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懷心思
雨水淅淅瀝瀝地順着山坡垂下的藤蔓流到地面,在山洞口匯聚出一捧小小的水窪。瑪麗薇爾伸手撩開遮擋住洞口的藤蔓,一腳跨過水窪踩在相對乾燥的地面上。
山洞很深,有一個小小的拐角,一簇火光從拐角處映出來,將這一處狹小的空間映得溫暖起來。
瑪麗薇爾猶豫了一瞬,抬腳向山洞裏面走去。
不管怎麼樣,還是去打個招呼的好,否則很容易被當成埋伏者引發不必要的誤會。
轉過拐角,火堆的噼啪聲響亮了起來。
在火光的映照之下,黑髮的少年穿着帝國學院的統一服裝,正靠在岩壁上,微垂着眸子看着火堆。
他聞聲抬起頭來,一雙棕紅色的眸子在橙黃的燈光下顯出瑩潤的暖意。
是校友。敵對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瑪麗薇爾向他微微頷首。“你好,順路避個雨,介意嗎?”
少年的眸子微彎,如同巧克力一般溫暖的笑意從眸中流出。“當然不介意。來這邊坐吧,火堆旁邊要暖和一些。”
瑪麗薇爾點了點頭,沒有拒絕,走到了洞口裏面席地坐下。
她不是個多話的人,坐下之後便不再開口,專心指揮風元素吹乾自己。一時之間,這片空間內又只剩下了乾柴燃燒的聲音。
太安靜了。
她吹了個半干,轉了轉腦袋,目光掃過旁邊的少年,卻驟然一滯。
之前走過來的時候被火光擋住了,她沒看清楚,這會兒才注意到,黑髮少年平放在地面上的右腿,小腿處有一處深可見骨的傷口,看傷痕似乎是什麼東西的咬痕。
注意到她定住的目光,少年笑了笑。
“之前擊殺的某隻魔獸留下的。”
瑪麗薇爾抬眼看了看他,問道:“你隊友呢?”
“先走了。”他的笑意分毫不變,似乎全然不覺得被隊友拋棄有什麼似的,就連語氣也溫和依舊。
瑪麗薇爾抿了抿唇。
她轉過頭再次打量了一遍少年——看起來普普通通沒有附魔的衣服,外面只套了帝國學院的校服半袍,身上沒有半點華貴首飾,耳邊兩縷明顯比其他地方長得多的頭髮垂在胸前,其餘的黑髮只垂到耳下。
太普通了,看起來……和她一樣。
她眯了眯眼。
特助生在帝國學院是十分特殊的存在。
這座學院匯聚了整個帝國絕大部分的天才。鑒於這個世界的階級分佈,越是實力強大的人越是地位超然,而後代天賦優異的可能性則更大。平民中偶然出現一兩個天才的情況不是沒有,但是極為稀少。
瑪麗薇爾就是稀少中的稀少,因為她前十幾年甚至根本沒有聽說過魔法師,出身之低可見一斑。
在帝國學院,像她這樣無權無勢憑藉天賦免費在學院讀書的,被稱之為特助生。
特助生在學院的生活稱不上壞,畢竟帝國學院的師資力量和教育資源在帝國絕對首屈一指。但也稱不上好。最有天賦的那批人往往也是最有權勢的那一批。而在外天賦絕佳的特助生在學院裏,往往也就是不功不過的程度,與周圍的學生可謂是格格不入。
就算在學院裏已經上了兩年多學,瑪麗薇爾依舊獨來獨往。
唯一的安慰之處就是,學院的老師從不會看碟下菜,甚至對特助生還多有照顧。畢竟對於自身就足夠超然的帝國學院來說,學生的權勢對他們真的沒什麼用。
在學院裏,特助生與其他學生其實很好分辨,就算是完全不懂的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那個家境貧寒。在這裏,匯聚着這個國家最為懸殊的階級差異。
而眼前的這個少年,就給她一種極為熟悉的感覺。
只不過,他的氣質太不一樣了,那種平靜與悠閑,和其他特助生又有所區分。
在帝國學院,特助生的成績是有要求的,不達標者將失去免費的名額,因此大多數特助生都十分忙碌,大多數氣質中都帶着明顯的緊張感。
正如曾經的瑪麗薇爾。
想了想,她微微嘆了口氣,主動出聲道:“你沒試過自己治療嗎?”
少年微笑着搖了搖頭。“那是一隻三階高星的炎鉤巨蜥,我的級別比它低些,沒辦法驅逐傷口上的火元素。”
瑪麗薇爾的臉色不由得一凜。炎鉤巨蜥她也聽說過,屬於攻擊性強,防禦力同樣不低的魔獸,最難對付的是它瀕死前的一擊,一般能夠超越自身的階能,火元素精純,級別比它低的話只能依靠火元素的特定魔法加以吸收,而且存在風險。試圖靠水元素克制是絕對沒戲的。
瑪麗薇爾的魔力構成中,風元素佔主導,火元素佔比不高,原身平時也很少會去練習火元素的魔法。
但是……
她貝齒輕咬了下唇,又很快放開,轉身翻出了自己的捲軸。
少年好奇地看了看她,但出於對她私隱的尊重,並沒有開口詢問。
瑪麗薇爾盤着腿將捲軸展開攤在自己腿上,細細地查找着。
火元素的魔法被她寫在捲軸的最後面,她也不怎麼避諱地直接將捲軸就這麼展開着,自顧自地往後面看去。
少年看她盯了好一會兒,出聲道:“這裏光線太暗,看書傷眼睛。”
瑪麗薇爾敷衍地點了點頭,忽然目光一定,抬起頭直視着少年。
“或許我能幫你,你願意試試嗎?”
