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鐵甲

白衣鐵甲

大虞自太.祖驅逐北狄,定都坪都已有近一百年,謝如琢不知當年北狄人是如何倉皇逃離繁華盛京回到苦寒北原的,他只知道他已是第二次從宣化門奪命奔逃,帶着一大幫宗親官員,捎上能帶走的一應值錢之物,錦衣衛在前,三大營殿後,棄城而去。

沒有哪個皇帝願意當亡國之君,還是在登基第一天。

更沒有哪個皇帝願意當兩次亡國之君。

謝如琢也不想剛活過來就做這般窩囊恥辱之事,但為了不至於剛活過來就又死了,他還是得逃命。

這年是禧寧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前,一群文官用慘痛代價平息閹黨之禍,扶藩王之子登基。

謝如琢的父皇剛登基時尚令人滿意,但他從小沒學着怎麼做皇帝,倒是把如何做一個靠朝廷養活的閑散藩王學得爐火純青,幾年後便厭倦了治國理政的日子,只願躲在後宮玩樂。

因閹黨之禍而元氣大傷的朝廷愈發混亂不堪,去年淮西與淮東布政使司大旱,秦州流匪率先作亂,隨後各州流匪四起。

朝廷任上護軍許自慎為江北總督,前去平亂,然而國庫虧空,江北軍去年冬天的糧餉都沒領到。

今年二月,許自慎在不知道第幾次上疏無果后,反了。

各地衛所軍連流匪都對付不了,更對付不了當世名將許自慎,不消一月,江北全線潰敗,許自慎揮師北上,攻破冀南,踏入冀北,兵臨都城。

而放眼天下,江南、蜀中、嶺南不是藩王自立便是流寇稱王,已然呈群雄割據之勢,大虞除了北方邊塞,沒有一處還是屬於他這個皇帝的。

朝廷沒錢沒兵,內里幾近腐爛成空,重活一世,謝如琢能選擇的也只有北遷逃命,積聚實力再南下復國。

八九月之交的夜晚,風已清涼,荒野上車馬相連,有幸能跟着官員們北上的家眷還不大清楚這場逃亡意味着什麼,只是無意識地喧鬧抹淚,與當家人的呵斥聲混在一起,吵得人頭疼欲裂。

皇家的顏面不能丟,謝如琢依然有幸坐在他父皇生前最愛的鑲金墜玉的大馬車上,孫秉德派人送來給大行皇帝擬定廟號的奏本。

史官給了大行皇帝一個有功有過的評說,想定廟號為宣宗,孫秉德絲毫不留情面地駁了提議,改廟號為惠宗,意為治國無方,以至於江山殘破。

謝如琢無聲笑了笑,提硃筆批了孫秉德的提議。

前世孫秉德和幾個文官到了新都樂州還因為廟號的事大吵一架,這一世謝如琢不欲浪費時間。

至於親爹,謝如琢從來不覺得當初剷除閹黨的功勞也能算在他頭上,除此之外,其他的樁樁件件更是沒有能與有功於社稷沾邊的,亡國之罪,理應由他來擔。

把奏本遞還回去后,謝如琢倒在鋪起的軟榻上,死之前剛感嘆過這輩子太累了,重生后老天便無情地要他再累一輩子,誰聽了不想流淚?

既然坐上了這個位子,他該做的仍會去做,這也是他不贊同父皇的地方,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隨心所欲,有時候不管是不是被迫的,肩上擔著責任就要咬牙走下去。

謝如琢心裏有點亂,一邊想着這輩子一定不能累死累活了,他得想盡一切辦法偷懶,一邊又忍不住盤算着去了樂州要做哪些事,簡直有毛病。

迷迷糊糊昏沉了兩個時辰,有人來請他去母親寧妃的馬車裏議事。

寧妃現在已是太后,她叫柳燕兒,聽着像樂妓的名字,而她確實就是樂妓出身,從前在教坊司唱曲跳舞,中秋宮宴有幸在剛得了廟號的惠宗面前露了臉飛上枝頭,其後又運勢極佳地生下一位皇子,母憑子貴,得了妃位。

