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風02

一江風02

戚潯反應極快,“你們莫非懷疑余大人的死,是鬼神作怪?”

劉義山看看二人,下意識放低了聲音,“您二位並非本地人,不知我們這裏有個十分靈的觀音廟,那觀音廟五年前被雷劈過一次,還起過一場火,可從那以後,觀音廟忽然靈驗起來,求子的得子,求福的得福,不僅如此,這方圓十里誰若是做了惡事,皆會被觀音菩薩詛咒懲罰,輕則受傷,重則死於非命,我們驛站里有人犯了小錯,都出過好幾次事。”

宋懷瑾和戚潯對視一眼,戚潯忍不住問:“驛丞的意思,是余大人做過什麼惡事?”

劉驛丞連忙擺手,“不不不,下官怎敢?是余大人好端端慘死在自己的屋子裏,無論如何都解釋不通,等你們的幾日間,下官和驛差們心裏害怕,這才在此擺上供品。”

但凡有難以解釋的,尋常百姓總會歸咎於天道鬼神之說,倒也不足為奇。

宋懷瑾無奈道:“劉驛丞,本朝以儒治國,不語怪力亂神,你也是朝廷命官,怎還信這些邪魔外道?知道死的是余鳴,離京之時我去過一次吏部衙門,這余鳴官聲極好,年年考績都是優等,他惡從何來?”

余鳴的屍首就在東廂,劉義山聽得又驚又怕,忙道:“少卿大人勿怪,下官在這鄉下地方待久了,難免會迷信這些,也是被嚇得狠了。”

“鬼神之說還是當敬而遠之,本官查過那麼多案子,神神鬼鬼也見過不少,可到最後皆是惡人在裝神弄鬼。”宋懷瑾也不多苛責,“行了,干正事——”

劉義山抹了抹額上薄汗,“是,下官這便帶您去。”

他二人前後出門,戚潯搖了搖頭有些嘆息,尋常人畏怕鬼神,卻不知有時候人心比鬼神更可怕,而兇手手法如此殘忍,是因為仇恨,還是別的什麼?

對仵作而言,所有破案關鍵線索都在屍體上,人或許會說假話,可死人想告訴世人的,卻絕不會作假,她搬來張長案放在中堂,將截斷的肢體拼合在長案上勘驗,一個名叫周蔚的年輕差吏在旁幫她記錄。

……

劉義山和宋懷瑾往北走,可還沒走多遠,迎面撞上一群人。

領頭者是宋懷瑾派出去的司直朱贇,後面跟着幾個華服男子,劉義山小聲道:“大人,是工部侍郎祈大人他們!”

朱贇去查問驛內主官們與余鳴是否有舊交,他們自然便知大理寺來人了,宋懷瑾輕哼一聲“來的倒挺快!”,言畢便扯出笑意迎了上去!

“祈大人,許久不見了!”

他身為大理寺少卿,少不了與京官們打交道,與祈然有過些交集,其他幾人卻不認得,幸而適才得過謝南柯稟告,一眼掃去,他便基本斷出眾人身份。

祈然年過而立,生的文質儒雅,如今穩坐工部侍郎之位,言語間意氣風發,寒暄之後,他又熱絡為宋懷瑾引見,而後道:“我九月奉命北上查看瓏江築堤之事,此番是要回京復命,卻不想碰到了這等禍端,不知你們查的如何?我們幾個枯等了日四,都趕着回京,宋少卿覺得這案子幾日能查個明白?”

“我們剛來,仵作尚在驗屍,還未查到什麼有用線索,已叫人去查驛站內的驛差和其他進出之人了。”宋懷瑾略一沉吟,“何時查出真相暫不能定,不過眼下還不至十五,還請幾位大人多留幾日,幫着我早日找出謀害余大人的兇手。”

宋懷瑾面上和煦,話意卻不願讓他們離開,在場的除了祈然這個工部侍郎,還有兩位三品太守,一位四品將軍,和一個在宮裏行走不可小覷的少府監太監,他們雖對讞斷天下刑獄的大理寺有幾分敬畏,可宋懷瑾只是個四品少卿,又是出身寒門,誰也不會真的怕他。

忠武將軍辛原修便道:“宋少卿是將我們當做了嫌犯嗎?”

