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五回
皎然翻着手中的折本,將節略一條條轉述給凌昱,凌昱一句話也沒說,只盤腿坐在草席墊上,自得其樂地洗杯煎茶。
仲秋的夜帶着三分涼意七分愜意,軒內只聞皎然泠泠如珠璣落盤的聲音,間或夾着杯盞相撞的脆響,一高一低的身影被燭火投印在牆上,隨着微風搖晃出滿室的和諧。
雖說皎然本就不想和凌昱鬧得紅臉見白臉,但這氣氛過於離奇,讓她總忍不住藉著撩那被風吹落的青絲的動作,抬起眸子時迅速看凌昱一眼。
只是眼前人如坐家中一般自在,讓皎然心生一股莫名的敵意,這到底是誰的地盤啊這是?
趁着翻本子的動作,皎然再次瞥了凌昱一眼,這次被凌昱捉了個正着,皎然輕飄飄地收回視線,落回本子上,就聽凌昱道:“想喝茶?”
皎然很勉強地抬起眼皮看他,倨傲地“唔”了一聲,“是有些口渴了。”
真是要累死拉磨的。她這個嘴皮子沒停的人滴水未沾,他這個鋸了嘴的葫蘆卻自飲不停,她當然口渴了。
這是除了上報公事外,兩人唯一一句交談。
皎然搖着團扇走在園中小徑上,一路踱步沉思,走到橋邊,不由駐足回首,望着月來相照軒投在鏡月湖裏的朦朧倒影,她真是搞不明白了,兩人似乎真成了只談公事的主僕關係,除此之外幾乎不說話,這確實是皎然想要的。
可皎然又覺得凌昱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人,即使是主僕,也會不吝顏色收買人心,這般不上不下的,總不會還對她余情未吧?
實在並非皎然自戀,而是相處這麼久,人心不是木石,她能感受到在一起那段日子凌昱待人的黏膩,那種相擁疊坐的膩歪和纏綿,當時正處山中不覺不妥,可如今想起來,皎然覺得實在是有傷風雅,光是想想就要叫人面紅耳赤。
更且還有那盤棋。
待次日到月來相照軒時,果見白子兒又行了一步,這次是困住她一角,皎然心中憋着氣,暗自較勁,凌昱的棋術果然不賴,不過她也不是半桶水,皎然反覆推演多次,又落定一黑子兒。
如此反覆幾日,皎然每日都在琢磨該如何落子兒,順帶着連白子兒的落法都想了許多種,而這日用完晚膳在花園走了一圈,回到月來相照軒時,就見凌昱已經坐在軒內,面前是那盤已下大半的棋。
皎然走過去一看,白子兒已將黑子兒包抄,這下她是落無可落,不論走哪一步,都是給對方送白子兒了。
積攢了幾日的不滿和不安終於衝破了她刻意營造的恣意,皎然猛地向前伸手,幾乎將棋盤上的棋子兒掃了一地。
“噼噼啪啪”的聲音聽起來真的很順耳,有一顆落在桌面,立着打了幾個圈圈后,“啪”的發出一聲悶響,是皎然等不及了,將它一手拍下。
“你到底想做什麼?”皎然終於按捺不住心底的疑問開口吼道。
凌昱似乎不被皎然的怒吼所影響,只走到皎然身邊,一顆顆將地上的棋子兒撿回棋罐里,最後兩罐棋子兒又原原本本地放回皎然面前。
“阿然,你別裝傻。”凌昱蹲在皎然面前,看着她道。
皎然可不就是不傻,甚至有點聰明,才會走成這個局面嗎。她敏銳地察覺出凌昱約莫是還不想終了,才會每日點卯似的來十二間樓找她,甚至在她回家,十二間樓閉店后,凌昱怕是在月來相照軒一待就是一夜。
這種軟磨硬泡的攻勢讓皎然感到不安,皎然不怕凌昱和她形同陌路甚至是大吵特吵,反而更怕這種柔軟攻勢,這才默默跟他在棋盤上較勁,而每回和凌昱正面幹上,皎然都只能處於弱勢,這讓皎然十分不滿和煩躁,害怕自己會成為溫水煮青蛙里的那隻青蛙。
凌昱可不就是打着鯨吞蠶食的主意嗎。這幾日這種一如往昔的相處模式,總讓皎然錯覺他們是和好了,如此下去,慢慢便會同以前那般相處。
所以皎然不想再當青蛙,也不想再和凌昱鬥智斗勇了。而且她還覺得,凌昱是故意不攤牌,步步緊逼,就等着她憋不住了先開口。
皎然就知道凌昱這人是蔫兒壞的,她看着許久沒有這麼近距離接觸的凌昱,並沒有感到害怕,只是這人仍舊那麼高高在上,仍舊看不清摸不透。
大概是沒法撼動他了,算計恐怕也沒辦法,皎然垂了垂眼皮,覺得自己要認輸了,但認輸卻非低頭,而是打不過那就逃,乃是皎然一貫的策略。
方才那聲“阿然”聽得她打了個顫,每次凌昱喚她“阿然”,那些纏綿的畫面都會難以抑制地飄到皎然腦海里,因此皎然什麼話都沒說,猛地就站起來想離開。
凌昱眼疾手快地捉住皎然的手,稍稍用力,就將她拉回,跌坐到蒲團上。
“你啞巴了?”凌昱冷笑一聲,“這麼不待見我?是急着回去和你的子衡哥哥說親?”