五年前,有人告發寧妃與溪山總兵吳顯榮有私,寧妃與六皇子被幽閉冷宮。

寧妃的運勢卻沒到頭,在冷宮苦熬了五年,出來便是太后。

這駕馬車比謝如琢的還要奢華寬敞,柳燕兒自從冷宮出來就穿着一身大紅,半點不顧國喪,但也沒人有精力在這事上找她麻煩。

謝如琢無聲鑽進馬車,見禮后沉默坐下。

“皇太孫當初帶走了三大營一半兵力,池州只有宣頤府還算安全。我們要去的是樂州,這裏有太.祖建造的行宮,適合作為新都。”孫秉德和三個閣臣坐在太後下首,凝眉不展,“但樂州離滄州太近了,那一片都是滄州總兵裴元愷的地盤,這等情勢下,他不會歡迎我們。”

柳燕兒並沒老,她只有三十幾歲,在冷宮待了五年也還是容顏清麗,眼角沒有一絲細紋,兩眉生得細長上挑,顯出英氣的鋒利,神情和語氣一樣冷淡:“大虞還能打仗的將軍不多了,許自慎算一個,裴元愷也算一個。滄州直面北狄人,只有裴元愷擋得住他們,沒有他大虞就得死。裴元愷在北境經營多年,肆無忌憚,半個綏坊的衛所都是他的人,他可是土皇帝,我們去樂州只能算是投奔他。”

大虞有十二布政使司,綏坊與池州二布政使司合稱冀北,坪都在池州北部,此番陷落便是池州全境陷落,出坪都往北便入綏坊。

綏坊北部直接與北狄人的地盤交界,有大虞四大軍機重鎮,由西往東為海門、溪山、滄州、宛陽,各派總兵駐守,不歸綏坊管,但又註定與綏坊撇不清關係。

“眼下也只有投奔裴元愷一條路可以走,‘大虞四重鎮,不破則天下不破’,這話放在一百年前是這麼說,現在恐怕是‘滄州不破則天下不破’。我們需要裴元愷的勢力。”謝如琢穿着素色孝服,少年人清亮的嗓音讓他自己有點陌生。

孫秉德和其他閣臣都看着他,顯然沒想到皇帝會說話。

謝如琢已習慣了他說了算的日子,對現在的處境還真有些不適應。

惠宗浸淫後宮十餘年,生過的兒子並不少,但能長成者少得可憐。

本來皇長子素有賢名,早早被封為太子,卻天生體弱,去年大旱沒結束,太子便先結束了生命。

而他是一個被遺忘在冷宮五年的皇子,要不是內閣還記得他,怕是朝中無人會提起。

這個皇位是內閣送給他的,他就該對着內閣感恩戴德,聽話順從。

前世此時他也許還會畏縮,但現在的他是當了三十年皇帝的謝如琢,內閣想跟上輩子一樣壓制他可沒那麼容易了。

“陛下所言甚是。”孫秉德歷經閹黨之禍與二十年混亂的朝堂之爭,一雙眼已洗刷得沉靜如深潭,轉回視線不動聲色道,“但裴元愷現在要殺光我們而後造反易如反掌,要去樂州必須過南谷,這裏是裴元愷兒子在守着。”

孫秉德話說一半,但未盡之言馬車中眾人都一清二楚。

最壞的結果就是他們連南谷都過不去。

“哀家已讓人傳信給吳顯榮。”柳燕兒的臉上至今還未有過什麼表情,像座精美的塑像,“宛陽宋家也不會袖手旁觀。”

閣臣們都是官場上的老人,聽到太后把自己和吳顯榮的私情挑明了,照樣鎮定自若。

孫秉德也裝起了聾子,只是就事論事道:“溪山和宛陽南下都要路過裴元愷的勢力範圍,一切還是難說。若能平安到樂州,我們必須要在滄州插自己的人進去,不然後患無窮。”

幾位閣臣又愁眉苦臉地同孫秉德你來我往擔憂了幾番局勢,許久才反應過來皇帝說了一句話后就再沒開口,在馬車裏彷彿不存在。

孫秉德瞥向謝如琢,單薄的身板坐得端正,好似聽得認真,但嘴角勾着奇怪的笑意,眼神也飄忽到了十萬八千里,他問道:“陛下可還有見教?”

