食男女,我才及到人家一半,作為男人,我還有剩餘價值嗎,女人的價值靠男人確立,反之亦然,我的價值靠誰確立?無人確立我的價值,所以我說我一錢不值。
我萬萬沒料到,現在梅子對我說:“我愛你!”換言之,她認為我有點價值,甚至價值蠻大,大到“金不換”,她就這麼說過,我用人格擔保,我沒有無中生有。
啊哈,我的價值終於被確立,還是一個嬌美的小女子呢,雖然遠隔千山萬水,我們無法見面,她有家更不可能嫁給我,但我好滿足,我不再是沒人牽挂,一錢不值的男人了。
人生如寄,我們寄存世上,如果毫無價值,那真是生不如死,不如歸去。梅子給了我活下去的價值和勇氣,她愛我一年我就活一年,她愛我十年我就活十年。
我想,我再活三十年是沒有問題的,“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梅子行行好,愛我三十年,好嗎?
愛情如鮮花盛開,思念於南北往返。
我的手機正在接收來自北方春天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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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梅子在網上撞個滿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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