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宴(3)

死宴(3)

左手夾着煙,右手把玩銀元。

男人身形長而瘦削,不長骨頭似的靠在陰影里。

指間火光明滅不定,眼看就要燒到皮肉,他不緊不慢。

單是大拇指一撇,便將煙頭生生掐滅、碾磨成焦黑細碎的煙塵,紛紛揚揚落到地上。

滿意了,他勾起唇角,這才慢悠悠抬起臉,露出一副低而威沉的眉骨;眉心分明透着一股化不開的陰鷙,底下那雙桃花眼卻又生得柔情瀲灧。

這就是【霍不應】。

幾次三番出現在他人口中,看上去非常重要、也非常危險的副本角色之一。

一個【抹過的脖子比你吃過的鴨脖還多】,且【極度陰晴不定的瘋狗】。

姜意眠不過稍稍打量兩眼,對方眼皮一撩,視線便如天羅地網般撲了過來。

“路小姐。”他用懶懶語調同別人說話,“就我這個樣兒,得罪下路家行不行?”

雙眼卻牢牢鎖定在她身上,彷彿一條潮濕黏膩的舌頭,緊貼着肌膚分分寸寸不放過地舔舐。

多少令人有些不適。

姜意眠懨懨挪開眼。

路菲菲支吾老半天,答不出個所以然。

“看來這位小姐的嘴巴不太好使,那我們換個玩法。”

霍不應攤開手心,一枚嶄新的硬幣躺在上頭,“我扔,你猜。要是你猜對,我就不敢招惹路家,保證今晚你能平平安安出這個門。但要是你錯了……既然你能叫得出我的名字,應該也清楚我的規矩?”

要問霍不應什麼規矩?

拜託!全上海誰不曉得霍不應是個瘋子,有事沒事愛找人擲銀元!

口上說是猜中者生,猜錯者死,實則次次出爾反爾,總有無數由頭殺人取樂!

就他來上海兩年,遊戲玩了百八十把,十里逃生者只手可數。

久而久之,街頭巷尾無處不流傳着‘霍不應,禍百姓,你看銀元美滋滋,他取你命笑哈哈’的順口溜。

常人由此養成避霍不應如避鬼神的習慣,也就只有這些個不食人間煙火、被情愛話本迷去心智的大小姐們,才日日盼着霍不應能被愛情收服,早晚成為她們裙下最威武的臣。

路菲菲本是其中之一。

直到如今霍不應的銀元近在眼前,恐懼如潮水而來。

嬌生慣養的小姐嚇得雙腿發軟,開口我、我、我了數聲,碎字組不成語句,光生出淚水大把大把,在眼眶裏巴巴打轉。

這時,一名身材瘦小的男子走上前,諂笑道:“霍司令,小姑娘之間總是愛攀比的。現今姜小姐身體落疾是遺憾了些,但她生得如此漂亮,又能同您這樣的大人物來往,難免遭人羨慕。我這小表妹也是年紀小,沒見過世面,要有什麼過錯,我給您賠罪,給姜小姐賠罪,希望兩位大人能夠不記小人過。”

頓了頓,補充:“再來,我看兩位應當好事不遠,日後辦喜酒的話,儘管來我們百麗大酒店。我保准親自負責,必定將場子安排得又體面又熱鬧,決不讓你們失望,如何?”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姿態更是到位,頭顱低得就差埋進泥土裏。

霍不應似笑非笑地看他護着路菲菲步步後退,掛在腰邊的槍摸了幾回,終是懶得去掏。

誰讓小寶貝生日,不高興見血呢。

一場插曲到此落幕。

霍不應收起銀元,朝姜意眠走來。

一步、兩步。

漆黑的軍靴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沉悶聲響,堪比鎚子一下一下擊打着頭顱。

姜意眠猝不及防地,被拖進一段記憶里。

——那是兩年前的冬天,時興的咖啡店中。

彼時的姜小姐,已為報紙寫過幾篇文章。這回交稿,對方將她約在靠窗的位置,東扯西講小半個小時后,而後話鋒一轉,紅臉向她道出愛意。

相比國家存亡,政局暗涌,姜小姐對小情小愛實在興趣寥寥,滿肚子拒絕的言辭即將出口之時,冷不丁被問:“你就是姜意眠?”

