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第 2 章

這場噩夢持續得時間並不久,每當宣菱沿着夢中的走廊行至前廳,便有一扇門結實擋住,門框緊閉,上頭兩道古樸銅環,看起來莊嚴肅穆。

門裏的情況宣菱是知道的,但逃避痛苦不是她的本性,宣菱仍是將手搭在銅環上,當門環被拉動的一瞬間,重新出現長長的走廊。

她就在無休無止地奔跑中精疲力盡。

雲時微縫縫補補,她這手藝不是正經手藝,算不得救人,有些類似民間表演皮影戲或木偶戲的藝人,用針線給自己做一個小傀儡,只是小傀儡自我意識過剩,睡夢中尚不安穩,好幾道線頭重新崩開,雲時微只能追在後面補救。

按理說,製作“人傀”的針與線都非凡品,隱山——就是埋葬宣菱的這座無名山雖然磕磣,好東西藏得不多,比不上真正有名有姓的大家,但宣菱一介□□凡胎,還是死了的□□凡胎,無論如何都掙不開此線束縛才對。

雲時微一邊感嘆,“不愧是你。”一邊挽風成劍,劍比針細,牛毛般附着在細線上,隨後針與線肉眼可見的形態就散開了,抹平粗糙的線頭同時隱去傷口,宣菱身上穿心斷骨的痕迹消弭於無形。

當雲時微再次抬頭時,正撞見宣菱那雙柔霧般的眼睛,後者剛剛清醒,眼角還殘留着薄紅,單以外貌論之,宣菱實在太惹人憐,素白淡雅,如風雨中洋洋洒洒落地的海棠花。

宣菱聽見了雲時微的自言自語,有些奇怪,“你認得我?”

“算是吧,”雲時微收回目光,“你剛出生時,隱山曾找上將軍府,希望收你為徒,你是我一位故友的……”雲時微並未將話挑明,她繼續道,“但你是將軍府的掌上明珠,隱山被拒絕,修道人隨遇而安並不強求,就沒再動過心思。”

宣菱沉默下來,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位修士渡劫的工具,人世間的皮囊,冒用着對方的身份,為這不知名的修士她沒了父母兄姊,還斷送了性命……因此人得到的所有恩惠對宣菱來說,都是在心上萬剮凌遲。

但她偏偏怪不得雲時微,無論如何,是雲時微將自己從無盡的黑暗中喚醒。

宣菱垂下眼睫,不知該說些什麼,於是又道了聲“謝謝。”

雲時微被她逗笑了,“翻來覆去就這一句話?按理說,將軍府不該苛待你,私塾總是要讀的,怎麼,你做文章不專心,十餘年只學了兩個字?”

“不一樣,前一次的謝謝,是謝你救我之恩,這一次的謝謝,是謝你當年未曾強迫我爹娘,”宣菱輕聲道,“我見過修行之人動手,你若硬搶,爹娘縱使奮不顧身也無法保全於我。”

雲時微怔愣,她曲指在宣菱胸口敲了敲,“心都不跳了,還要長這麼好的心眼,你呀,吃虧的命。”

“仇與恩我分得清楚,”宣菱認真,“若今日在我眼前的是殺我全家之人,我並不在意手段齷齪。”

以小博大若是正面硬來太難了,宣菱清楚明白自己是要報仇又不是找死,何況只想着光明正大的贏不叫“報仇”,叫“揚眉吐氣。”

恨,不徹骨,才能生出揚眉吐氣的心,宣菱不想贏,只想對方死。

天邊有些泛白,陽光穿不破茂密的樹冠,不知何時周圍起了一陣稀薄霧氣,宣菱隱隱約約聽到什麼動靜,這種動靜四處環繞,極難捕捉,也說不清到底在天上還是地下。

死過一次后,宣菱變得更加警覺,她是將軍府的女兒,自己不擅長拳腳總也見識過幾招,又承受了劍氣穿體,周圍稍有一點不合時宜的森冷她都會寒毛直豎,宣菱這會兒已經能動,她的手指在地上摸了摸,抓到一把落葉和枯枝。

雲時微撐着下巴,看着炸毛的人出聲安撫,“別擔心,那東西是來找我的。”

宣菱活着的前半生一直在人世間,雖然知道天下之大,修道之人不計其數,妖魔鬼怪也偶爾肆虐,但少有機會親眼看到,她甚至弄不清當日屠殺自己滿門的人處於何種水平。

不懂就問,宣菱奇怪:“那是什麼東西?”

