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別的墓碑

道別的墓碑

羲姬自二樓下來,細長的黑色鞋跟陷進柔軟的地毯中,敲打地面的聲音也被藏了起來,她身上輕飄飄的紗幔和束起來的長發拂過從高高的雕花玻璃窗外灑進來的日光,無聲的從宮殿中一條走廊長長的這一端走向通往中庭迴廊的那一端。漂亮的金色瞳孔彷彿一片平靜無風的湖面,在濃密睫毛的映襯下,倒映出走廊盡頭的雕花大門和四周精雕細琢的窗與牆。

艾薩斯坦斯跟在羲姬的身後,面容是一如既往的凝着冰霜。她維持落後前人兩步的距離,並與她的步伐保持一致,看着主人裸露後背上縱情歡愛的痕迹,素來寡淡的面容,更多添了幾分冷冽。

縱然心裏翻滾過成千上萬的想法,在主人停下來時,她的反應依然敏捷而謹慎。

兩人一前一後停在了走廊中間一扇雙開門邊,做工細緻鑲嵌寶石的木門緊緊的閉着,零星的話語聲從門后艱難的擠出來,飄進艾薩斯坦斯的耳朵。她知道,自己的主人對這些聲音更加敏感,因此只是恭敬地站在一旁,默不作聲。

“裏面是什麼人?”主人的聲音聽起來和從前別無二致,甚至有着罕見的閑適輕鬆,就像多年前那個陽光傾瀉的慵懶午後一樣。

她低着頭,言簡意賅地說道“會議室里是姬臨學院的代表,求見議長大人,討論關於人類與我們進行基因融合的相關工作。議長大人今天下午沒有日程安排,應該馬上就會過來了。”

逆光的人影出現在走廊的那一頭,朝着主僕二人緩緩走來,卻在呼吸間到了羲姬的面前。他攬住羲姬裸露在空氣中纖細的腰肢婆娑她光滑的皮膚,另一手牽起了她的手放在了唇邊,垂下眼瞼看着妻子美麗的面容,溫柔的笑着問“我的小夜鶯,這是想去哪裏玩呢?”

羲姬慢慢地靠在丈夫的肩頭,聞到了他身上好聞的松木玫瑰的香氣,手指纏着他外袍中間的系帶“去海邊游泳,順便捉螃蟹回來吃。”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齊,優美的弧度配上從指甲根部暈染出的淺金色,看起來精緻細膩。

約爾曼岡德低頭吻了吻愛人的額與發,轉了個身將她輕輕往大門方向推了推“去吧,注意安全,等你回來,小夜鶯。”

她緩緩的向大門走去,走進了外面熱烈的陽光中回頭去看,男人的身影在光線不那麼明亮的走廊中,被陰影覆蓋的有些模糊,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明亮而柔和的目光依然追隨着自己,即使她知道在對方眼中,自己的身影在強烈的明暗對比中也只是個朦朧的剪影。她揮了揮手,便消散在了熱帶海島上午後的暖風中。

爾薩始終站在約爾曼岡德身後三步遠的位置,此時他走上前打開了那扇緊閉的木門,神色溫柔的男人轉身往門內走去,不動聲色的換上了端肅的表情。

門后,橢圓形的會議桌邊,坐了三男一女,他們顯然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但有着明顯的外貌差異,兩位的鬢邊漸生銀絲,另外兩位卻正值青春年少。

“歡迎各位,造訪寒舍,招待不周,見諒。”他伸出手來,和起身的四人分別交握。

趙揚帆的微笑疏離而謹慎“約爾曼岡德先生,好久不見。”他的身邊,李清弈,宋研,李清歡,他們臉上的笑容,也是同樣的素淡,彷彿能夠被窗外的陽光融化一般,隱藏着深深的憂慮和不安。

“約爾曼岡德先生,我們的來意您已經明了。生物製劑的研究雖然已經繼承了前人的成果,但也遠遠不夠。我們明白此時前來尋求您的幫助十分冒昧,但是…”李清弈的餘光看着打量着茶杯花紋的宋研,對方略見衰老的面龐讀不出情緒“但是,相信您也不願意見到這個千瘡百孔的世界,以及疲於奔命的我們,不是嗎?”

