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宴(2)
瀕死的那刻,姜意眠感到一道視線,如禿鷹般在她的屍體上久久盤旋。
來不及探究,她跌落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
那道具有金屬質感的聲音,如鬼魅無聲無息伏在耳邊,再次開口:
【副本死宴,第一次死亡,死亡方式為摔死】
【請問兇手是誰?】
【請在十秒內說出您的答案,否則視為棄權。現在開始倒計時,十、九、八、七……】
姜意眠開始梳理已知信息:
成員複雜的姜家。
雙腿殘疾的姜小姐。
截止目前出場人物有:
不知為何堅持為她舉辦生日宴的繼母、為人處事滴水不漏的忠誠管家、暴躁繼姐與神秘不露臉的繼兄。
被推下樓時,管家近在身側。
另外三人朝樓梯口走來,距離約在半米左右,伸個手的功夫,應該也能夠着輪椅……
……算了,證據太少。
開場五分鐘暴斃的姜意眠放棄推理。
盲猜:“兇手是紀小婷。”
理所當然的:【回答錯誤,載入第二次循環。】
刺目白光突如其來,姜意眠被丟回房間,腦袋嗡嗡的響。
砰砰砰,繼母敲門。
“哎呦,這都什麼時候了,還躺着呢?”
繼母離去,管家到來。
“生日快樂,小姐。”
“不用擔心,姜先生會好的。”
而後被報上輪椅,出門,撞見紀姓三人組。
劇情不差毫釐地重複着,紀小婷仇恨的目光如影隨形。
這回姜意眠沒有移開視線。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們走近。
排除掉繼姐,面前繼母忙着打理衣裳,繼兄低頭望地,管家則是,從頭到尾保持溫良笑容。
他們的臉上沒有出現過任何出格的表情。
微暗的燈光下,人人皆是無可挑剔的表演家。
有點意思。
心臟撲通撲通連跳兩下,那鮮活而有力的觸感,竟短暫蓋過墜樓殘留的劇痛。
姜意眠敏銳覺察到自己在……興奮?
藏起對自我性格的疑惑,她偏頭:“這有樓梯,我該怎麼下去?”
傅管家答:“往常都是傅先生親力親為,要是小姐不介意,今天就讓斯行抱您下去?”
唔。
本能抗拒陌生人的觸碰,鑒於這回情況特殊,姜意眠壓下排斥的心情,伸出手:“抱我吧。”
“好的,小姐。”
青年笑着彎下腰,柔軟髮絲拂過臉頰,輕又癢。
姜意眠揉了揉臉,用指尖虛虛點着他的肩。
還挺硬的。
這樣想着,忍不住多戳兩下。
身後目睹全程的紀小婷:“不要臉!”
該死的姜意眠,之前不是嘴愛裝清高的么?!
天天擺個冷臉,左不準人扶右不許人碰,非要自個兒花大半個小時連滾帶爬下樓梯。
怎麼今天迫不及待往男人懷裏鑽?
真噁心!
乾淨的紀小姐可不樂意走在他們身後,趕緊加快腳步,唯恐自己的風頭被搶走。
好在家裏傭人也不傻。
私下裏說姜小姐是姜先生的小寶貝,紀小姐是姜太太的小心肝。
不論姜太太如何得寵,家裏賺錢的還是先生,那小姐裏頭更為金貴的,自然是先生千寵萬嬌的姜小姐呀。
——你真別說。
這話不小心被姜先生聽見,他轉頭當全家的面,摸着滾圓肚皮樂呵呵道:“家裏用人還挺識貨!我姜大賈確實是個破商人,滿身錢臭,頂多有點兒狗屎運罷了。哪像我們家眠眠,擱以前喊聲格格都不過分,當然金貴啦!”
當時太太那個臉色哦,鐵青鐵青。
難看得不得了。
還有紀小姐那雙眼哦,可毒可毒。
差點嚇死個人。
只是俗話又說了,天有不測風雲。
誰讓姜家如今成了先生不在,太太當家做主的局面?
