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0.1.
剛出道的時候,六明治曾經做過一期聯合直播。因為是剛出道,所以直播的核心目的是賣人設,也就是作文中所說的“定主題、立主腦”。
在談到個人技的時候,有的人說自己記憶很好,有的人說自己能一口氣吃十斤巧克力。道迎的愛豆莫辰說的是自己很會做飯,而荀轍說的是……
“我聽力很好。”
“這是真的,我證明,”很會吃巧克力的高高立刻搶過話筒,“有次我見轍哥戴着一副耳機過來,那聲音大的,我隔三米都聽得見。於是我立刻站到五米之外開始說他壞話——”
“然後他就被打了。”莫辰溫溫柔柔地含笑補刀。
道迎點擊了暫停,然後把手機舉到捂着肚子蜷縮着的荀轍眼前:“解釋一下?”
醫院躺椅上,荀轍默默地蜷得更球了。
10.2.
據嫌疑人王滿貴同志供述,案發情況是這樣的:
“你不是一直沒回來嗎?我看他坐在那裏眉頭緊皺,心神不寧地,就想着得轉移注意力啊!我就給他盛了碗湯,又給他夾了個鴨大腿——我發誓我夾的是最軟的那條!誰知道他才剛把鴨大腿夾到嘴邊,就哇地一下全吐了……”
王滿貴的辯解自然是沒有被以老塗為首的人民群眾接受:“說白了還是鴨大腿的事!”
“他都沒吃啊!那鴨大腿他都沒吃!”
“那湯總是你倒的吧!”
“不是,誰吃老鴨湯不喝湯啊!”王滿貴委屈壞了,“我也不知道他厭食症這麼嚴重、吃啥都吐啊!”
10.3.
“神經性厭食,以及因為厭食所導致的慢性胃炎、還有營養不良、貧血。”急診室的診斷室里,醫生一邊在電腦里噼里啪啦打字,一邊像報菜名一樣報病名,“一身都是病啊。”
“是是是……”
“這種身體呢,是很脆弱的。你們做家屬的必須好好調養,知道嗎?不要拔苗助長,一口氣逼人吃太多東西,你看,吐了吧?”
“對對對……”
“不過放心吧,病人求生欲還是很強的,好好保養,增加五年的存活期不是夢,”醫生嘩啦一聲將打印機里彈出來的診斷紙撕下來,交給道迎,“去交費吧!”
“不是,醫生,”道迎震驚了,“他只能活五年了?!”
荀轍只能活五年了?!
五年?!
五……
“老唐你又嚇唬病人了,”隔壁外科的醫生探出一個頭,“別聽他胡說,他只是想表達好好保養還是能長命百歲的意思的。”
道迎還是有點不放心,她期期艾艾地說:“所以如果不好好保養……”
“5%-15%的患者會死於相關併發症。”唐醫生推了推眼鏡,眼睛在白熾燈下反射出森白的光,“還有什麼疑問嗎?”
“……謝謝您,我交費去了。”
`0.4.
渝城已經入了夜,但這對於早就習慣了晝伏夜出的渝城人來說,恰恰是“出來耍”的信號燈。
當時荀轍吐得一塌糊塗,差點膽汁都吐出來了。大家被嚇壞了,也沒敢往附近的小醫院送,帶着荀轍就送到了最近的一家大醫院。
這家大醫院哪哪兒都好,但唯一對荀轍來說不太好的,或許就是這家大醫院的位置是某渝城核心商圈附近——而且還是商圈出了名的小吃一條街附近。
醫院外面,震耳欲聾的壩壩舞音樂響徹雲霄;霓虹燈來迴轉着,還有許多來來往往的人,手上拿着各式各樣的烤串、涮肚、小豆腐。
一個病人端着一碗酸辣粉飄過。
道迎趕快朝後躲了躲——後面靠近病房,那裏消毒水味兒重。
在消毒水那兒熏了熏,又抬起胳膊聞了聞,確保自己已經被熏夠味了,道迎才鬆了一口氣。她拿起旁邊開好的後續要吃的葯,準備回病房找荀轍——這位哥還在輸葡萄糖呢。
沒想到,剛踏出急診藥房,就在診斷室和病房之間的過道看到了一個熟人:“塗叔?”道迎停下了腳步:“您還沒走嗎?”
之前大家一起把荀轍送過來,荀轍安定下來輸液之後,道迎就讓安姨他們先走了。畢竟折騰這麼一圈已經三四個小時過去了,大家還要晚上做生意呢。
當然,另一方面,這也是荀轍本人的意願。他覺得自己已經夠給大家添麻煩了。
老塗站起來,走向道迎:“醫生怎麼說?”
