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宣菱有時候分不清雲時微口中說出來的話幾分真幾分假,更不知道哪些是玩笑,她前半生活的太仔細認真,生就正兒八經的性格,摻不得假。
雲時微同她對視半晌,被無趣懟了一臉,最終還是放棄道,“想出來告訴我一聲。”
宣菱心不在焉地答應着。
太陽落得更低,緋紅晚霞都被扯下了一大半,天空交接處呈蒼青色,方才顏色奇詭的森林像是瞬間陷入黑暗中,而這種黑暗又過於分明,接觸不到陽光的部分伸手不見五指,而雲層稀薄,被晚霞籠罩的那部分還在持續傷眼。
這種奇怪已經顯而易見,不需要再細細琢磨,但云時微還是沒有放在心上,她示意宣菱繼續往前走,步子不緊不慢,既不想一探究竟,也不想快點跑出去。
宣菱總覺得雲時微心中有數,因此乖巧地跟在後頭,前面不停,她就準備隨着走到天荒地老。
天色越來越暗,一炷香后宣菱視野中能見之物只有雲時微的衣角,那處衣角泛着乳白色的光,而雲時微的身影卻逐漸模糊不清,忽然,宣菱聞到一股焦糊味,她踉蹌幾步,驟然闖進了火場中。
這場火聲勢浩大,舉目望去熊熊衝天,宣菱站在大街上,四周是掀翻的攤子和屍體,城牆坍塌,被火焰吞噬。
焦黑的屍體爬到宣菱腳邊,它的下半身已經燒成了白骨,皮肉融化,分不出相貌,甚至看不出那原先是個人。
天空有一艘巨船遮天蔽日,劍光如雨,修士們你來我往,錯落的術法未能捕捉到天上人的身姿反而落在了地面上,無數的普通人成為“不可避免的附帶傷害”。
這裏是絕望的地獄。
宣菱第一反應是四下張望,方才雲時微還在她跟前半米的地方,這會兒卻窮盡目力不見蹤影,宣菱想往前走兩步尋找雲時微,然而周遭空氣粘稠,宣菱越是掙扎,這種粘稠感愈盛,人像陷入沼澤中,四肢難以動彈。
她並不需要呼吸,但肺部仍然有種被壓迫的感覺,隨後全身骨骼都在吱嘎作響。
這要是換成他人,為了保命也不會亂動,幻境是在太陽落山後產生的,只要靜下心來,挺過一晚十之八/九能夠恢復自由,但宣菱一根筋,她想找到雲時微,就算空氣收縮,要攪碎她的四肢百骸她也不會放棄。
幻境也察覺到這點微薄之力正在抵抗,它並未將宣菱放在心上,羸弱幼蟲揮動翅膀罷了,它真正的目標是雲時微。
雲時微踏進這片森林時,就知道這裏是兩百年前留下的殘餘,趙元章做事向來精細,他待客談不上面面俱到,卻也不會為了一己之私,將人放在窮鄉僻壤,得走好幾個時辰才有容身之處。
兩百年前澤川——當時還叫絮州,絮州之災有雲時微一半的“摻和”,大災之後必然遺患無窮,縱使幻境中火已滅城已毀,早已不可重來,隨着時日推移,植被包覆,鳥與風帶來樹種,終於形成了這片森林。
當日一戰,無數大能隕落,血流成河,當然也有許多門派的鎮山、鎮洞、鎮隨便什麼東西的寶貝自此遺落,運氣好一些的,會被紅樓找到,幾番輾轉重新回歸故土,當然也有不少徹徹底底沒有了。
這片土地肥沃無比,頗有些成精的預兆,兩百年把花草樹木餵養得鬱鬱蔥蔥,一點舊都痕迹都不存,除此之外,雲時微發現還有一樣神器就埋在土層之下。
趙元章將她放在這裏,就是希望雲時微能將此物收回。
神器有靈,何況此處是澤川的一部分,大靖之屬,趙元章並不想用暴力手段掘地三尺,而雲時微是求不來也請不來的,她總有一大堆的理由推脫,避免自己違背隱山“混吃等死”的門規,唯一的辦法就是先將人埋坑裏,等着她往外爬。
宣菱在大街中央,她的視角從下往上,而雲時微闖進此處時,卻身在巨舟船舷上,火焰不能撲面,亡魂小如一點,甚至是修仙大能都如流星般墜落,雲時微冷眼旁觀,當年之事她曾親身經歷過,其慘烈程度就算是神器也只能恢復冰山一角罷了。
“小微。”忽然一個聲音從雲時微背後響起,雲時微倏地回身,巨舟甲板上站着一個青衣男子,他長帶束髮,儼然是一副教書育人的溫潤模樣。
隨後,雲時微就看見了年輕些的自己,兩百年前的登道者銳氣不可擋,一柄劍敢叫日月低頭,就連眉眼都張揚跋扈。