這小寶貝小心肝兩廂對比,自是後者壓過前者,搖身變成他們競相討好的對象。
畢竟人在江湖,要討生活的嘛。
眼尖瞧見紀小姐那雙銀燦燦的鑲鑽鞋根,傭人們這邊低喊:“來了來了。”
那邊眼疾手快關大燈。
這邊喊:“快些快些,都瞧見小姐裙角了。”
那邊又手忙腳亂搶着關留聲機。
短短几個來回,燈滅聲消,滿堂籠黑。
取而代之的是樓梯邊上窗戶大開,白花花月光淌進來。
正好紀小姐腳踩美利堅的高跟鞋,手提大不列顛帝國定製的洋裙子,在無數道視線之中,高高抬起尖削的下巴,如開屏孔雀般閃亮登場。
可惜。
美中不足她頭抬太高,眼也生得太高,看得太高。
一不留神半腳踩空,可不就當場摔個狗吃屎。
“瞧瞧這樣兒,笑死人了。”
“登不上枱面就是登不上枱面,穿金戴銀有什麼用。要我說,人壓不住首飾,反而稱得俗了。”
“就是呀,空有心思呢。”
樓底下幾位小姐掩嘴嬌笑,不經意姜意眠,登時臉色劇變。
斷了腿的姜小姐小半年不曾露面,外人都猜她不僅沒了腿,還傷了臉。
她們今日肯來,八分為著霍不應,剩下兩分,做夢都想親眼看看姜意眠容貌盡毀,落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潦倒樣兒。
誰能想到,這下人見了,願望卻落空。
清冷明晰的月光下,少女依偎在男人的懷裏,長發如海藻般濃黑蜿蜒;皮膚白得像雪,像紙。
她面上表情淡淡,一如往昔的清傲,卻沒法藏住裙擺底下的傷腿。
但凡生了眼睛的人,遠遠就能瞧見它的纖細,它的蒼白,還有它的殘缺。
柔弱得好似只手足以掌控,稍加力道便能徹底折斷。
以至於他們看着看着,耐不住心思想湊上去親手摸一摸、折一折。
上海灘最冷傲美艷的姜大才女就這樣沒有了。
在場的人不約而同地意識到:
姜先生倒下,姜家岌岌可危。
姜小姐失去靠山,身上那股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氣質煙消雲散,剩下的僅是一個無依無靠、任人玩弄的姜意眠。
如此軟糯無助。
殘缺沒能毀掉她,反而叫她美得驚心動魄。
並且從今往後。
只能如菟絲花那般攀附別人而活。
*
姜意眠才落地,立馬被圍個水泄不通。
是這樣的。
在場本有好些正人君子,為了大才女姜意眠而來,發誓要好生鼓勵她振作,重新撿筆作文章。
可既然姜大才女沒有了,正人君子當然也跟着蕩然無存。
餘下滿屋子痴迷殘缺美的公子少爺,目不轉睛盯着姜小美人,腦子裏想得都是:
這樣可憐可愛的小寶貝兒,還作什麼文章演什麼熱鬧!理當被我關進卧室里好生護着才對嘛!
於是他們圍上來,搶着邀請姜小姐欣賞月色。
小姐們心裏想‘好你個姜意眠!瘸了腿便連臉都不要,竟在大庭廣眾之下賣弄風騷!’,嘴上偏生親親熱熱地喊:“眠眠呀,我們姐妹好久沒見面,真真是想死你,也擔心死你了啦!”
她們圍上去,那是為了正義,為了阻止妖精害人!
一時之間,姜意眠本人如何不重要,反正她的輪椅成了全天下最珍稀的玩意兒。
甭管紀小婷怎樣尖叫、姜太太怎樣嗲氣勸告,都攔不住他們里三層外三層玩命地搶。
混亂之中,那道視線又出現了。
詭譎,死寂,令人脊背生寒。
他在極近的地方注視她,以指尖拂過耳尖,又狠狠劃過她的脖頸,留下一條細長的淡淡紅痕。
到底是誰?
姜意眠有意追查,可對方藏匿在人群中,藏在數雙眼后,一閃而逝。
“小姐。”
無所不能的傅管家成功穩住局面,俯在耳旁問:“您怎麼想?”
姜意眠偏頭拉開距離,視線掃了一圈。
無法找出視線的主人,便揪出為數不多、頭頂具有身份信息的人:“就她們吧,我想和她們聊聊。”
路家表小姐,任家三小姐。
還有個矮矮胖胖的賈小姐。
三人共同組成上海灘知名難纏姐妹團。
“好的,小姐。”
傅管家面帶微笑,將輪椅的控制權讓出。
直到姜意眠被推出老遠,回過頭去,他仍站在原地。
笑意深遠。
“用不着這麼依依不捨吧,姜意眠?”