宋懷瑾坦然堆笑,“怎敢怎敢?實在是余大人死的太過離奇了,案子如今傳入京中時,震驚朝野,陛下亦是盛怒,我若當不好這回差,整個大理寺都要被我連累。”

搬出建章帝來,好歹令大家有了忌畏之心,祈然見氣氛不好,忙出來打圓場,“明白明白,我們同朝為官,自然都知道彼此的難處,且此番來的是你,反倒令我放心。”他又看向朱贇,“適才你的司直來問我們臘八那日行跡,我們皆是好生配合的。”

宋懷瑾看向朱贇,朱贇上前道:“回稟大人,幾位大人與余大人此前都只有過一兩次交集,並不熟識,田公公則與余大人第一次見,不過臘八那日,田公公是唯一一個人證不足的。”

“吳太守和劉太守對弈一日,可互相作證,祈大人和辛將軍住在對門,也可互相作證,田公公只有當日送飯的驛差證明巳時和申時他在房內。”

站在最後的田萬春聽到此處不滿的道:“咱家只是因住的偏無人作證,整個驛站,無人證的應當不止咱家一個吧,那些差吏,下人,難道都時時刻刻有人證?”

他聲音尖利,聽起來格外的陰陽怪氣,“我已在此等了四日,若是做賊心虛早就走了,其他人我不管,可明日宮中要的毛料便到了,是要趕在歲末前獻上去的,耽誤了差事,宮裏太后和各位娘娘們可饒不了我,後日一早我定要啟程的。”

田萬春身材瘦小,看着便是個力弱不擅武的,而如他所言,人證不齊的的確不止他一個。

“公公放心,無論是你,還是其他人,但凡排除了謀害余大人之嫌,皆可離開驛站,大理寺絕不阻攔。”宋懷瑾說至此,忽而看向辛原修:“辛將軍此番回京,用何物防身?”

辛原修有些莫名,“怕引人耳目,此番我們回京只用短劍防身。”他說完,掀了掀外袍,腰間果然掛着一柄尺來長的短劍。

短劍不符戚潯的分析,宋懷瑾暫打消了對辛原修的懷疑,他略一猶豫,忽然想試探一二,於是解釋道:“仵作適才驗屍,發現肢解余大人屍首的刀,很像軍中用的陌刀。”

眾人面上都只有些微的意外一閃而過,辛原修更是道:“陌刀?陌刀是從鎮北軍中之物,我們肅州駐軍用的極少。”

他這般一說,祈然一下想到了什麼,“鎮北軍?咱們驛內不是有個鎮北軍中來的?”他看向其他人,“我和你們提起過的,我入驛那日要去拜訪同僚,卻有個被攔在門外未曾見到人的,那位便是鎮北軍中來的。”

其他人似都已知曉此事,眼底一下生出明晃晃的懷疑,祈然接着道:“不僅如此,那位入驛內的憑證是蓋着鎮北軍帥印的通行文書,卻未向主簿報自己名姓,入驛時被抬着進來,驛內上下都未見到那人樣貌,當真古怪。”

祈然看向宋懷瑾,“少卿大人可知此事?”

宋懷瑾頷首,“知道,我適才本就是要去見此人,卻不想先遇上了你們。”

辛原修此時道:“如今鎮北軍正與西涼交戰,自從三年前臨江侯傅韞過世后,鎮北軍一直在世子傅玦手裏,傳聞此人戰場上是個殺神,戰場下治軍也頗為嚴酷,這個時候有人南下,還有帥印文書,難道是哪位老將軍?一般人怕是不會得他准許。”

祈然立刻道:“那我們同去瞧瞧可好?那日我表明身份,卻仍被拒之門外,便覺有些奇怪,尋常同僚之間,哪個不是有禮有節樂得結交,我倒想知道此人到底是誰,與余大人之死是否有關。”

祈然如此,反倒顯得他坦蕩無畏,其他人亦無反對之狀,宋懷瑾默默觀察着,此時一點頭,同意了大家一齊過去。

走在路上,祈然又說起這幾日如何擔驚受怕,宋懷瑾看了一眼劉義山,“莫說你們,劉驛丞甚至怕的以為有鬼神在作怪。”

提起這鬼神作怪,幾個人神情都些微一變,宋懷瑾瞭然的道:“看來你們這幾日也聽說了。”

祈然一笑,“的確聽說了,說那觀音廟靈驗的很,不過咱們都是讀書人,又在朝為官,自然不會信什麼鬼神詛咒殺人的說法。”

宋懷瑾應是,半盞茶的功夫后,眾人到了一處最北面的獨院前。

朱贇上前叫門,片刻功夫院門便被打了開。

一張年輕嚴肅的臉出現在門后,其人身着便裝,腰戴佩劍,看到來了這般多人,目光里滿是警惕和質疑,“有何事?”

宋懷瑾沉聲道:“驛站內生了命案你們可知?我是大理寺少卿宋懷瑾,奉聖上之命辦案,你們入驛之時未報名姓,特來盤查。”

明明聽到是奉聖令辦差,青年卻半分不憷,“驛內命案我們知曉,只是這幾日我們都在自己院中,驛內人當清楚,命案與我們無關,你們不必在此浪費功夫。”

說完便要關門,宋懷瑾眼疾手快,一掌抵住了門板,“自然不是你說無關便無關,受害者是三品朝廷命官,兇器極有可能是軍中陌刀,你們是從鎮北軍中來,是否帶着軍中用刀?”