“師父,”年輕些的雲時微皺着眉,“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青衣男子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我們會從絮州出發,一路向東,至淮京,最後船上龍骨毀,墜落在荒無人煙的地方。”雲時微輕聲回答,“至此以後,師祖師父與師兄弟們或死或傷,或散落西州各處,成為地上繁星,隱山得靠你撐着了。”
可惜幻影就是幻影,只是將記錄在此的場面一遍一遍喚醒,裏頭的人都是當年殘留,既聽不見聲音也不得解脫。
忽然,空氣像是被什麼東西撕扯了一下,籠罩整個森林的幻境幾不可查地搖晃起來,時間極短,雲時微剛捕捉到一點痕迹,撕扯感就消失了。
隨之而來的卻不是平穩,而是更加地動山搖地抗衡,巨舟解體,火焰凝滯,山嶽清氣聚集為一點,不屈不撓兇悍無匹,天空風雲聚變,似被什麼新生的力量牽引。
“這是……”雲時微凝神靜氣,她順着萬物生機的流動俯瞰而去,一眼便瞧見街市的中央,自家不安分的雜工正在引氣入體,而且即將成功。
宣菱隱隱約約覺得自己胸骨應該是斷了,幸好之前已經死過一次,死出了經驗,五臟六腑不過擺設,胸骨戳進去只是疼,她閉着眼睛,能感覺到那些粘稠的空氣貼合肌膚,因為之前的掙扎,空氣壓縮,已經硬如鋼板,別說挪動,就是眨一下眼睛都艱難無比。
宣菱的不管不顧終於獲得了幻境的回應,原本無關緊要的人竟然在結界上造成了細小的裂縫,神器怒不可遏,但不管它如何施壓,宣菱就是能在狹小的空間中紋絲不動。
幾天之前,宣菱已經輸過一次,輸掉了身家性命,輸掉了至親所愛,輸掉了所有一切,那是無法否認也無法逆轉的悲劇,宣菱自認重來一次,自己仍是無力反抗。
但躺平等死宣菱同樣做不到,她高歌猛進義無反顧,她的心就算停止跳動,也仍然是將軍府千錘百鍊出來的珍寶,永遠學不會低頭。
慢慢地,慢慢地,抵在她胸口的壓力成了她的一部分,重負是四肢的延伸,宣菱先是感覺自己成了這片深林,老朽之後又重生,飽經戰火又歸於寧靜。
“你這一派從上到下,就算未能得道者,當年練氣成功,也都是與天斗,斗出的樂趣。”幻境被宣菱徹底打破,雲時微的面前懸浮着一個影子,影子純白色,人形,卻沒有五官,它就是神器的精靈。
宣菱將它從漫長的噩夢中救出來“狂揍一通”,反而揍沒了脾氣,夜夜重複的殺戮與死亡就此泯滅,它觀望着身軀上無數生靈,才恍然有種兩百年晃眼而過,早已物是人非之感。
雲時微:“……”
神器精靈並未說錯,隱山一派全是刺頭,各個不會隨大流,所以曾經盛極一時,所以最後沒落凋零。
雲時微眯着眼睛,她實在沒有想到,宣菱前十六年渾渾噩噩的光陰不算,剛從棺材板里爬出來沒兩天,無人提點指教,說悟道就能悟出一點點來。
這一點點已經是很多散修終其一生無法得到的成就。
“我隱山的事與你無關,”雲時微瞥了一眼虛無縹緲的人影,“你在這裏惹了不少麻煩,明昌帝將我引過來,就是希望能把你帶走,但你也知道,我這個人牽着不走打着倒退,你只要給我個容身之處,讓我跟小傀儡棲身一宿,之後你走或不走,我都不管。”
“而今改名叫隱山了嗎?”兩百年未能逮着人說話,把好好一個精靈逼成了絮叨貨,它沒能捕捉到重點,轉而玩兒起了猜謎遊戲,“你能認出我是什麼東西?”
“能維持如此大的幻境兩百年不散架,又在當年那一戰中失落的,除了蓬門須彌鏡,恐怕再無其它了。”雲時微笑了笑,“只是法寶本身受困於自己內部的三千世界之一,倒是件丟臉的事。”
“你曾登大道,而今不也隱姓埋名。”人影不為所動,“我既然已經從幻境中脫身而出,就不會再惹麻煩,我不想跟你回去。”
“也是,蓬門與我隱山自古就有矛盾,你要是被我帶回去,誰也不好過。”雲時微忽然從船舷縱身一躍,“那就給我找個容身之處吧,我們家小雜工可是因你入道的,你要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