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君持酒
暮色蒙蒙里,朱瓦飛檐上懸着的銅製鈴鐺,在朔風裏慢悠悠的響。
顧言昭也慢悠悠的,從瑞王府邸拾級而下。
當今聖上膝下單薄,除了幾個帝姬外無有子嗣,於是幾個王爺俱都虎視眈眈,朝堂之上每每暗起波瀾。瑞王是先帝晚年寵幸的一位才人所生,出身低微,為人卻極為精明妥帖,長袖善舞,朝野之上頗有才名,交友甚廣。
冬日裏盛京城內無甚消遣遊玩的項目,如瑞王這類的富貴閑人們便經常在府中小宴,美其名曰賞梅品樂,吟風詠歌。
此時小宴已散,門前等待的車馬走得零零落落,樂舞暫歇,瑞王親自出了府門,將顧言昭送出來,態度殷切。
“....三日後便是殿試,顧相最近主持科舉大小事宜,實在操勞。”
“分內之事而已。”顧言昭淡淡笑着,回了一句,他在席間飲了些酒,此刻眼眸中有三分水光,神情里更帶出幾分漫不經心的倦態。
瑞王看在眼裏,不由感嘆這顧言昭出身平平,臉卻着實生得好,當年金殿賦詩艷驚四座,多少人暗猜他憑着這張臉也能被御筆欽點一個探花之位。
府內的樂姬福身立在一旁,跟隨主人一起恭送身份尊貴的客人,瑞王轉眼一瞥,想起什麼似的說道:“我府中這位樂姬出身雲中,鳳首箜篌彈得出神入化,便是梨園教坊也難有善才比肩。聽聞顧相少時曾至雲中遊學,對這箜篌樂曲想必也有幾分見解。本王倒願意做個順水人情,讓這婢子去貴府討顧相一個歡心。”
那樂姬被點名便輕輕跪在了地上,寒風蕭瑟里,弱不勝衣的模樣。
顧言昭合了合眼,有些不勝酒力,一個輕飄飄的眼神也欠奉,說話倒是十分溫和:“我不好此道,王爺費心了。”
瑞王也不尷尬,從善如流的應了一聲,招呼了車馬來:“本王來送送顧相。”
.....
另一邊,姜聽白也直挺挺在馬車裏坐着。
她在思考人生。
方才那位少年,竟然真的只是想讓她請他吃點心,點心拿到手二話不說就遁了。
這真不怪她多想,之前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她也談過幾段戀愛,這種“你請我吃巴拉巴拉”“我請你吃巴拉巴拉”之類的話,不都是搭訕約會常用語嗎?更何況這是在乙游的世界啊喂!頂着那麼一張小奶狗男主角的臉就是為了蹭吃蹭喝?
她都已經做好攻略新角色的準備了。
難道她長得不好看嗎?姐姐這可是辛辛苦苦十幾分鐘捏出來的臉!
姜聽白抱着劍盒,面色沉重的開始懷疑人生。
況且,他是熙光啊。
遊戲中她選的四名攻略對象里,那個唯一一位擁有隱藏背景,還沒正臉立繪的人。
她正想着,原本平穩行駛的馬車卻突然間停住了,沒待她開口,一旁服侍的杭玉已經揚聲詢問道:“怎麼了?”
車夫的聲音隔着帘子傳進來:“還請翁主稍等片刻,車輪好像出了些問題,小人這就檢查一下。”
等了片刻仍是沒有好轉,姜聽白忍不住挑開了厚厚的絳紫錦簾,探出身望過去。
此時天已經完全暗了下去,孤月西斜,路旁各座府邸門前都點起了燈。
府邸門口懸着的一盞水紅紗制宮燈下,顧言昭披着雪色鶴氅,輕輕斂着眉目,面容被燈光勾勒出清冷精緻的輪廓。
姜聽白愣愣的看着他。
似是察覺到她的目光,他停下與旁邊人的交談,回過眼去看她。
真是奇怪,明明他性子寡言又冷清,在夜色里看人的眼神卻繾綣又多情。
姜聽白被這樣的目光注視着,情不自禁的,抿了個笑出來。
瑞王見顧言昭看向別處,也跟着看過去,見姣姣如玉的少女從馬車探身而出,發上一點玲瓏紅艷珊瑚,不及眼角笑意明麗盈盈。
瑞王算是個文人,此情此景下不自覺開了口,喃喃道:“...燈前玉面披相出...”
.....雪后春容取勝回。(注1)
顧言昭在心裏接上未完的後半句。
他輕輕挑了挑眉,神情有幾分奇異,出乎意料的,他遙遙開口說道:“翁主可是要回府?”
一旁的瑞王眼角一抽。翁主?他方才一時嘴快,不會是差點調戲了他的哪位侄女?