道迎把結果給老塗轉述了一下,老塗鬆了口氣:“那就好。之前只是應急診斷,我擔心他身體還有什麼大事,就想聽完再走。”
“塗叔一起進去嗎?”道迎問。
老塗搖搖頭:“小荀要是看到我留到這個點,估計心態更崩了。”
道迎沉默了。
如老塗所說,荀轍是個很不願意在其他人面前示弱的人。如果不是這樣,他也不會“在吐的時候還強忍着想往回咽,結果吐得更狠了”(王滿貴語)了。
“這是我剛剛去外面買的蛋□□,”老塗將一個袋子遞給道迎,“吃的就不敢給他了,估計他看啥都想吐。等他好點兒了,你兌點水給他沖吧。”
道迎點點頭:“謝謝塗叔,您也路上小心。”
“道迎!”
道迎回過頭:“塗叔?”
老塗搓了搓手,看着地面上的小黑點。沉默了一會兒,老塗說:“你……如果有機會的話,記得告訴他,我晚上那時是真有事,不是不想跟他一起吃飯。”
這要求當然是在讓道迎說謊,但道迎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
老塗撤了,道迎推開了病房的門。
荀轍這病,從慢性的角度來看很嚴重,但從急性的角度來看,倒算是小病。關鍵是後續調養,在後續之前,除了止吐外加輸點葡萄糖補充,也沒什麼更好的辦法了。
也因此,床位緊張的大醫院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道迎讓荀轍住院的請求,表示在公共輸液室輸完就可以回家,問題不大。
公共輸液室里,人山人海。有被針扎得眼淚汪汪的小孩,有和老哥侃大山的大爺,有爭電視機遙控機爭得你死我活的阿姨叔叔,當然,也有縮在角落裏蜷在椅子上的荀轍。
荀轍正閉着眼睛休息,聽到腳步聲,睜開眼睛:“你回來了。”
比起平時,他的聲音虛弱了很多。道迎心裏有點難受,把東西放在旁邊,走到輸液瓶旁邊:“還剩這麼多啊?”
“我想調快,護士說我身體虛,強制調慢。”
“護士幹得漂亮。”道迎立刻說。
荀轍下意識就想瞪眼睛,結果這一弄牽動了橫膈膜,疼得立刻又萎了回去:“什麼時候能輸完啊……”
“放心吧,”道迎以為他擔心回家的事,“我送你回家,明天早上我再去接你。”
荀轍咬了咬下唇:“不用。”
“我也覺得太麻煩了,要不你今天就住我家吧。”
荀轍猛地跳了起來:“不用!”
尖銳的哨音,讓周圍綿綿不絕的聲波都靜止了一瞬。人民群眾齊刷刷地朝道迎和荀轍看過來,眼睛裏充滿了八卦的目光。
荀轍趕快坐了回去,表示無事發生,一切安好,大家散了吧。
但是,好像已經來不及了。
“護士!他的手回血了!”
10.4.
“不要再亂動了,再亂動還得扎針,多疼啊。”
另一隻手也慘遭針扎的荀轍已經在人生的波折中被摧殘得說不出話了。他看着旁邊的吊水,扎針的手一動不動,生怕又導致針頭移位。
老實說,有點尷尬。
道迎托着腮,看着身邊的荀轍。
當時提那個建議的時候,道迎完全是下意識的——她自己也在脫口而出之後嚇了一跳,更別提荀轍了。
總感覺這個建議有點太曖昧了。
其實,安姨家也在這個小區住。王滿貴和老塗也在附近租的有房。他們更年長,更重要的是,他們家裏都有和荀轍同性別的人,把荀轍安排到他們那裏住一晚,或許是更好的選擇。
但她還是想也沒想地就提出了那個建議,完全沒有考慮其他選項的可能性。
為什麼呢?
或許是……擔心吧。
病中的荀轍,面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幾乎要和背面雪白的牆融為一體了。伸出的手也是青筋畢露,看着都讓人心疼。
只是那雙黑眼睛依舊賊亮賊亮的,越病越亮,裏面像是含着一團不滅的焰火,一直在燒,火光一直在跳。
他從來都是這樣,從道迎第一次見到他時就這樣。不管現狀如何,他從來都不會給人一種“認了命”的感覺。他像是蟄伏的野獸,受再多傷也打不死。
“但或許有的時候,你也可以試着把那根弦稍微鬆鬆。”道迎嘆了口氣。
“你說什麼?”荀轍沒聽清。
“我說,”道迎搖了搖頭,“你這段時間經常吃了面就去廁所——是去吐了吧?”
荀轍斂下眼眸,算是默認。
道迎又嘆了口氣:“你明明聽到了我們在揣測你的身體情況,為什麼不直接說實話呢?”還要強迫自己吃這麼多東西、
荀轍咬着下唇,不回答。
液體一直在跳動,荀轍那隻之前脫了針的手隨着液體也在抖動。外面有風吹過,那隻手的指尖控制不住地跳了一下。荀轍剛想把手縮回口袋裏,忽然有溫熱的熱源包圍住了它:“不要再亂動了,再亂動就沒手打針了。”
荀轍瞪着道迎,道迎恍若不覺,將他的手死死地拽着。隔着創口貼,將腫成一團的紫青傷口輕輕揉散,再拿出之前在醫院的小賣部買的便攜暖手寶,摁熱之後,將荀轍的手放進去:“你明明就很難受,為什麼要一直逞強呢?”