爾薩和李清歡應該是雙方為這場會議準備的記錄員,只不過前者制服筆挺,捧着小巧玲瓏的微型電腦,一行行的忠實記錄者主人與客人的一言一行;後者帶着粗黑的膠框眼鏡,長發高高的束起在腦後,修長的手指輕而勻速的敲打着鍵盤。兩者不分伯仲,也不知他們的紀錄是否有出入。

約爾曼岡德呷了一口茶水,桌上的小甜點緩慢的朝人類的方向移動“我記得上一次見到幾位,已經是34年之前了。不過當年匆匆一瞥而已,我們的交情,還是要從最近開始算起吧?”

白色描着淺金鍍邊的碗碟中,既有點綴了薄荷葉的檸檬乳酪蛋糕也有淋着莓果醬的海鹽雪糕,是這個海島城市最值得品嘗的下午茶甜點。談判的人類交換眼神,記錄的人類不為所動,他們都意識到了某種從妖怪話語中流露出的不容置喙的潛在回應。以約爾曼岡德為代表的異種世界種族,並不在意這個將要併入自己統治的世界究竟是什麼狀態,也拒絕了來自人類的親近與好意,雖然後面一點,幾人在很多年前就已經領會過,但時至今日才更加的令人感到寒冷。

宋研無聲地深吸了一口氣,趙揚帆平靜地開口“我們與您的確也不過是一面之緣,我們的請求,確實逾越了。但您忽略了一點,這並不是我們個人的請求,您的回應也並不僅僅代表您個人。”他的話說到這裏就沒有再繼續,而是切下了一小塊蛋糕送進嘴裏。

妖怪的衣角無風自動,他黑色的瞳孔爬上了絲絲縷縷的暗紅,亮起了若有所思的光芒。空氣小小的陷入了寂靜,雪糕在怡人的溫度中悄悄融化,看起來十分清爽的藍色與莓果醬的紅慢慢的混作一團。

“您說的對,趙揚帆先生。這是兩個世界間的干涉與融合,人類將這稱為文化與種族的衝擊,問題在於,不是每一個身處其中的種族都有干涉其變化的資格。”光芒熄滅,約爾曼岡德又恢復了以往的高深莫測。他既不表露出同情,也不表露出憐憫,但他的每一句潛台詞都是毫不留情的蔑視。

這種蔑視,顯然被宋研全盤接收到了“如果身為世界主人的人類不加以干涉,如果作為當事方的異種世界不加以干涉,那麼誰應該來干涉?”他的面容依然平靜,但生硬的語氣已經表露出了滿心的憤懣,這雖是談判桌上最忌諱的一點,但是其他人已經沒有機會再去阻止了。況且難說這樣的回應,能否打動對方,如果造成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們也樂見其成。

但並不是所有事都會如人所願,約爾曼岡德面前三角形的蛋糕被空氣切開分割成整齊的數塊,他將其中帶着薄荷葉的一塊送進口中,緩慢的咀嚼,旁邊爾薩已經為他續上了新的茶水,並遞上了雪白的方巾。作為這一套動作的結束,妖怪揮手,桌邊小推車上的茶壺給宋研半空的茶杯注入溫熱的茶水彷彿是要平息他的怒氣。

“宋先生,你說的沒錯。我的世界的確應該為目前的狀況做出一些回應,於情於理都應如此。但容我提醒你,首先,應該與否不是由諸位來判斷,而應由勝利者來判斷;其次…”他微微向後,舒服地靠在柔軟的靠背中“並不是所有應該做的事情,都需要去做。這個道理,幾位應該比我,有更深的體會。”

空氣陷入了死寂,不知何時,爾薩已經停止了記錄,於是只有李清歡敲打鍵盤的聲音,單調的重複響起,就好像是談判桌上的輓歌。男人們低着頭,妖怪最後的話語再一次申明了他們的態度,也再一次諷刺了人類的弱小。可是作為承載着無數人希望的他們,卻找不到理由反駁。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趙揚帆破天荒的感受到了久違的疲憊。

