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珊瑚

掌上珊瑚

!!!!

這次是真完蛋了,姜聽白腦子裏只有這個念頭。

她僵在原地,動都不敢動。

她知道自己向來不算個運氣好的人,也知道眼前人溫和表象之下是何等的深不可測,但無論如何,她也沒想到會直接被他當場叫破。

顧言昭這種人,百轉心腸善謀心狠,能放過她一次,會放過她第二次嗎?

如果說在這一刻之前,姜聽白對於身邊發生的一切事情,都還保持着隨便玩玩並不放在心上的態度,那麼在這一刻,她才第一次清醒的意識到,真正的大盛,並不像一塊小小的屏幕里那麼安靜祥和,而這個所謂的遊戲,也並沒有她想像中的,那麼輕而易舉。

因為就在現在,她感受到了他的殺意。

說來神奇,這種感覺並不是通俗意義上那種,如同冬日寒潭,不化雪山一般刺骨的寒意,而是涼,像拂曉前天地結的一層薄薄的霜,又凝在了森然刀刃上那般。

這股涼意此刻漫上她的心頭。

無聲無息,一擊致命。

姜聽白驀得想起,以前玩遊戲時,收集過的一樁有關顧言昭的傳聞。

顧言昭初入朝堂時,日子其實不甚好過,他沒有根基,寒門士子,金殿折桂,在天下的清流文人眼裏是傳說,在滿殿的高門權閥眼裏,便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當時大盛與南越劍拔弩張,邊境每每發生衝突騷亂,南越新即位的大皇,是個弒父屠兄得以上位的嗜殺之人,朝中選人出使南越時,已經位居右相的宗政萬舉薦顧言昭為使臣。

他們希望他死在荒涼蕪穢的蠻族土地上,也省得他們親自動手。

那是個冬天,滿殿文武皆用各色隱晦不明的眼光打量着顧言昭,看他梁冠端肅,眉目雋秀,從容領命。

使臣離京那日,盛京的雪下得紛紛揚揚,厚得馬車都走動困難。沒有人來送他,沒有人願意把稀薄的一點點離情別緒浪費在將死之人身上。

亂山殘雪,天地浩大,他出城前喝了城北阿婆的一碗熱茶,仰起頭時露出一線少年人稜角分明的下頜,一身縹色衣袍,是昏暗雪地里的唯一一抹亮色。

後來的事,史家工筆多少頁,翻來覆去的寫,也道不盡他那一路的傳奇。

在那詭譎波折的一夜,南越王庭到底發生了什麼,世人無從得知,只能從史書曲筆,草蛇灰線里品摸那一點機鋒。

“南越宮人俱不動焉”,“刀斧手五十埋伏”,“摔杯為號”,“杯酒釋懷”。

這些話就像是功成名就后的功勛,無法細究其中的緣由,然而聰明人都知道,事實當然不像這三言兩語一般輕描淡寫。

刀斧何來?私造,暗買還是偷運?人手何來?僱用,遠調還是策反?如何摔杯?事前演練還是臨陣應變?這一場下來,都已經真刀實槍的幹了,還怎麼和嗜殺殘暴的南越君主“杯酒釋懷”?

能想到這些關節,才能真正明白顧言昭多智近妖之名因何聞名大盛五洲乃至南越蠻夷。

這樣的人……

她站在原地不動,顧言昭卻來了。

他被方才不長眼的儲氏家臣搞壞了心情,此刻滿心抑制不住的陰鬱沉晦。

顧言昭走的漫不經心,一步一步將她逼至退無可退,袖擺上熏着的沉檀香溫醇細膩,馥郁雋永,半點不似他眼底此刻的暗沉薄涼。

“幾次三番與翁主相遇,着實是太巧了。”他口吻依舊如同平常一般平和,彷彿是與誰偶然相逢,低聲絮語,尋常問話,“所以,翁主是得了誰的授意?”

姜聽白一個激靈。

他懷疑自己別有用心,被人指使故意探聽!

“沒有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姜聽白抬起眼,活像被踩住尾巴一樣,為自己的生命安全據理力爭,努力着一字一句平靜的說道,“並沒有被人指使,初次是貪看佛燈盛景,這次是被春光所迷,兩次都是意外,絕沒有別的原因。”

他聽了這解釋,微微低眼,仍是有些怠惰的樣子,似是又輕笑一聲。

完了,姜聽白絕望的想,從他的臉上,她根本什麼情緒都看不出來。

顧言昭面上一派平靜,心中的念頭卻轉了好幾番。

....肅王大勝尚在返京途中,宗后不滿其

戰功許久,暗藏禍心,上次一計不成,沒能拖自己下水,還是指使着宗政萬暗地裏手腳不停,而盛帝裝聾作啞仍是想要表面太平。

可憐啊,他低低一嘆。

不知是在說這朝野上下惡鬼搶食的紛爭,還是在說他自己。

況且方才,竟還被她撞上了方才的場面,是有意?還是無心?

儲氏,他在心裏默念,心中湧上來的厭煩讓他的眉目都冷淡了幾分。

朝中暗潮洶湧的紛亂黨爭在他心下快速過了幾遍,他這樣想着,視線卻不由自主輕飄飄落在了眼前女子的脖頸上。如玉的一段,彷彿載了春日裏的萬千光景明麗,其下是鎖骨纖細,一線瑩白,脆弱到彷彿稍凜冽些的風也會吹傷一般。

他微皺了眉,壓下心底突然翻湧的陌生戾氣。

緊接着,他抬起手,輕輕搭在了女子玉白的脖頸上。

那雙蒼白的,攪弄朝堂風雲的手,扼住了她的脖頸。

姜聽白一窒,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冷戰。

此刻若是遠看,他的姿態竟有些旖旎,身影幾乎將她整個人籠罩進去,仿若情人一般低語,是有些苦惱的,卻又難以捉摸喜怒的語氣:“女兒家鬧些脾氣倒也應該,臣再給您一次機會,重新說一遍。”

“是肅王?還是....儲家?”

