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聽了雲時微的解釋,趙元章才將目光收回,他對此事非常慎重,“確定不會泄密嗎?”
“確定,”雲時微點頭,“我這傀儡是個傻子,聽到什麼轉頭就忘了。”
宣菱不吱聲,她不會演傻子,只會裝啞巴。
雲時微不想浪費太多時間來跟趙元章探討自家小傀儡嘴風嚴不嚴,她直接伸手,將一枚玉佩壓在趙元章面前,“你確定要將小州放出來?”
玉佩純白色,玉質很好卻算不得價值連城,上頭雕着枝桃花,這隻桃花雕得歪瓜裂棗,第一下就崴了,還有些地方下手太重,在背面造成裂痕,誰要是靠這種手藝吃飯,餓死都算運氣好,十之八九會被玉器的主人直接打死。
但趙元章卻握住了玉佩細細摩挲,他的目光溫和起來,宣菱見他第一眼時,以為明昌帝是鐵打的,剛毅正直,骨子裏有種能撐大梁的帝王氣度,可當他握着這枚玉佩,整個人忽然變得真切起來,有了七情六慾和悲傷,能被看見的悲傷。
“西州是我跟雲茵的孩子,他終有一天會坐在我這個位置上,”趙元章很平靜,“我只剩下幾十年來等他成長,若現在不放他出來,大靖王朝便後繼無人了。”
西州,賀西州,這是趙元章用來邀請雲時微所用的名字,現下看來還有另一層含義。
“你既然已經有了決定,那我會履行職責——收西州為徒,將他教養長大,不管他以後要做什麼,隱山都會是他的後盾。”雲時微這話說得十分冷漠,“將你的血滴在玉佩上吧。”
宣菱與雲時微也算相伴了一路,雖這“一路”有些通工減料的意思,但朝夕相對總能看出一個人的秉性,雲時微很溫柔,宣菱承認自己有時候像根木頭棍子,軟硬不吃,油鹽不進,雲時微總是很有耐心,變着花樣的來引導。
可是在趙元章的面前雲時微就像換了一個人,高深莫測,就連喜怒都不掛在臉上,她的目光悠遠淡漠,既沒有半分慈愛,也沒有一點友善,就算趙元章活了兩百多年是個人精,雲時微也比他長上一大圈,對後輩行峻言厲顯然不是雲時微的風格。
趙元章用刀劃破指尖,血滴在玉佩上,隨後這枚被趙元章視為珍寶的玉佩從中裂開,桃花離枝,原本堅實的底座剝離成鑰匙的形狀,純白之中滲入遊動的血絲,定格一個篆體的“歸”。
雲時微又道,“既然西州入我隱山一派,以後他要做什麼都由他自己選擇,若他不願成為大靖的帝王,我隱山即便與你為敵,也會護他周全。”
雲時微的瞳孔在沈光香中明凈透徹,“我隱山雖已沒落,護着一個弟子尚有餘力。”
“西州是雲茵所生,不管他要走多少彎路,終究會以這天下蒼生為念,”趙元章說這些話時,心中恐怕也不好受,他喉中如刀割,以至於聲音艱澀,越說越低,“他會成為大靖的帝王,比我更好的帝王。”
大靖帝王腦子不好,非要與天斗,宵衣旰食竭盡心力,除了吃得飽穿得暖,完全不符合隱山“混吃等死”的門規,
雲時微撿起桌上破碎的玉佩,她深深看了趙元章一眼,沒有再說什麼,轉而對宣菱道,“走吧,小傀儡。”
宣菱小跑兩步追上她。
在今天之前,宣菱原以為這個世界——被貨船擠滿的繁華碼頭,天上飛着梟鷹,地上走着水車的世界是屬於她的世界,但方才趙元章與雲時微的對話忽然攪動分明的涇渭之水,多少暗浪翻湧於平靜之下,又有多少人攜帶秘密裝作庸碌。
“兩百年前,”宣菱忽然道,“兩百年前曾有一場神魔大戰,關於那一戰留存的記載並不多。”
趙元章的“長生”是從兩百年前開始的,大靖一日千里的發展是從兩百年前開始的,就連雲時微與趙元章的那筆賬都是從兩百年前開始的。
宣菱不敢確定,她只能靠猜……這些事都與兩百年那場大戰有關。
她隨着雲時微走在甲板上,這艘畫舫開始划動,逐步靠岸,雅室周邊的護衛已經撤走,竹簾也全部捲起,裏頭空曠,哪裏還有趙元章的影子。
雲時微停下腳步,海面的風比山中更大,咸腥粗糲,捲起她長衣與青絲,原本就縹緲無常的人這一刻簡直要化為清光落滿江海。
“小傀儡,”雲時微轉過頭,臉上遠沒有方才的淡漠,也沒有什麼“清光落滿江”的莫測,相反,她指着遠處冒頭的尖塔道:“那是什麼?怎麼有四座一模一樣的?”