約爾曼岡德最後看了一眼李清歡藏在鏡片背後的眼睛,站起身來點頭示意便轉身朝大門走去。

爾薩合起了微型終端向人類們欠了欠身“再一次向遠道而來的諸位表示歡迎,晚餐將在六點鐘準時送往幾位的房間,祝幾位在這裏過得愉快。”

妖怪再三關注的女人終於有了除埋頭記錄外的動作,她合起的終端發出輕輕的啪嗒聲,這意味着這場會議已經結束了其短暫的生命,無論是否達成它的使命,無論它是否具有本應具有的意義。李清歡摘下眼鏡放在電腦上,將額角的髮絲捋起來別在耳後,端起茶杯緩緩地飲了一口溫熱的茶水。

“約爾曼岡德先生,您可曾注視過雲端之下的世界?”

約爾曼岡德轉回身看着這位年輕的少女,她白皙嬌嫩的面頰與烏黑濃密的長發,就如同一位還沒畢業的學生一樣,讓人完全想不到她已經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女人了。只有她炯炯有神的眼睛略微顯露出了一絲久經世事的滄桑來,卻又為她的一舉一動憑添了些成竹在胸的氣定神閑。“李清歡女士,我們的討論已經結束了。”

“但是我們要解決的問題,還沒有解決不是嗎?據我所知,您和林予楓不同,應該不是一位會放任問題的妖怪。”李清歡認真的看着若有所思的男人,她漂亮的眼睛是罕見的灰色瞳仁,其中閃爍着勢在必得的光芒。

妖怪無聲的笑了笑,轉回身來坐在椅子上“爾薩,添點東西過來吧。”

爾薩低聲應下,無形的力量波動回蕩在會議室的空氣中,順着門縫悄悄溜了出去。溜出光線明媚的走廊,溜去了庭院與花園。對此有所察覺的李清弈鬆了一口氣,也許事情還有轉機也未可知。

“看來約爾曼岡德先生也不是盡如傳聞,這令我們很有信心。”女人的笑臉柔和的蕩漾開,一反剛剛的銳利與大膽,像是加了冰的咖啡中混入了奶油與巧克力般變得溫柔了許多。

“我知道人類有眼見為實的道理,只希望諸位背後的人們也和諸位一樣。”妖怪的言語中似乎還有某種深意,但人類無從知曉。

會議室的門被僕人的手輕輕推開,洛芙推着一輛白色的餐車進來,隨後的兩隻妖怪迅速的更換了每人的蛋糕和融化的雪糕,換上酸甜爽口的菠蘿椰肉慕斯和撒着芒果丁的紅豆刨冰,洛芙為四個人類倒上了略苦的正山小種紅茶用來搭配過甜的糕點。另一邊爾薩已經奉上了椰奶凍與櫻桃酒黑森林蛋糕,又倒上了清甜的白桃茉莉茶。房間裏沒有人說一句話,唯有衣料摩擦的聲音聽起來專業並且嚴肅,最後,僕人為他們更換了新的雪白餐巾與貝殼形的餐具,推着小車無聲地離開。

會議室的門再次關上,會議繼續,但主導人已經和之前天差地別。爾薩與李清歡都沒有打開手中的終端,這意味着,這場會議的內容將不被記錄在案,它只留存於參與者的大腦中,或者刻進他們的靈魂里。

寧靜的氛圍在蔓延,與會的雙方都沒有開口說話,彷彿誰搶佔了先機就會在這場無聲的博弈中一敗塗地一般。他們就像買賣雙方,在衡量彼此的籌碼與身價,在思考怎樣才能用最少的籌碼,將對方買斷。李清弈已經不再擔心這場會議的結果,從約爾曼岡德轉身的那一刻開始,他的妹妹就已經代表整個人類,贏得了這場談判的主動權。

在這場短暫的對峙中,有的敗下陣來,有的不動聲色地藏起了喜悅。

約爾曼岡德將紅色的凍乾草莓碎輕而勻地灑在椰奶凍上,平靜地開口了“看來貴校還是缺乏一些勇於開口的先驅者嗎?”