她應是,身旁那人便短促地笑了一聲,又問對面:“你在幹什麼?”

對面稍顯青澀的編輯看了看她,沒好意思說話。

“不說話,那就陪我玩個遊戲?”

陌生男人將銀元高高拋起,再捏進掌心,非要編輯猜個正反。

他是半道闖進來的,頭頂軍帽壓得又斜又低,凌亂髮絲蓋着眼,身後還跟着一大群面無表情的兵。編輯再三拒絕無果,只得雲裏霧裏下定賭註:“我、我猜花面好了。”

男人手都不抬,就說:“你運氣不好,猜錯了。”

編輯覺着莫名其妙,怎麼看都不看就斷言猜錯?

他起身質問,言談有理有據,態度不卑不亢,頗有文人才子的魄力。可對方險惡地眯起眼,輕輕嘖一聲:“我說錯了就是錯了。”

下秒鐘,一顆槍字兒‘砰’的打在編輯的腦門兒上。

剎時間鮮血噴涌,滿堂尖叫。

屍體大睜着雙目倒下。

“以後少出門,我會去找你的。”

混亂之中,男人若無其事地拭去臉上濺到的血漬,清晰地咬出她的名字:“姜、意、眠。

*

當街槍殺無辜,尚能談笑風生。那位不知名的男人給姜小姐留下噩夢般印象。

直到兩月之後,她才得知,那就是霍不應。

傳聞姜先生多年之前曾與民間戲稱‘土匪帶兵’的霍大帥有過三面之緣。

時逢亂世,兩人同是險中求勝、朝不保夕的處境,在飯桌上聊着聊着,結為口頭兄弟;缺了口的破酒杯碰着碰着,又說笑改日領上兒女再聚,說不準有緣結為親家,親上結親。

當時之事無人當真,除了霍不應。

他乃霍大帥第五位姨太所產的第九子,生來不足兩個時辰,不受寵的娘因失血而活活疼了四個小時,臨死前給他起了這個名:霍不應。

取自‘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姨太生子豬狗不如’的不應。

——後半句還是他娘沒文化,閑來無事自個兒添的。

不過這霍不應寫作霍不應,讀起來,怕是禍不應才對。

自打他踩着親娘屍體呱呱落地后,霍大帥猶如瞎貓碰着死耗子,上戰場儘管瞎攻亂打,稀里糊塗自當大獲全勝。

明明之前只是不起眼的小兵,照這軍功累累計法,硬是一路高升升無再升,最終成帥。

霍大帥心裏那個爽快呀,既得意,又唯恐運勢盡,趕緊抬了兩箱金元寶去拜佛祖,有幸得到佛祖長在民間的嘴巴——即老廟和尚——的指示:你那第九個兒子,生得可是龍的命格!你成了真龍他老子,對上凡人如同老龍對蝦米,能不百戰百勝嗎?

霍大帥第一反應:老子他娘的今天才四十歲零六個月又十六天,一晚再造九個兒子都不成問題,你個和尚連女人都沒睡過,憑什麼說我老?

想拆廟,被副官攔下。

冷靜后想想,倒也是這個理兒。

於是高高興興回了家,以前寵愛的老大老六全不要了,一把抱起霍九哈哈大笑。日後無論打仗睡覺,乃至睡女人,都要自家屁大點的龍崽子在附近坐鎮,誰勸都不好使。

由此可見,龍爹真把龍崽子當回事兒了。

只是當著當著,不得不開始愁了。

六十歲大關匆匆而至,霍大帥人前好酒好菜享得瀟洒,關起門來暗自琢磨:人人都說六十歲該退,可這都是他半輩子流血流汗打下的江山、收服的兵,哪兒捨得說放手就放手?