人間繁華真是神奇的東西,能把幾百歲的仙人拽下馬,變成歡快的市井小民。
尖塔破雲,能在海面上看到已經高的超乎想像,這四座尖塔分佈在澤川城東西南北的方位,是城中最強也是最後一道防線。
不過太平日子過了上百年,宣菱還沒見過這四座尖塔派上用場,只能簡簡單單說些書上看到的內容,“譬如高三百丈,內藏曲折乾坤,除強弓勁弩外還有梟鷹落腳之地。”雲時微若是問得高深,都被宣菱以,“我沒上去過”糊弄。
海上航行的階段有些無聊,每當宣菱想問兩百多年前的事,雲時微都能找到各種各樣的借口轉移注意,到最後她問樊小花要了掃帚往宣菱手中一塞,宣菱不得已開始提前熟悉自己的差事。
畫舫看着是個尋歡作樂的裡子,不頂用的面子,卻在海上跑得飛快,它並未在原處停靠,反而隨處找了個荒郊野外下錨,在這裏馬車早就準備好了,趙元章全程未曾拋頭露面。
宣菱與雲時微也被趕下了船,兩人站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嶺面面相覷,趙元章好歹也是大靖國主,國庫怕是他老人家生生扣索出來的,請人上船連飯都不管,此時還有點過河拆橋的意思。
幸好雲時微基礎打得好,當年練過辟穀,宣菱一個死人也不需要吃喝,否則兩人得先乞討一碗飯。
“不能用螟蛉尺回去嗎?”宣菱問。
雲時微嘆氣,“小傀儡啊,一分錢一分貨,便宜就沒好東西……螟蛉尺一天只能用一次。”
“……”宣菱無語地看着她,“還有一兩個時辰天就黑了,從這兒往城鎮走,四個時辰不見得能到。”
宣菱這麼說還是提前考慮了雲時微“仙長”的身份,就她們面前這茂密叢林、歪曲山道,若是以普通人的腳程來算,四個時辰別說走到城鎮,可能還在裏頭迷着路呢。
雲時微倒是不介意,很顯然隱山是個荒涼無比的“家”,就算在“家”里,雲時微也過着荒郊野外的生活,睡不着時就蹲在屋頂仰望蒼穹,就算睡得着大多數時候窗戶也漏風。
現在也就是一邊觀星象一邊吹風罷了。
“小傀儡,”雲時微覺得有必要趁這段時間教教宣菱“隨遇而安”,她向前走了兩步,還不忘招呼宣菱跟上,“我們先進林子,找得到人家投宿自然好,找不到就躲進山洞或倚樹而眠,將就一晚,明天就能回去了。”
宣菱倒是不介意餐風露宿,她之前可是從棺材裏被人挖出來的,當時身上還充斥着血腥和棺材板混合出來的死氣,而雲時微這個救命恩人也不講究,將她挖出來后直接往泥地上一放。
活着時宣菱嬌生慣養,是個真正的千金小姐,死後往鄉野粗人過渡卻也過渡的十分自然,頗有點“從惡如崩”的自覺。
這片林子應該還算是澤川城的地界,不知是人為封禁還是耕作代價太大,因此一直荒廢着,當中古木蒼天,順着筆直的樹榦望上去,太陽都只是細小的點,隨着時間流逝,紅霞逐漸佈滿雲層。
兩個時辰里,宣菱不是見草就是看樹,已經開始眼冒綠光,這會兒紅霞籠罩,將整個林子渲染成了更加詭異的色彩,大靖最差的畫師都調配不出這麼一種看着就瞎眼的色調。
又走了兩步,宣菱猝然停了下來,“有些不對。”
她出聲想喊住雲時微,但話音堵在嗓子口,宣菱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稱呼,叫“雲時微”顯然不夠尊重,叫“主人”也不對勁,至於“師尊”之類,雲時微只將自己當成雜工,既非弟子,當然叫不了“師尊”。
宣菱不多的心眼一擰巴,“恩人,你不覺得這片林子有些奇怪嗎?”
雲時微活了這麼久,卻是第一次被人稱為“恩人”,她平素不怎麼積德,救了人立馬開溜,像宣菱這樣帶在身邊的,算起來也是第一次。
因此,雲時微反應了半晌才意識到這個“恩人”是叫自己,她並不急着去了解這個林子有哪裏奇怪,倒是頗有興緻地看向宣菱,“這個稱呼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宣菱:“……是不怎麼好聽,你先將就着,等我以後想個更好的。”
她滿臉寫着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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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就可以叫師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