謝如琢果真是在神遊天外,聽了聲兒,眼裏的光悠悠落回實處,少年人臉龐清瘦白皙,雙眼形似桃花,卻沒有似醉非醉的情,反而太乾淨了些,一汪春水湛瑩瑩的,有時一垂眼似有淚要落下來,是天生惹人疼的長相。

“元翁說得都對。”他乖巧一笑,又遞了個安慰的眼神,“諸位閣老都放心,這南谷我們定然是能過的,樂州也定然是能到的。”

一位閣臣想反駁,孫秉德卻狠一皺眉,打斷道:“陛下叫錯了,怎可叫臣元翁?”

謝如琢的眉眼有三分慵懶,道:“只是差份詔書罷了,元翁不必如此謹慎,朕與諸卿早認定了。”

方才想反駁的閣臣附和道:“正是如此,早該叫元翁了。”

孫秉德不笑時唇角拉出的線微往下斜,顯得不近人情,他沉着眼眸細細打量少年皇帝——

他總有直覺,那張天真溫良的面孔之下藏着什麼他看不懂的東西,不該屬於這個年紀,也不該屬於一個剛從冷宮出來的落魄皇子。

“離南谷還有兩百餘里,暫時安全,陛下與太後娘娘歇息吧。”孫秉德撤回視線,起身行禮告退。

閣臣們見狀一道退了出去,留母子兩人在馬車裏沉默不語。

謝如琢低着頭,重生后,他還沒想好該和母親說些什麼,這一世又該如何與她相處。

“把你的衣服換了。”柳燕兒的聲音不是樂妓們慣有的清越嬌軟,有些沉闊,“別讓我看到你為他戴孝。”

謝如琢無所謂一笑,起身理好孝服的褶皺,點頭道:“是。”

說罷,他也不讓趕車的內臣停下馬車,直接腳步輕盈地一躍而下,把內臣嚇得猛拉韁繩,車輪子與地面刮擦出刺耳聲響。

他對聞聲趕來的錦衣衛擺擺手,大步流星走了,心裏想道:重活一世,孫秉德沒變,母親也沒變,只有他變了。

逃亡的隊伍如一條黑色長蛇,在地平線上有節律地往前移動,大家輪流休息,等待着這夜過去,天明破曉。

謝如琢沒有再睡,他在等一個人。

他在閣臣們面前信誓旦旦地說他們能過南谷,並不是盲目樂觀。

重生以來諸事未有變數,那麼那個人應該會來接他們進南谷。

新的一天似是陰天,陰霾之下,眾人的焦慮更甚,嗡嗡私語不絕於耳。

馬兒也受了影響,時不時傳出令人不安的嘶鳴,一傳十,十傳百,當嘶鳴聲要震裂大地時,謝如琢猛掀開帘子,前方錦衣衛的喊聲傳來:“什麼人!聖駕在此,近者斬!”

眾人隨着謝如琢的目光一齊看過去,隱約望見一列穿甲胄的騎兵,有上百人,為首之人騎一匹雪白的馬,煞是顯眼。

那列突然出現的人不知和錦衣衛說了什麼,一名錦衣衛調轉馬頭往御駕而來。

謝如琢換了身紅色圓領袍,同柳燕兒一起“大逆不道”,額上繫着一根紅抹額,中間綴了顆黃寶石熠熠閃光,更襯出他膚色瓷白,雙眼晶亮。

諸般滋味在心口衝撞,他捏着布簾,喃喃道:“這輩子你來早了……”

錦衣衛請示:“陛下,他……”

“讓他過來。”謝如琢目光死死盯着前方,說得直截了當。

眾人的神色有錯愕有擔憂也有隱隱的欣喜,騎白馬的人從馬上下來,牽着馬從散開的一條路間穿過,眾人看清了,驚訝竟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郎,白衣鐵甲,面龐的線條還青稚未落,眉眼間已不相襯地染了老成持重。

謝如琢覺得他在遠處應當看了一眼自己的臉,甚至把目光望進了自己的眼中,但等兩人能看得清楚了,他卻低下頭沒再瞧。

他腰間佩着把刀,刀尖微彎,刀柄上的花紋被磨得顏色黯淡,走到馬車近前,恭敬地單膝跪下:“南谷千戶所總旗沈辭,恭迎聖駕。”