青年鬆了手,“如何斷定為陌刀?”

“自然是我們仵作驗屍所得。”

“就算真是陌刀,可我們主人有傷在身,這幾日足不出戶,又如何傷人?”

“也就是說,你們此番的確帶着陌刀了?”宋懷瑾質疑更重,“那你們要交出刀讓我們驗看,你說你主人有傷在身,也要我們證實了才知,因除了你們自己,只怕無再多人證,而你們雖拿了通行文書,卻不報名姓,入住沒幾日驛內便有命案發生,自然讓人懷疑。”

一聽要驗刀不說,還要驗他主子的傷,青年眉眼間生了薄怒,“除了仵作一面之詞,你們還有何憑據?我們的通行文書上有鎮北軍帥印,難道還住不得官驛了?”

宋懷瑾冷笑,“別說只有個帥印,便是你們世子本人來了,也要將該交代的交代的清清楚楚——”

“你——”

“林巍。”

一道清朗的聲音響了起來。

青年愕然回頭,“主子——”

門外眾人也是一愣,而很快,有滾輪滾地的聲音朝門口來,林巍嘆了口氣,轉身將半掩的院門豁然打了開,院內景緻瞬時一覽無餘。

通往正房的石板小道上積着一層薄雪,三個如林巍一般裝扮的隨從正推着個輪椅往院門口來,輪椅上,坐着個披雪色狐裘斗篷的年輕人。

此人生的劍眉星眸,挺鼻薄唇,極是俊逸,可隔得幾丈遠,眾人也能瞧清他蒼白的面色,他靠在椅背上的身體隨着輪椅微晃,氣若遊絲,弱不勝衣。

輪椅越來越近,待停在門口,年輕人緩聲道:“把刀交出去。”

他身後一個隨從從腰間解下一柄長刀,抬手便扔給了宋懷瑾,宋懷瑾匆忙接過,重量壓得他一個踉蹌,差點脫手。

雖然林巍態度倨傲,可沒想到他的主人如此善解人意,而他看起來不過剛過弱冠,根本不是辛原修猜的老將軍。

宋懷瑾輕咳一聲,正要再行盤問,他卻先道:“何人驗刀?”

他語聲清潤,每個字都不急不緩,再加上形貌,無端令人想到“言念君子,溫其如玉”之言,可他漆黑的眼輪太過平靜,透着上位者才有的城府莫測之感,宋懷瑾被他鎮住,“自然是……是我們大理寺的仵作。”

他又緩聲說:“我要親眼看看。”

這不是請求商量,是命令。

宋懷瑾眉頭緊擰起來,心道你是何人我要聽你吩咐?

這時他道:“我是傅玦。”

……

“死者余鳴,年紀三十上下,身長五尺,死亡時間四日以上,死後被分屍。”

“分屍傷四處,脖頸、腰腹、兩處膝頭,皆為銳器傷,創壁光滑,骨頭斷面整齊,四處傷口皆是正面挫傷嚴重,兇手當是讓死者仰躺,從正面分屍。”

戚潯已將死者身上衣袍完全除去,長案上便只剩烏青慘白的四段肢體,周蔚面上戴着面巾,口中還含了一枚蘇合香丸,饒是如此,這活計仍不輕鬆。

戚潯極是專註,“死者身上有數處挫傷,手腕和腳腕,有淤紫之色,疑似被綁縛過。”

她自上而下細細查驗所有傷痕,很快又道:“死者左側臉頰有一處腐壞創面,腐壞程度輕,尚能看出原先黑褐色的創口,應當是——”

蹙眉苦思幾瞬,她忽而眼底一亮,“是凍傷!”

她立刻開始在屍體上搜尋同樣的傷痕,“留在屍體上的凍傷大約有十二處,主要分佈在臉頰、脖頸、大腿外側、小腿,以及背心和手腳上,且嚴重程度呈不規律性,背心和大腿外側為紅斑狀,小腿和腳上有紅腫水泡,手、面頰、脖頸上最為嚴重,已生壞疽。”

外面雪色皓然,寒意從門縫湧進來,戚潯雙腿已凍得發麻,眼下沒有地龍,雖與外間冷的相差無幾,卻因擋住了寒風尚能忍受,而當日此處的地龍,是在晚間發現余鳴身亡后才停的。

她肯定的道:“死者在死前,曾受過寒凍,第一案發之地並不在這屋子裏。”

戚潯的結論聽的周蔚一個激靈,“不在屋子裏?那是在外面?可當時他們來的時候,屋子從內鎖着,而死者已被分屍,血還流了一地,若照你所說,兇手難道要在白日殺人,移屍,然後分屍?然後從密室里憑空離開?”