“我想我們找錯了目標,雖然您是弗拉斯特聯合國的議長大人、執政官,但您的意見並不代表貴國議會,對嗎?”趙揚帆的言辭還如以往一樣一語中的。

妖怪似乎並不為這樣的言辭而有哪怕一絲一毫的不悅,他將嘴裏的奶凍咽下去,抿了一口熱茶“您說的很對,趙先生,我國與貴國在政治體制方面有某種程度上的相似,都不是一個獨裁專制的存在。”

“我們今天的來意,只是希望您能夠正視這個簡單的提議,僅此而已。”李清弈緊皺的眉頭已經放鬆,他的雙眼直視着遠處妖怪的眉宇,目光中的誠懇和友善彷彿已經伸出去的手,在等待同樣友善的回應。

“各位,請相信我與我的同僚們非常明確您方的來意。或者說,我們比您方還要更明確這個決定背後的意義。”妖怪彷彿拋開了之前的輕蔑,開始認真的表露出自己的想法“所謂基因的融合,不過是加快了人類口中所言的進化過程。弗拉斯特中的大部分生物都有着十分漫長的壽命,基因的改變與否,放在漫長的時間中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對於壽命短暫的人類來說,未免太冒險了,不是嗎?”

李清弈與趙揚帆不動聲色地對視,妖怪似乎過於善良了一點,難道他之前的傲慢反而是為了人類的長遠利益做打算?這與他征服這個人類世界的目標簡直是南轅北轍,任誰都會覺得這個解釋太過荒謬。

宋研剛要開口,約爾曼岡德卻在短暫的停頓之後再次說話了“你們也能夠感覺到,她對這個世界的喜歡吧,我怎麼能夠隨意改變她所喜歡的的世界,本真的樣子呢?”他看着會議桌上用來裝飾的奶油色玫瑰,語氣莫名的有點低落,像是沾染了秋夜的露水,變得繾綣幽涼。

一時之間,幾個男人無言以對,這句話太過遷就也太過溫柔,溫柔的令人無法拒絕,唯有彷彿身經百戰的李清歡毫不動容的說道“她可未必領情呢,約爾曼岡德先生,還是做點真正有意義的事吧?”她雖是笑着,可是說出的話卻一點也不令人愉悅,至少現在看來是如此。

妖怪並未動怒,或者說他不會因為這些繁瑣的事而產生任何的情緒波動“對我來說,她是最有意義的事。”

女人挑了挑眉,知道自己的目標已經達成了百分之八十“那為什麼不去嘗試保護這個世界呢?保護他的獨立與自由,保護他不被束縛的美,這樣難道不是最好的嗎?您怎麼看?”她悠哉悠哉地等待着對方的回應,細細的品着手中的紅茶。

“或許我所使用的方式與您方的期待有所不同,但是,這畢竟是我私下的願望,請您理解。”

意料之外的答案,本以為聊起了那一位就一定能夠事半功倍的人類們從未想過,妖怪一廂情願且孤注一擲的行為,其實根本已經拋開了他所在意的對象真正的感受,就連他是否在意過,都已經變成了一個未知數。

男人們無話可說,他們已經失去了最後的底牌,沮喪的情緒在三個人之中蔓延,原來談判桌上先開口的也未必盡落下風,決定輸贏的也不僅僅是正義究竟握在誰的手中。女人捏緊了茶杯,緋色的嘴唇抿了抿,最終還是嘆了口氣。她手中的茶已經只剩下寥寥幾滴,半口而已。

“我原先並不想這樣。”她打開隨身的手包,兩張摺疊過的薄箋順着平滑如鏡的桌面飛向了妖怪“抱歉二位,這是家裏的一些舊事,請原諒我並不能將它公之於眾。”她朝紀舒遠和宋研報歉的笑笑,后兩者雖然有些疑惑,但也平靜地接受了。

約爾曼岡德打開了薄箋,掃視紙上的內容,他的頭半低着,讓人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爾薩發覺到主人身上產生了某種混合起來的情緒,驚訝、隱憂、還有一閃而逝的薄怒,這是相當罕見的,他無從得知薄箋上的內容,但他明白這必定是某種致命的信息,乃至於,令他的主人都未曾預料到它會以這樣的形式,出現在這個地方。

妖怪的臉色亘古未變,卻又彷彿經歷了左右為難的掙扎。終於,他聚攏的眉頭紓解開來,發出了如釋重負的笑聲“啊,您出乎我的意料了,李清歡女士。”他將薄箋原樣摺疊,泛黃的一小疊沿着它來時的軌跡隨着控制者的心意原路返回。