“隱山地靈,”雲時微有些為難,“它想抓我回去。”

宣菱剛賣身成為隱山的打雜,還沒報雲時微的救命之恩,忽然就卷進了門派內鬥中。

她組織了一下措辭,“我記得你說過,你是隱山之主,既然如此,它不該為難你,你也能命令它才對。”

“按理說確實如此,只是……”雲時微不得已又嘆了口氣,“我在隱山上,興風作浪無人管,只要想離開隱山,便是家中一根草,誰都想來拉我回去。有些事現在告訴你你也不懂,既然入了我隱山門,以後你自己慢慢體會。”

她笑起來,令宣菱警覺的氣息忽然消散了,然而霧氣之中倏地出現一雙碩大如燈籠的眼睛,橘紅色的光點移動太快,甚至留下殘影。

宣菱將枯枝抓得更緊,她雙腿蜷縮,這東西忽略她還好,若是真衝過來,宣菱噎也要噎死它。

“門主,請您回山。”怪物會說話,它的聲音低沉淳厚,並無想像中的暴戾,“隱山需要您。”

雲時微的身上有太多的秘密,宣菱與她相隔不到一尺,仍感覺雲時微就像這遍佈山林的雲霧,縹緲無常,看得見卻抓不住。

幾個時辰的相處,雲時微總有些玩世不恭的瀟洒,溫柔只是表象,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壓在她的肩膀上,使得雲霧有了實體,瀟洒歸瀟洒,說不出的繾綣憂愁。

“最多四五天,我自然回返。”雲時微站起身來,宣菱這才發現那股森冷嚴酷的氣息並未消失,而是被雲時微攏住,她是雲霧,也是層疊山巒,宣菱有種感覺——在這個人身邊,天塌地陷都不可懼。

“四五天太久了,門主應當知道隱山離不開您,”怪物仍然堅持,“請您即刻回返。”

“若無要事我不會擅離職守,”雲時微也不讓步,“時機已到,若此時解不開西州身上的禁制,對你我,對隱山,甚至整個人世間都是一場大禍。”

“地靈目光淺薄,看不了長遠,只能見眼下,”怪物繼續勸阻,“眼下若是門主離開,隱山岌岌可危。您若鐵了心要走,地靈捨命也要阻您一步!”

“哦?”雲時微仰着頭,眼角因為朝陽刺目輕輕眯了眯,“你有自信能阻我一步?”

怪物理直氣壯:“沒有!”

它有失厚道,也不請招也不起式,話音剛落那隱藏在霧氣中的眼睛就消失了,四周寂靜無聲,方才還熱鬧的萬物都配合地靈的偷襲行動。

寂靜帶來了更深層次的壓迫感,宣菱已經撿起木枝豎在身前,她知道那怪物的目標不是自己,但本能如此想控制也難,雲時微忙裏偷閑,“這小姑娘是我新招的打雜,你針對我的時候別傷到她,否則歷代掌門靈堂無人清掃,可都要怪你了。”

怪物不敢出聲,只有風打了個旋兒,及時從宣菱頭頂掠過,只剪下她小縷髮絲。

宣菱受過極致的皮肉之苦,這點頭髮不足以放在心上,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雲時微吸引,雙眼因為長時間不眨,泛出些許淚光。

雲時微一手垂地,一手背在身後,她腳邊淡紫色的羅裙無風自舞,破曉時的光影如宿敵割據,相較於茂密的樹冠、裸露的山石和斑斕野花,雲時微不夠濃墨重彩,只是劍意噴薄,萬物在這凜冽殺氣中反而更加繁茂昌盛。

宣菱本該懼怕她這樣的人,此刻的雲時微與當日在她家中殺人的修士太像了,就連氣息都能合成一片,但那名修士眼中所見的“道”至高至孤,劍光之下只有對強者的仰慕,凡間螻蟻入不得眼,用她手中之劍來殺人,都污了那柄神器。

但云時微很奇怪,她在雲端,卻呵護着地上一朵可憐的小白花。

空氣被撕裂,五道金光縱躍而下,鑿在雲時微身前半尺,獸類柔順的毛皮稍縱即逝,隨後又聽到一聲巨大的“砰”響,雲時微垂地的手挽風,起初還涇渭分明的光影攪合成灰色,自地底橫插出數道陰翳的籠子。

剛剛還不見身影的怪物被擠壓容身空間,不斷吼叫着抓撓光線集成的籠緣,最後,雲時微雙指向天,一柄純白色的長劍倏然而成,橫亘視野,碩大無比,輾轉騰挪的怪物終於消停下來,趴伏在籠子裏小聲嗚咽着。

方才只是怪物單方面的“激戰”,雲時微閑庭信步,已經將它牢牢制住。

直到此時,宣菱才發現這隻地靈養護的很好,毛色純黑,頭上長着一隻角,模樣有些像衙門彩繪的獬豸,不過樸素許多,沒那些花里胡哨的紋路和油彩。

“我不介意將你綁好了塞進地里,”雲時微上前兩步,走近怪物,“回去好好守着隱山等我回來,期間若有事發生,但可聽從衛允的安排,他的決定就是我的決定。”

怪物可憐巴巴,“歷代掌門那邊我該如何交代?”

“不必交代,那群死鬼心裏清楚,你不是我的對手,派你來不過意思意思,欺你心眼實誠罷了。”雲時微收回它頭頂懸劍,“以後跟人動手,打不過要學會跑,你是地靈,只要想跑,沒人追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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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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