他說完自己都覺得難以解釋,“剛才劉驛丞說什麼詛咒懲罰……難道……”

戚潯無奈的橫了他一眼,“我是仵作,我只看屍體告訴我的,而你所言,要麼是兇手的障眼法,要麼兇手用了何種厲害詭計,並非不可解釋,也可能是我們還未想到罷了。”

周蔚是與戚潯同時入大理寺的,可他比戚潯還要小半歲,對這個常年與屍體為伴的女仵作,他是又敬又怕,當下不敢頂嘴了。

戚潯說至此,忽而尋出一把薄刃小刀回了東廂,東廂地上凝了滿地的血冰凌,屍體被剝離走後,又留下個人形,而血色最濃處,便是四處斷傷之地,戚潯拿着刀,一點點將那處的冰凌颳了下來。

整個芙蓉驛的屋子皆是用青磚鋪地,青磚雖是堅硬,可若遇到銳器相擊,仍會留下印痕,而戚潯颳了四處冰凌,冰凌之下的地磚卻都了無痕迹。

她心中有了決斷,可在此時,嘈雜的腳步聲忽然在窗外響起,與之而來的,還有什麼在地上滾動的聲音,戚潯狐疑站起,恰好看到一眾人從南窗前走過,她辨出宋懷瑾的身影,趕忙迎了出去。

剛出東廂她腳下便是一頓。

宋懷瑾和幾個華服男子,簇擁着一個坐輪椅的年輕人出現在了門外,那年輕人裹着厚厚的狐裘斗篷,病容慘淡,瞧着比戚潯還要羸弱,可唯獨那雙眸子黑極沉極,他波瀾不驚的看着她,戚潯心腔里卻突的一跳。

“世子,這便是下官說的仵作。”

宋懷瑾語氣謹慎,也不知適才經歷了什麼,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戚潯身上,每個人眼底都有意外不解之色。

祈然忍不住道:“大理寺仵作,竟是個女子?”

宋懷瑾乾笑一聲,“她在大理寺已一年有餘,雖是女子,卻如同小子一般幹練利落,十分得用。”

宋懷瑾瞟了傅玦一眼,“戚潯,傅世子身邊隨從的確帶着一把陌刀,世子要看你驗刀。”

戚潯見果然發現陌刀,先是眼底一亮,可當著刀主人的面驗刀,還是有種劍懸於頂之感,她雖不知傅玦身份,可見宋懷瑾口稱“世子”,便知其身份尊貴,她無聲吸了一口氣,穩步上前來。

“這刀極重,小心些。”

這把陌刀二尺來長,重數十斤,戚潯雙手接刀也被帶的往前一傾,幸而一旁周蔚上前幫忙,才將刀身抽了出來。

這是一把精鐵打造的好刀,刀身冷光湛然,戚潯傾身細看那刀刃,很快,她的眉頭皺了起來,“刀口有五處卷刃,當是與硬物相擊而成,在第三第四處曲卷內有血跡。”她遲疑片刻,硬着頭皮道:“是人血。”

宋懷瑾機警的看着傅玦,“世子,您雖有傷在身,可您的隨從各個擅武,而這把刀還沾着血,總不是您從幽州帶來的,臘八白日又無更多的人證作證,您作何解釋?”

宋懷瑾盯着傅玦,其他人也盯着傅玦,而傅玦薄唇輕抿着,神態自若,並無身為最大嫌犯的自覺,他仍看着戚潯,像在想這女仵作好大的膽子。

身後林巍道:“我們自幽州而來,走至酉州境內,遇到過山匪。”

這回答超出了預計,宋懷瑾問,“山匪?可留有證據?”

林巍一攤手,“沒有。”

好一個沒有,宋懷瑾覺得,他們似乎認準了自己拿他們沒辦法,而他也的確並無更多證據,所謂請神容易送神難,眼下這般多人瞧着,他該如何辦?

“大人,我已驗出了余大人的死因。”

正當他騎虎難下時,戚潯的聲音拯救了他,“余大人死因特殊,我想真相或許不那麼簡單。”

宋懷瑾忙道:“說下去——”

戚潯的目光從那把刀移到了屍體上,“兇手殺人分屍,佈置了一個驚悚恐怖的現場,可余大人的真正死因,卻是被凍死。”

“凍死?!”宋懷瑾意外非常,“他死後這屋子停了地龍,他的遺體凍了一層霜我們都看見了,怎成了死也是被凍死?如何證明他是被凍死?”

“很簡單。”戚潯看向長案,“只需將余大人的頭顱剖開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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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天闕(破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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