姜聽白也是一窒。
他怎麼會知道我長什麼樣子?高嶺之花竟然還主動跟我打招呼?
“是.....車馬出了些故障,下人正在檢查。”
“眼下天色已晚,多有不便。”顧言昭抬眼,闌珊燈影都落入他眼底。
“....我送翁主一程吧。”
那話怎麼說來着,有便宜不佔是小笨蛋。
姜聽白還打算再開口客氣幾句,一旁的侍從已經依言將馬車駛了過來。駕車的侍從將帘子挑了起來,對她比了個請上的手勢。
這車夫有點面熟啊,長得好像.....
好像那天在佛堂差點一刀把捅她個對穿的侍衛。
姜聽白心中頓時咯噔一下,反射性的想打退堂鼓,乾巴巴說道:“我還是....”
顧言昭卻已翻身上了馬,動作是出乎意料的行雲流水,見她還未上馬車便低眉看過來:“怎麼了?”
“.....無事。”姜聽白反應過來,心念一轉還是福身道了句謝,抱着自己的長盒子上了馬車。
馬車內的裝飾清雅素樸,小几上擱了一本半翻的《臨川拾遺》,是所存無幾的孤本,姜聽白卻仍然垂眸回想着方才顧言昭上馬的那一幕。
遊戲裏顧言昭的人設是典型的病弱多智的權臣,所有劇情里都拿的是輕描淡寫運籌帷幄的戲份,方才那倉促一瞥,才能叫人恍惚窺見他當年春風得意,打馬遊街的少年模樣。
馬車徐徐行駛起來,姜聽白見一向穩重的杭玉頻頻挑起帘子向外望去,有些不解的問道:“怎麼了?”
“.....倒也不是什麼大事。”杭玉放下帘子,微微笑道,“翁主還記得奴從前給您講的故事嗎?關於前朝那位女帝的。”
“記得。”姜聽白點點頭。
不過她不是聽杭玉說的,是看遊戲背景的時候記住的。
前朝國號為越,曾經出過一位女帝,一生經歷都十分傳奇,且不說政績野心,就連感情方面也極為跌宕起伏。她十四歲那年和親鄰國西涼,當時的西涼少帝為表愛重,親自橫渡湘水以迎。
“.....後來從湘水一路返回西涼國都,少帝以國君之尊屈尊下攆上馬,御馬行於女帝轎前為其開道。”杭玉慢慢講着,是她一貫說故事的語氣,“時人傳此佳話,民間便也逐漸興起了風氣,嫁娶之時新郎為表誠意,也都親自駕馬行在花轎旁護持。”
姜聽白愣了愣,下意識的看了一眼窗外。
杭玉立刻如解語花一般道:“前朝的舊俗罷了,況且如今天色已晚,沒有什麼人在意的。”
姜聽白想想也對,還是更在意沒聽完的故事:“後來呢?”
“後來啊,”杭玉伸手為姜聽白攏了攏披風,如同敘家常話一般,“西涼少帝如此做派,不過是為了示弱於當時國力強盛的越國,與女帝成婚三年後便將她囚於宮中,下令三軍與越國開戰。”
“女帝為求自保,鴆殺西涼少帝於宮室中,又趁亂逃回越國,她的父親,也就是當時越國的國君,因此特下嘉獎,越制將當時不過十七歲的女帝封為長公主。”
嚯,夫妻倆一個比一個狠。
故事也聽完了,姜聽白頗為上道的唉了一聲,並且努力給出了一句高水平的讀後感想。
“...長恨人心不如水...”
姜聽白沒能說完。
倒不是因為她忘記了下半句,而是因為她咬到舌頭了。
原本平穩行駛的馬車突然急停,姜聽白被強大的慣性甩去前邊,下意識咬到了舌尖。
她還尚是一頭霧水,疼蒙了下意識想直起身來,就又被一旁的杭玉一把按了下去。
幾乎是與此同時,空氣中響起了利箭破空的呼嘯聲,隨即車身輕微一震,像是被箭射中一般。
緊接着便是一陣兵戈相擊喊打喊殺的聲音。
姜聽白頓時人傻了。
她開始認真的審視自己的記憶,當初玩的到底是戀愛遊戲,還是那個叫什麼什麼刀的一路打怪升級的武俠網游。
為什麼魚沒養幾條,雷倒是趟了不少,逢出門必有災,無一例外。
所幸大樹底下好乘涼,聽着動靜顧言昭的侍衛已經和對方幹起來了,姜聽白心中稍有些底,試探的想伸手挑起帘子,看看外面的情況。
然而卻被攔住了。
帘子又被從外邊拉了下去,青錦簾隙間一線天光,只見一截水色壓銀的衣袖明明暗暗。
是顧言昭,他仍是清清淡淡的聲音,不緊不慢的扔下兩個字。
“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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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詠梅》王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