一聲冷笑拉回注意力。
離開人群,路小姐率先撕破偽裝,語帶譏諷:“別說你爸還躺在醫院觀察室半死不活。萬一真醒了,看見你這丟臉的不孝女,也得被活活氣死吧?”
“路小姐這話說得過分了啊。”
任小姐不甘示弱:你們是不知道,今晚這場說好聽了是生日宴,說直白些,不過是個拍賣會罷了。瞧瞧我們姜小姐,為了籌爸爸的醫藥費,竟然願意賣掉自己!姜先生要是知道,應該感動得暈過去才對。是吧,賈小姐?”
“啊?”
忽被點名的賈小姐,正捧着糕點狼吞虎咽,百忙裏抽空搭腔:“對、對什麼對!說到底還不是貪慕虛榮,千方百計想、想嫁給有錢男人,所以找了這個由頭……嗝!”
“沒錯!”路小姐趾高氣昂:“你說是不是這麼回事啊,姜意眠?”
“……”
眠眠不知道,眠眠不在意。
玩家姜意眠滿腦子都在蹦系統提示:恭喜您獲得線索+1、恭喜您線索+2、+3、+4……
這才是玩遊戲該有的愉悅體驗嘛。
三位小姐繼續嘰嘰喳喳。
見她們不再提供新線索,姜意眠沒興趣聽下去,自然而然走了神。
姜爸重病在身,姜家風光不再。
姜小姐的情況可以修改為,一個無人庇護的年輕貌美大小姐,近似砧板上一塊肥肉。
假如姜太太以此要挾姜小姐出賣色相,嫁給有錢男人。
就完全說得通,為什麼前者願意耗費巨資舉辦晚宴,而後者又隱隱抗拒,連衣服都不願更換。
那麼上輪推她下樓的人——
正想到關鍵處,被撲通一聲巨響打斷。
姜意眠回過神,只見賈小姐重重跌在地上。
“姜小姐你——”
任小姐難以置信地捂住嘴巴,彷彿她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
而那位路小姐,唇邊掛着隱秘的笑容,高高抬起胳膊,一個巴掌准准朝着她而來。
姜意眠下意識躲。
比她反應更快的,卻是傅管家的手。
緊緊握住路小姐的手腕,宛如老鷹摁住了小雞崽子那樣輕易。
“放開!”
半路殺出攔路虎,路小姐很是不虞。
青年面上保持溫和在在的笑,手卻不動。
“路小姐。”
他低聲說:“請注意場合。”
路小姐怒而抬頭,這才發覺這位以溫雅有禮出了名的年輕管事,竟生着一雙灰霧般陰沉的眼。
被如此深不見底的視線盯住,她咬牙怪異的戰慄感,反駁道:“我們姐妹好心好意陪她敘舊,她說翻臉就翻臉,還故意推了賈小姐!你說,該注意場合的究竟是誰?!”
傅管家聞言皺眉:“小姐為什麼要推賈小姐?”
姜意眠:“我沒推。”
傅管家點了點頭,鬆開眉心:“您聽到了,路小姐,我們小姐並沒有推賈小姐,應當只是誤會。”
遠處公子哥們眼神壓根沒離開過他們心中的小寶貝,當然將姐妹團自導自演的戲碼盡收眼底。
這會兒七嘴八舌地做起和事佬,也說:“姜小姐哪裏會幹那樣的事。誤會誤會,我們都覺着只是誤會罷了。”
路小姐:“……”
自覺被拆台,受到侮辱,陸小姐難堪得臉紅脖子粗,大呵一聲:“都給我閉嘴!”
“你們這群色膽包天的,識相就少管閑事!姜家倒了,這瘸了腿的姜意眠不過是個便宜貨,你們要買要娶都是天亮之後的事!今晚我路菲菲偏要為難她,你們誰能護?再不然,明個兒我路家找你們的麻煩,你們這些人,又有幾個兜得住?”
路家是姜家的死對頭,從前大抵算作二分天下。
如今姜家眼看要完,陸家一家獨大,確實得罪不起。
短短几秒,公子哥們掂量完利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數悻悻合上嘴,沒人繼續逞英雄。
“哼。就知道你們不行。”
路菲菲得意地揚起唇角,正要笑。
不想身後傳來一聲嗤笑,有人散散漫漫地問:“我也不行?”
這聲音聽着有幾分熟悉。
她轉過身,不設防瞪大眼睛,喊了聲:
“霍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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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條狗: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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