姜聽白已經說不出話。

窒息的痛苦讓她難以開口,哪怕顧言昭現在的力度並不致命,也足以她呼吸困難,只能紅着眼眶搖頭。

顧言昭沉了眉眼打量她。

女子纖細玉白的脖頸就在他掌下,脆弱單薄的驚心動魄,仿如風急雨驟下支零的海棠。

生也由他,死也由他。

一朵在他掌中,氣若遊絲的海棠。

前所未有的,他心底倏然一動。

這種從未有過的陌生情緒讓他不由自主的放輕了手裏的力道。

姜聽白已經忍不住抬手捂着胸口,大聲的咳嗽着,雙眼因呼吸困難而眼眶泛紅,蕩漾着水光,下睫毛濕漉漉的。

顧言昭還在為自己生出的那一點不忍而啞然,見着姜聽白這副模樣,心裏低嘆一聲,有些心煩意亂。

......然而看着看着,他卻突然目光一凝。

姜聽白今日穿的裙裳樣式很新,領口露了大半個鎖骨,方才一番動作糾纏下來,衣領散亂,露出一枚她貼身戴着的玉墜子來。

正是那枚刻成包子形狀的玉墜。

顧言昭心頭不受控制的一跳,只疑心自己看錯了,忍不住俯下身去扶她。

姜聽白此刻已經咳的差不多,見他又靠過來,立刻打了一個機靈,躲過他的手就想跑。

…又被顧言昭拉着攬了回來。

她認命閉上眼,死就死吧,我不掙扎了。

等了半晌卻什麼都沒發生。

她沒忍住,又悄悄睜開眼,驚訝的看到顧言昭低着眼,一動不動的盯着她的脖子。

什麼意思?掐死都不行了,要換個方法搞死我嗎?

顧言昭停了一會,慢慢抬起手,似觸未觸的碰了那枚渾圓可愛的玉墜。

姜聽白條件反射抖了一下。

“這枚墜子,你是哪來的?”

姜聽白等了半天,聽到了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還在死亡線上掙扎的她頓時惡向膽邊生:“關你...什麼事啊!”

“這是別人送給我的。怎麼,顧相殺了人還要謀財嗎?”

反正也要死了,說不定死了以後她又回現實世界了,於是果斷放飛自我,先叭叭叭嘴他一頓再說。

顧言昭聽了這話,不僅沒惱,倒是仍然怔怔。

...怔然片刻過後對她一笑。

他總是笑,朝中百官皆知他面上溫和手段卻狠辣,然而這一笑卻與從前的任何時候都完全不同,宛如日光初升春曉粲然,其中隱了幾分真正的歡喜怡然。

連姜聽白都不禁愣了。

顧言昭此刻也生出些少有的無措來。

他幼時飽嘗世間冷暖,年少入仕朝堂沉浮十載,智計卓絕心有七竅,幾乎從未有過束手無措之感。然而此時...

他心亂如麻。

…這枚墜子的玉質白透細潤,色如梨花,那是他親手選的,雲中特有的池間玉種,在盛京是挑不到的。

…細雨蒙蒙,斜風曉寒的日子裏,他曾拋下寫了一半的文章。倚在窗前藉著日光,一點一點的去磨堅硬的玉籽,玉屑從他指尖簌簌而下,仿若冬日裏並不凜冽的碎雪。

那是他年少時難得的一段璀璨安逸時光,遊學求道固然清苦,然而那偶然隨流水逶迤而來的紅葉,那些瑣碎稚氣的女兒家心事,似他陰鬱沉晦前半生里唯一一點亮色。

“…咳咳。”姜聽白捂着胸口,又開始大聲咳嗽起來。

顧言昭心下思緒尚未平息,已經先一步伸出手去,動作小心的撫了撫她的背。

他繪着雀羽暗紋的寬大衣袖攏着她,像黑沉沉的,簇着明月的烏雲。

姜聽白還是咳,單薄的身子要撐不住一般。

顧言昭眉頭皺了起來,一顆心被她咳的無所適從,只能冷着臉沉聲喚來近侍。

“顧二,去傳醫女來。”

不知隱在何處的顧二現了身,手上的長刀不尷不尬的停住,臉上的表情說不出的古怪。

....醫女?

不是殺人嗎,為什麼要找醫女?

顧言昭對他可沒什麼多餘的耐心,見顧二還愣在原地,便側過臉遞過去一個輕飄飄的眼神。

“還愣着做甚。”

顧二差點咬了舌頭,急急忙忙的應了聲是。

就在這一刻。

說時遲那時快,原本還咳的驚天動地的姜聽白動作極快的從顧言昭的桎梏下逃了出去,似乎是早就看好了去路,她飛奔進了一片花影簾幕下,片刻間就已身影漸去。

像從籠里逃出,綻翅的雀。

顧二何等機變,在姜聽白一跑開之時就打算追出去,卻被顧言昭一個眼神制止。

“…罷了。”顧言昭低語一句,聲音甚至還帶着淡淡的愉悅。

潔白的殘梅靜靜躺在他的手心,那是女子剛剛驚慌逃跑時,從發間落下來的。

他低垂的長睫眨了眨,溫柔的注視着掌中的花。

“我的花兒,就該我自己去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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