“……”
“你跟所有人逞強,你還要在我們面前逞強嗎?”道迎忍不住說,“荀轍我說句不好聽的話——你什麼落魄的樣子我沒見過?你現在搞這些就是無用功!”
“……”
“好點兒了嗎?”道迎噴完之後,又趕快去看荀轍的手,“會不會太燙了?”
“……嗯。”
道迎從旁邊拿過一條幹凈的毛巾,先把荀轍的手包好,再放進暖手寶裏面,“現在怎麼樣?”
“……謝謝。”荀轍低低地說。
“你看,”道迎說,“說實話,需求被滿足——這不是很好嗎?非要強撐着,真是,不知道你在和誰較勁!”
荀轍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膝蓋。當他斂下眼眸時,那種被眼神強制帶出的活力一下子就消失了。此刻的他,他看上去更像一隻無家可歸的小狗,而不是平時那隻耀武揚威的貓。
道迎心下不忍。正準備隨便說點什麼哄哄,忽然聽到荀轍說:“我好餓。”
“……荀轍?”
“一直都好餓。”荀轍小聲地說,低沉的嗓音含混成一團,像是沒有敲好的貝斯,“我一直都很愛吃,可是進了公司之後,我就什麼都吃不到了。”
“好餓,真的好餓。做夢都在吃東西。可是不能吃,公司說我看上去太凶了,只有足夠消瘦,才能中和那種不友好感。他們說我的臉稜角分明,要再瘦一點才好看。可悲的是,我是易胖體質。”
“真的瘦不下來,不管做再多運動都瘦不下來。只能節食。很多時候,練一整天的舞,我才能吃一顆水煮西藍花——結果當天晚上體重又上升了,因為水喝多了。這是我的錯嗎?是吧,然後我水也少喝了。”
“終於,我瘦了下來,也出道了。可是這個時候我突然發現,我什麼都吃不下了。”
“剛開始發現自己吃不下東西,還在心裏慶幸。可是很快我就知道問題不對勁了。我看到食物就想吃,吃了就吐,胃根本控制不住,喉頭一個勁地蠕動。吃多少吐多少,吃飯對我來說再也不是樂趣,而是活着所必須承擔的負擔。每天一到飯點就頭疼,可為了活下去,又必須吃。但我實在吃不下去,我一看到食物,就忍不住把它在腦子裏分解成營養成分表,開始自動計算卡路里——然後我就吐了。”
沉默了一會兒,荀轍用一句音量小得近乎耳語的話總結陳詞:“老實說,我覺得我完蛋了。”
“你不會完蛋的。”道迎說,“荀轍,看着我。”
荀轍看向道迎。
道迎的心裏被刺了一下——因為只是在此刻她才發現,那亮得出奇的眼睛,其實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是血絲。
亮光是眼白里的血絲強撐出來的。
閉了閉眼,道迎指向旁邊的輸液瓶:“看到這瓶葡萄糖了嗎?等輸完我們就回家。我認識專業的營養師,我去幫你找她要調養的食譜。我會做飯,我給你做。她很有經驗,能保證你哪怕只吃得下流食,也有足夠的營養。咱們慢慢調養,問題會被一點一點解決的。”
“不要害怕,”道迎堅定地說,“什麼都會被解決的。我會幫你的。”
“……”
荀轍凝視着她,眼睛裏倒映的全都是她。他一直沒眨眼,只是死死地望着她。
好久之後,荀轍終於眨了下眼睛。
長長的眼睫毛扇動着,將那片刻被遮住的瞳孔露了出來——那裏面變成了沉靜的黑色,不再是強撐的火光,甚至出現了一絲疲憊的裂縫。
但這或許更好。
“嗯。”他輕輕地說,毫不吝嗇於泄露自己聲音的有氣無力,而不是像之前那樣,要麼不說話,要麼強撐着,刻意模仿中氣十足的人的感覺。“都聽你的。”他說。
道迎笑了:“這才對嘛。”
荀轍斂下眼眸,臉頰有點紅:“不要告訴別人,”他看向別處,“這些事情。我只想告訴你一個人。”
“肯定不。不對,”道迎突然反應過來,這似乎是一個可以趁火打劫的機會,登時拍案而起,“你叫我聲姐我就不告訴別人。”
“那你還是告訴別人吧。”荀轍毫不猶豫地說。
“……你這小子真沒勁。”
“沒勁也不叫。”
“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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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集荀弟高慘,讓我們送一首楚王好細腰歌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