“您還要繼續考慮嗎?”趙揚帆適時地開口了,宋研的餘光悄悄地觀察着他意氣風發的臉,卻無從得知他是否知曉紙上的內容,對方平和又略帶驚訝的模樣看起來像是全盤在握,又像是茫然不知,他懊惱地發現,自己和許多年前一樣,依然看不清眼前的年輕人們,無論他們一同共事了多久,不知是因為自己的識人不清,還是因為他們太會偽裝與掩飾。

妖怪閉了閉眼睛,呼出一口氣“議會不會做出有關基因融合的任何決定,我國的政權也不會限制國民的自由。”他忽然展露出了一個真正的、充滿了真誠與祝福的和善微笑“我真的很期待,看到人類進化的那一天。”

李清歡喝掉了最後一口茶水,緩緩地起身收起了桌上薄薄的兩頁紙。那兩頁描繪着墨色的龍與鶴的紙張隨着她重新坐下的動作自燃,消融在了空氣中“約爾曼岡德先生,您身在雲端,可卻從未俯視過腳下的土地,或者說深淵。當您落下雲端,終會有這麼一日,它將凝視您,擁抱您。”她頓了頓,看着空空如也的茶杯,與自己塗著透明指甲油的手指,灰色的眼睛流露出了不知名的憐憫,緩慢的說“并吞沒您。”

對方起身,並沒有對她的話做出回應,而是不為所動的將擦試過嘴唇的餐巾放回到桌上“會議結束了,祝各位有個愉快的夜晚。”

“您也是,先生。”李清歡點頭示意,卻並不站起身來和另外三人一樣禮貌的目送主人離開,她收起眼中的情緒重新戴上眼鏡,於是那雙精明的灰色眼睛又隱藏在鏡片后,彷彿蒙上了一層水霧,叫人捉摸不透。

爾薩欠了欠身子,站在門邊扶住了銅質的把手“晚餐為各位安排了青蒜汁小羊排與紅酒鯖花魚,請不要拘束。”

應當是因為不虛此行而放下了重擔的李清弈笑着調侃“難道沒有什麼弗拉斯特的美食招待招待我們嗎?”

“明白了,李先生的菜單將換成浮萍人魚血與魔女之吻,請您好好享受。”爾薩臉上謙恭的微笑紋絲不亂,彷彿為人類們這樣的要求早已做好了備選的方案。

宋研哈哈笑着拍了拍李清弈的脊背“你有口福了,小子。”

李清歡跟在他們身後,她的表情嚴肅平淡,既不憂慮也不欣喜,彷彿對剛剛來之不易的勝利無知無覺。趙揚帆走在她身邊,像行程中無數次曾做過的那樣不露痕迹地觀察着女人的表情,觀察她修飾的無可挑剔的眉毛與眼闊,觀察她毫無波瀾的神色與眼神。她青春的外表和蒼老的瞳色產生了獨一無二的碰撞,激蕩出與眾不同的魅力。他有種錯覺,覺得眼前的女人彷彿獨自在人世中生活了很久很久,久到她自己也未必清楚在變化的時間和人之中,自己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這是一條幽長的林間小路,四周栽種着漂亮的楓樹,燃燒着的火紅楓葉深深淺淺的被風搖動,發出輕輕的嘩啦嘩啦的聲音,每一片楓葉都被細密的雨水清洗的一塵不染。小路上,一塊一塊的青石板被過往行人的腳步摩擦的發亮,延伸到目不能及的遠方。並肩行走着的男人與女人,他們穿着長長的羊絨大衣,行走時的腳步聲,緩慢輕快的響着。兩隻交握在一起的手垂下來悠閑地搖晃,男人的呼吸綿長有力,女人披散的長發搖曳生姿。

“卿卿,你冷不冷?”男人的另一隻手插在衣服的口袋裏,在搜索着什麼東西。

女人搖了搖頭“我不冷啊,你冷嗎?”