怎麼什麼狗屁都知道。皎然用力將手從凌昱掌心抽回,屁股往後頂,挪着蒲團和凌昱拉開距離。
皎然在心裏暗罵凌昱,但卻是一點也不生氣,大概是破罐子破摔了,於是就像聽不懂凌昱的諷刺一樣,輕笑道,“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嘛。”
凌昱掃了皎然一眼,“哦,這麼說來,你如今家大業大,全都要倒貼給那崔子衡了?”
瞧瞧這陰陽怪氣的,皎然被噎了片刻,而後淡笑道,“有何不可?只要他待我真心,錢財又算得了什麼,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這是變相承認要嫁給崔子衡了。
雖不至於鑽進錢眼裏,但皎然也絕非視金錢如糞土的人,這話明顯就是氣話,凌昱笑道,“既如此,相逢一場,那可要我添什麼嫁妝。”
皎然認真地想了想,道:“嫁妝就免了,只是既各有歸宿,咱們私下見面於禮不合,不如往後凌公子就別來見我,可好?”這才是真正的大禮,皎然已經有些後悔當初為何要招惹凌昱了。
凌昱似笑非笑地盯着皎然看了好半晌,看得皎然頭皮發麻,只能倔強地撇過頭不去和他對視。
“那崔子衡就有這麼好?”好半天後,凌昱才涼悠悠道。
那語氣里的涼意讓皎然瞪圓了眼睛看向凌昱,“你可別亂來,別毀了我的姻緣。”
凌昱的眼皮跳了跳,“個什麼東西。”
這輕蔑的樣子,又是滿滿的不屑,不過皎然卻鬆了口氣。
崔子衡要走的是仕途,皎然還真怕因為自己毀了他的仕途,那可真就造孽了。金榜高中能光宗耀祖,但時下除了學識,為仕之人,孝義廉恥都需考察,若有心要拿捏,給崔子衡隨便立條罪名,輕而易舉就能毀了他,而且這種事,皎然相信凌昱是幹得出來的。
皎然垂眸發獃,又聽凌昱譏諷道,“真是世風日下,這八字還沒一撇呢,一個黃花大閨女就張口閉口自己的姻緣,也不知害臊。”
皎然一臉無所謂地道,“我早不是黃花閨女了,你不是不清楚。”
凌昱此刻很想將遠在邊塞的皎仁甫抓回來質問,到底有沒有教導自家閨女熟讀《女誡》,怎麼會養出這麼一個貨色。要他來說,罰皎然把女誡抄個千百遍都不夠,尋常女兒家,不都是成了誰的人便認定了誰嗎,相府出來的人,怎麼教成這副德行?
但凌昱也只是想想,如果這姑娘熟讀《女誡》,現在大概也不會坐在他面前了。
“還有事么?”皎然又想走了。
說了這麼多話,每一句說在正道上。凌昱見皎然對自己的親事這般兒戲,心裏頭又突然湧起一股說不出的失落來,因此便忍不住冷冷地刺道,“既然崔子衡千般好萬般好,那你又因何拒絕了崔家的提親,難道是對崔子衡心懷內疚,還是,還沒周全好對策?”
什麼叫心懷內疚?!皎然簡直氣得發抖,她拒絕崔家有千百種理由,但是凌昱的話,不就是在諷刺她想在新婚之夜矇混過關嗎?
實則若真到成親洞房夜,皎然確實也是這麼準備的,雖說洞房夜未見紅也常見,有的姑娘幼時學騎馬,那玩意兒早磨沒了,通情達理的郎君多半能理解,但做點對策能解決很多不必要的煩惱,所以皎然必然會選擇後者。
可她想是想,被凌昱這麼點明又是另一回事兒。皎然顫着聲音吼道,“沒錯。他哪兒哪兒都好,我皺眉他就皺眉,我開心他就開心,我讓他往東他就往東,我讓他往西他就往西,他真誠心善,光明磊落,未來可期。哪像你啊,沒安的好心,一肚子壞水!”皎然這會兒被凌昱激得心中火大,倒是說得一點不假,把心裏話都說了出來。
皎然頓了頓,提了口氣又道,“我何時拒絕崔家了,我沒拒絕他,他也沒放棄我,我們好得很。”皎然扭了扭脖子很理所當然地道,“等他登科披錦,就拿着功名來娶我。”
凌昱聽了皎然的話,看着她好一陣,良久沒說話,久到皎然的火氣都快自生自滅了,才聽得他道:“就因為這?你就這點出息?”皎然羅列的所謂的“好”,在凌昱眼裏,根本不值一提。
這下可好,皎然原本快熄滅的火氣,又轟隆隆地燒了起來,“對啊,我就是沒出息!我還見識淺薄、不知廉恥、愛慕虛榮,誰待我好珍惜我我就跟誰走,如何?難不成還要我感激你讓我失了清白,謝你把我當猴子耍么?”
這發怒聲音實在尖銳得刺耳而聒噪,凌昱皺着眉頭側了側耳朵,人在憤怒時說的話,有多愚蠢大概自己都不知道。凌昱已經想到以後皎然會如何抱頭抓狂,想要將這段記憶在自己腦中清走,又順便會搖着他的肩膀,逼他將這蠢不可及的話給忘了。
可人之話語,就如同覆水般難收。而皎然一時怒從口中出,剛泄了火氣,雖然愣了一愣,驚於自己居然說出這種話,但心裏暫時是好受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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