二十年。

謝如琢二十年沒有再聽到這個人的聲音。

二十年的思念翻湧成海,漫無邊際,只一剎那,謝如琢就嘗到了想哭的滋味,桃花眼四周添了一圈紅。

沈辭的視線一動不動落在地上,看不見謝如琢的目光是近乎貪婪地看着他,像草木渴求雨露,雀鳥希冀山林。

在盡量短的時間裏,謝如琢將所有思緒壓了回去。

上一世,沈辭也是在他們對前路無比擔心之時出現,帶着他們進了南谷。

謝如琢一直在算着路程和時間,他確信這一世沈辭來早了整整一天。

他們行路的速度沒變,那就是沈辭出發早了。

這是不是上天在暗示他這一世終究是和上一世不一樣的?

他和沈辭都死過一回了,或許意味着他們是可以重新開始的。

謝如琢下了馬車,掛上親切而歡喜的笑意,伸出手扶沈辭:“平身。”

手還沒碰到沈辭,一隻手倏忽將他推開,他抬頭,看見孫秉德冷着臉走過來。

“錦衣衛該當何罪!怎可讓陛下碰來路不明的人!”孫秉德漠然斥道。

那名錦衣衛愣了一下,低頭跪下:“臣知罪。”

氣氛一時無端肅殺,沈辭自己站起身,抬眸平靜地與孫秉德對視,不卑不亢。

半晌,孫秉德先轉開了眼。

柳燕兒也走了過來,看看沈辭,又看看被孫秉德推到一邊神色不虞的謝如琢,說道:“如今陛下是萬金之軀,凡事都需謹慎。元翁是為你好,你要心裏明白。”

長長的隊伍一片死寂,無人敢說話。

過了會兒,幾人抬眼偷瞧,只見謝如琢繞過孫秉德和柳燕兒,小跑到沈辭身邊,一把抱住沈辭的胳膊,桃花眼中淚漣漣的,帶着哭腔道:“沈將軍是來接我的嗎?後面有人想殺我……我好害怕……吃不下,也睡不着……我害怕……”

謝如琢邊掉着眼淚還要邊回頭望一眼柳燕兒和孫秉德,發現兩人果然眼神不悅地看向自己,立馬擺出戰戰兢兢的模樣,遠離他們挪了一小步,挨沈辭挨得越發近了,委屈地打顫抽噎。

那表情明晃晃向沈辭表示,我也好怕這兩個人。

你看你看,眼神好凶的,都欺負我。

被抱住一邊胳膊的沈辭腦子裏炸了個響雷,在原地幾近石化。

上一世不是這樣的啊,謝如琢一開始不是對他愛答不理嗎?

謝如琢該不會是還有個孿生兄弟?

※※※※※※※※※※※※※※※※※※※※

註釋:

*冀北、冀南、江南、江北、蜀中和嶺南都不是正經的行政區劃,在文中相當於兩個承宣布政使司(即現在的省級)合在一起的稱呼。明朝為了方便管理,會把兩三個省合一起派一個總督,比如歷史上大家熟悉的兩廣總督這一稱呼,兩廣就是廣東和廣西的合稱。綏坊、池州,還有第一章提到的淮西和淮東是承宣布政使司。大虞四重鎮參照了點明朝九邊的設定(比如有名的大同、遼東就屬於九邊),這四個地方是獨立的軍區,總兵是老大。

*明朝行政區劃:承宣布政使司、府、州、縣。

*明朝採取衛所制度,省級有都指揮使司,與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合稱三司,衛所由朝廷根據各地的防衛、戰略需要而設置,或數府一衛,或一府數衛,或一府、一州一個千戶所,專門管理軍籍。因為明朝軍籍是專門的戶籍,和普通平民不一樣,分開管理。文中提到的南谷就是一個千戶所城,說明此處有一個千戶所在。

*元翁是對內閣首輔的敬稱。

*總旗是千戶所一個職位,在百戶以下,正七品。

小謝:想不到吧!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小沈:怎麼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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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的江山又亡了[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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