男人的聲音低沉卻帶着淡淡的笑意,透亮悅耳的令人彷彿置身於晴朗夏日的海邊,入耳都是清爽的海潮聲。他的確微微笑着,連瞳孔都閃爍着星辰的微弱輝光,看一眼身邊的女人,復又看向遙遠的目的地“我也不冷。”

他們的每一句話都伴隨着呼出來的白氣,帶走胸膛中一絲絲的熱量,彌散在深秋冰冰涼涼的空氣中。在這條秋意濃濃的小路上,只有他們在緩慢地行走,日光推移,天色昏暗了起來。也說不清是哪一縷冷風帶來了第一片雪花,總之雪就這麼下了起來,從細細密密的小雪粒,到成片成片的鵝毛大雪。覆蓋了周圍艷紅的楓葉和樹下枯黃厚實的苔蘚與雜草,風搖動樹葉的聲音被積雪吞沒了,青色的石板路也逐漸的消失。

男人和女人顯然都沒有帶傘,但卻依然走的從容不迫,他們鹿皮的小靴子踩着腳下的積雪,印出一對步履輕盈的腳印,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白色的雪連綿不斷的落下來,落上他們的頭與肩,粘在羊絨大衣的前襟上,粘在他們交握的兩隻手,那衣袖的褶皺間。

男人的個頭要比女人高出不少,他低頭看了看“你的頭髮都白了。”

女人伸出手來接住了一片落下的雪花,看着它慢慢融化在手心裏。她放緩了腳步,抬了抬頭彷彿想要看到頭上的積雪,男人隨着她的節奏慢慢止住了步伐,看着她傻呼呼的動作哧哧的笑出聲來。

“哼,你也是。”女人將手裏的水漬抹在男人的衣袖上,抬頭看他俊朗的臉,發現他鋒利的眉毛上也沾了些零星的碎雪,他長長的睫毛上的雪則已經被體溫融化,令他濃密的睫毛顯得濕漉漉的,於是他溫柔的眼神便也濕漉漉的流淌出甜香的氣息,像下着小雨的黃昏,一半是濃稠的金黃,一半是朦朧的煙灰。女人的眼睛卻笑了,彎彎的弧度像是素秋的夜月“你的眉毛上面也有雪。”

男人捏了捏女人涼津津的小臉“跟你一起變白頭,挺好的。”他收回手,像是回味了指尖的觸感一般停頓了一瞬,嘆了口氣“臉這麼涼,還說不冷吶?”

“你的手也很涼,可是你也說不冷的。”女人委屈的撅起嘴來,撒起了嬌。

“是不是冷到你了?”男人將女人的兩隻手一起牽起來,握在嘴邊呵氣。

溫暖的氣流噴洒在四隻相握的手上,熱風吹散了一小片區域裏飄飛的雪花,男人的面容在白色的呵氣中模糊不清,只有他清朗的聲音溫和的縈繞在耳邊“卿卿,下次要帶好手套哦。”

雪下的愈發大了。

羲姬漂浮在湛藍的海水上,金色的頭髮鋪開隨着波濤起伏翻滾遊盪。哈雷瓦刺眼的陽光將她從一個朦朧而短暫的浮夢中喚醒,萬里無雲的天空是剔透的藍色,飛機經過,留下長長的尾氣的痕迹。

她抬起手來看着指縫間溜走的海水,那透亮的樣子,就像融化的雪水那樣清澈,有着微微的暖意,恰如手心的溫度。

鏡面般的瞳孔泛起了波瀾,女人放下手遮住了眼睛,避開了陽光的直射。

“別走啊,難得見面,就再陪我…陪我一會兒…”

人類穿過走廊,走出盡頭的大門結伴去往迴廊另一邊的露台,不多時,晚餐安排在這裏,為遠道而來的客人踐行。

迴廊長而空蕩,日薄西山的陽光穿過迴廊中纏繞的紫藤蘿灑下來,變成稀疏的光斑,斑駁的佈滿了石雕的地面,在晚風吹過時搖動成千上萬的光影紛繁雜亂。這樣的一條長廊,好像曾經出現過在每一個人的夢境中一樣,一樣的朦朧,一樣的耀眼。他們緩慢的身影在光斑之中穿梭,有的人在想着未來,有的人在想着拯救,有的人在想着殊死一搏,唯一不敢去想的,就是解脫。就彷彿被紫藤蘿纏繞的石柱一樣,在一片和煦而溫暖的陽光中,慢慢的窒息,悄悄地死去。