少年聞言一愣。他沒想到這個萍水相逢的女孩是在找幫助自己的方法。
事實上,這種元素傷口並不好處理,一旦弄巧成拙,不但施法者可能會引火上身,傷口也會迅速惡化,進一步加劇傷害。
但是少年只是最開始的時候驚訝了一瞬,接着便毫無芥蒂地點了點頭。“好啊,那就麻煩你了。”
瑪麗薇爾也不客氣,她挪近了些,將捲軸鋪開在一邊,默默念了兩遍熟悉咒語。
少年有些驚訝地看着她。“你是第一次施咒?”
瑪麗薇爾點了點頭,接着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多麼驚世駭俗。
對於魔法師來說,每個咒語都是需要經過反覆多次的練習才能正確施法,魔力的運轉路徑失之毫釐謬之千里,從未聽說過有人敢直接施展沒有練習過的術式。
她抬起頭,剛想解釋什麼,不曾想少年只是微微偏了偏頭,笑容分毫不變。“那你千萬要小心點啊。”
瑪麗薇爾定定地看了他兩眼,突然揚了揚嘴角,露出了進入山洞以來的第一個笑意。
她的長相很柔和,綠色的圓眼睛,紅髮微卷垂到胸前,心形的臉龐弧度也是軟乎乎圓圓的,鼻樑上點綴着些許的雀斑。乍然一笑時,原先渾身上下那種令人無從下手的疏離氣息一掃而空,與王都那些矜貴柔弱的女孩們格格不入的生命力洋溢在彎彎的眸中。
“我叫瑪麗薇爾。”
他被那少見的活力晃了一下,片刻后才點了點頭,笑着應答。“你好,瑪麗薇爾。我叫希伯恩。”
瑪麗薇爾的笑意一閃而逝。
她很清楚自己這一世的容貌是什麼樣子。說的好聽一些叫甜美柔軟,通俗點說的話,她的長相看起來就是那種美貌笨蛋,又美又好騙。再加上自己特助生的身份,原身剛來學院時確實被很多別有心思的人關注着。
在王都,她這樣的長相很少見,因為當下流行的審美乃是弱柳扶風的病態美,最好是那種冷傲矜持的大小姐的氣質,而她渾身上下都洋溢着自然的生命力,乍然出現在這樣的環境裏,很難不被人注意到。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她很快學會了偽裝氣質,將自己淹沒在帝國學院一眾真正的千金大小姐之中。
久而久之,她自己也很少笑了。而這反而誤打誤撞地和羅葳的性子很相似,也省去了她故作偽裝的麻煩。
交換過名字之後,瑪麗薇爾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傷口之上。
近距離看的話,傷口比她所以為的還要嚴重,火元素已經附着在腿骨上,還在向上蔓延。可以想見眼下希伯恩正承受着怎樣的痛苦。
瑪麗薇爾深吸了一口氣,難得全神貫注地開始吟唱魔咒,隨着咒語一句句被念出,一股熱意匯聚在她的掌心,漸漸將周圍空氣中那點可憐的火元素盡數吸附過來。
吟詠聲驟然一停,瑪麗薇爾毫不猶豫動作迅速地將掌心蓋在傷口之上。
她感覺到掌心下的肌肉狠狠縮了一下,她抬起頭道:“辛苦忍一下。”
黑髮的少年額前因為突如其來的劇痛滲出了一層冷汗,但是表情卻依然溫和。“我知道了。”
掌心之下,四處逃竄的火元素逐漸被掌心的術式所吸附,一點點被收攏到她的掌下。
治療過程結束得很快。看着俯身清理殘留的火元素的瑪麗薇爾,少年的目光慢慢變得意味深長起來。
很快。準確的說,太快了。
就他所知,這種程度的傷口想要這麼快清理乾淨,要麼使用四階以上的魔咒,要麼需要五階的魔法師施法。
但顯然,都不是。
少女的實力很容易能看穿,不過是二階四星,在聯賽中簡直低得引人矚目。而她所用的術式他也認識,只是個二階的魔力凝聚術而已。
可是卻能發揮出這種程度的效果……
將傷口清理乾淨,瑪麗薇爾直起身子看向他。“覺得好些了嗎?”
希伯恩試着動了動腿,抬起眼看向瑪麗薇爾。“好多了,已經沒那麼疼了。”
“那就好。”
她站起身,自顧自走到洞口去接水清洗手上的血跡。
洞裏,黑髮的少年指尖輕輕放在胸口的徽章上,無聲地念了段咒語。
一道褐色的光芒驟然閃過,沒入岩壁中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