但不放手,死抓着不放手。連他都覺着自個兒像那沒眼力見的老皇帝,死皮賴臉擋住龍太子的路呀!

按歷史來看,龍這玩意兒十有八九愛搞窩裏鬥!

霍大帥仔細想了想,發現自個兒的龍兒子陰謀詭計玩得比他厲害,嗜殺兇殘的性情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年紀輕輕不貪權利,不愛名,還不迷戀美人!這要造反篡位起來,還了得?

實在了不得哇!!!

想明白厲害關係,老元帥果斷拉下面子,跑兒子面前威逼利誘,把手頭的兵分出去大半,成功將惡龍霍不應丟到上海。

結果轉而變成姜小姐甩不開的噩夢。

——白天光明正大的盯梢也就罷了。

這人撂下狠話,除姜老爹外,不準何男女老少阿貓阿狗同姜小姐單獨相處,不準親密接觸,更不準起愛慕之心,否則下場參考那死不瞑目的男編輯。

到了夜裏更放肆。

霍不應這人生來日夜顛倒,別人清明他睏倦,別人安眠他犯閑。

無辜拖累了姜小姐,經常夜半三更被拉起來,昏昏欲睡地陪霍瘋狗看星星看月亮,從吃喝玩樂談到槍支彈藥,連着兩年下來,渾身乏力,鬱鬱寡歡,可不成了活脫脫的憔悴小美人?

如此無孔不入地糾纏,直到半年前戛然而止。

*

幻象散開,霍不應走到眼前。

“霍不應。”姜意眠出聲:“你——”

“還沒消氣兒呢?”

兩人同時開口,霍不應語速稍快,添了一句:“你的腿確實不是我傷的,你爸躺在病院也和我沒關係,騙你就學狗叫,給你汪汪汪成不成?”

他說得漫不經心,雙手舉起作投降狀,哄小孩似的,語氣放得低極了。

旁人聽得心驚膽戰,姜意眠卻腦袋一疼。

又來了。

時鐘飛速倒轉,晝夜交替,春冬更迭。

姜小姐坐在油光鋥亮的小汽車上。

那會兒正值寒冬臘月,體諒姜先生是生意人,年關需要走動人情,孝順有加的姜小姐只喊了奶娘、姜家御用司機三人前去祭拜亡母。

上墳來回大約需要七個日頭。

返回的途中下起大雪,同意司機提議抄小道,趕在天黑前抵達上海。

姜小姐同意了。

所謂小道橫在樹林之間,道路坎坷,荒無人煙。他們拐過第三個路口時,意外發生了。

先是子彈打破玻璃,司機慌不擇路,不慎將車頭卡進茂密叢林之中。

想棄車逃跑,四面八方卻齊齊冒出六輛汽車,攏共十二隻車燈打得滾圓刺眼,接連朝他們撞來。

“小姐!快蹲下!”

年邁奶媽拼了命地將姜小姐護在身下,以血肉緩衝一陣又一陣的動蕩。

那兩條腿沒來得及保,被壓在板下,彷彿骨頭根根碾成碎末,疼得人昏厥。

姜家的沒落由此而起。

年初姜小姐遭了禍,後有姜先生向來小心的生意出了錯,賠上大筆錢,連續四個月接不到新單子。

緊接着,遠在江南水鄉的姜奶奶無故病逝。

姜先生在趕回去的路上與隨從大發脾氣,怒急攻心,被送進醫院搶救,此後片刻離不得重症病室。

這樁樁件件里確實沒有霍不應的影子,獨獨姜意眠附在姜小姐身上的那刻,寒風凜冽,大雪飄搖。

她伏在純白冰冷的雪地里,體溫分分秒秒地流失,血涓涓流出,幾乎把世界萬物染成紅色。

“奶娘……”

微弱地呼吸着,眼皮和眼淚止不住往下落。

隨後。

一雙乾淨、漆黑,做工精良的軍靴出現在眼前。

她艱難地仰起臉,失去意識前最後所看到的,赫然是霍不應那雙漂亮的桃花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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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冷,我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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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派都想佔有我[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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