敲打地面的聲音緩緩的從遠處響起來,嗒,嗒,嗒,嗒。每一聲都是一樣的輕重,每一聲之間的間隔都是一樣的長短,聲音的主人一定是一個極其克制又極其拘謹的人。每個人類的心中都這樣想,直到那個金色的身影出現在視野里,逐漸放大,放大到她瓷白的肌膚風姿綽約,放大到她玲瓏浮凸的身體阿娜多姿,放大到她的睫毛與手指,到她濕漉漉的貼在臉上與胸脯上的幾縷髮絲,與她臉頰上流淌下來的剔透水珠。

在這個夏威夷群島中火熱的一月,四處流淌着金色的夕陽光輝的宮殿中的小小角落,在長得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迴廊中,闊別多年的朋友們再次相遇了。風雲巨變讓他們失散在種種無法控制的災難中,又讓他們在彷彿是歲月靜好的美好天氣里重聚,只不過也許是久別重逢來的太過於突然,突然的讓每一個人都措手不及。

李清弈眼中流露出的驚喜是顯而易見的,縱使多年以來對方從未跟他們有過任何聯繫,但也總有些他鄉遇故知的親切感。趙揚帆與李清歡平淡的臉上看不出表情,或者不如說他們對於舊人重逢的回應就是毫無波瀾,前者懂得一些是非曲折,知道現在不是打招呼續舊情的好時機,而後者則完全不以為意。宋研回想起從前的點滴,從進入公司工作,到被救出接手念靈公司的研究,再到成為姬臨學院風紀委員會的一員。寥寥此生,印象最深刻的也不過是金髮的白衣少女破窗而入的那一瞬間,她肅穆的臉和冷艷而悲憫的神情,彷彿憐憫着眾生的謫仙,要渡萬事萬物,卻也彷彿無欲無求的神魔,要嶄蒼生惡鬼。

“殿下。”爾薩三十度躬身後為來人進行了簡單的說明“來自姬臨學院的幾位代表前來與議長大人討論關於基因融合方案可行性的議題,今晚安排在露台餐廳吃晚飯。”

女人的神色冷淡而平靜,就彷彿得知諸如“明天會下雨”或是“今晚一切活動都如常”這種沒有什麼需要她有欣喜或者難過的普通信息一樣。她點了點頭“歡迎你們,請不要拘束。”便經過了這群詫異的人類,走進前方走廊的陰影中去了。

倒是她身後跟着的侍女艾薩斯坦斯快步走至爾薩面前悄聲道“殿下心情很不好,最好還是不要打擾她了。”她說完便也匆匆跟上主人的步伐,帶跟的皮鞋敲打在地面上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音。

經過這段小小的插曲,人類們或多或少的感覺到了不正常。羲姬當然不是一位薄情寡義的精靈,斷然沒有相遇了依然視而不見的道理。可是究竟是怎樣的遭遇讓她變得這樣的清冷,卻讓幾個人毫無頭緒。李清弈明顯失落的表情映入爾薩眼帘,也不知道會不會讓這座世外桃源的主人心生不悅。

“十分抱歉,殿下最近事務繁忙,實在很難脫身,幾位請先跟我前往露台吧。”爾薩向他們再次欠了欠身,便繼續領路了。

約爾曼岡德站在拼花的落地玻璃窗前,手中的紅茶已經由熱轉涼,但他也只是看着窗外遠處夕陽下金色的海水,極目遠眺的海上有回歸來的白帆以及零星的異種族人。良久,他低頭看着杯中紅褐色的茶水喃喃自語,聲音微不可聞“別來無恙啊,李言蹊。”

李清弈轉頭最後看了一眼光線昏暗的走廊,鞋跟的聲音早已消失,主僕二人的身影也離開了目所能及的範圍。但他無端覺得,彷彿一位白袍少女赤腳站在那門口,在燦烈的陽光中,目送着他們離開,她揮了揮蒼白的右手與他道別,金色的長發盤旋在她的腳邊,就像是堆積在一起的舊時光,陳舊而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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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羲隱中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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