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圈(十二)
2014年,新的蘑菇季到來的時候,村裏的道路拓寬了,還新鋪了硬化的水泥路面。這使得丹雅可以一直把小汽車開到阿媽斯烱院子門口。這回,丹雅還帶來了膽巴的繼任者,新任的縣長。
新縣長說,我終於見到聲名遠揚的蘑菇圈大媽了。
丹雅說,阿媽斯烱,我對縣長說過你的機村披薩是如何美味了。
縣長說,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口福。
阿媽斯烱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心裏不痛快,她說,這回是不行了,今年雨水少,新鮮蘑菇要遲到了。
丹雅說,我們看到村裡已經在收購松茸了。
阿媽斯烱說,那是別人的,着急的人會把沒長成的松茸從土裏刨出來,反正今年我的松茸是遲到了。
丹雅對縣長說,縣政府該下個文件,命令蘑菇不準遲到。
縣長站起身,既然來了,就四處去看看,看看縣政府的文件里該寫些什麼?
丹雅和新縣長下了樓,阿媽斯烱站在窗口,看見院子裏已經聚了好多人,這些人是鄉政府的幹部,和村裏的幹部。一群人跟在縣長和丹雅後面,出了院子,穿過村子,上山去了。這些人一直在半山上逛來逛去,中午到了也沒有下山。只有丹雅和村幹部下山來了。村幹部弄了午飯送上山去。丹雅就在阿媽斯烱家休息。她穿着硬梆梆的皮鞋,在山上走得把腳磨破皮了。
阿媽斯烱問丹雅,她弄這麼一干人到山上去幹什麼。
丹雅說,他們來找你的蘑菇圈。
阿媽斯烱弄不准她是認真的,還是只是一句玩笑話。但她心想,我的蘑菇,誰也找不見。她說,我知道,你們就是不肯死心,還要弄那個該死的合作社。
丹雅笑了,你的親兒子都搞不成的事,我還敢想?我不搞什麼合作社,我不搞什麼公司加農戶,這都是些小打小鬧的小生意,我要做的是大生意,大事情。
你真的不是來打我那些蘑菇主意的。
阿媽斯烱啊,你說說,你那些蘑菇一年能掙幾個錢?
幾個錢?兩萬多塊是幾個錢?
阿媽斯烱啊,如今我要掙的是一百個兩萬,我想掙的是一千個兩萬。
我們這山上哪有你想要的那麼多錢。
丹雅很得意,真正的大錢都不是一樣一樣買東西掙來的。會掙的,不掙那種辛苦錢。如今發大財的,都不是掙辛苦錢的人。阿媽斯烱,時代不同了!
阿媽斯烱說,時代不同了,時代不同了,從你那個死鬼父親帶着工作組算起,沒有一個新來的人不說這句話。可我沒覺得到底有什麼不同了。
丹雅列舉種種新事物,從公路到電話,到電視機,到汽車,到松茸和羊肚菌都能賣到以前百倍的價錢,她說,你真的沒有看到這些變化嗎?
我只想問你,變魔法一樣變出這麼多新東西,誰能把人變好了?阿媽斯烱說,誰能把人變好,那才是時代真的變了。
丹雅說,這樣的時代真的要到來了。電腦,你知道嗎,電腦。
阿媽斯烱說,我孫女,那麼漂亮的女孩子,先是到別人菜園子裏偷菜,後來乾脆在上面殺人!
這麼跟你說吧,將來把縮小的電腦裝在人腦子裏,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叫他想什麼他就想什麼!
阿媽斯烱笑起來,你的話有點像那些自詡法力無邊的喇嘛了!
那麼,還是說說你的蘑菇圈吧。
對了,這才是你,說到底還是在打我蘑菇圈的主意了。
我不要你的蘑菇圈,我要做的這件事,有時需要借用一下你的蘑菇圈。阿媽斯烱,容我把話說完。我只是借你的蘑菇圈用一下,不要你一朵蘑菇。
借用?一個搬不動的蘑菇圈,怎麼借用?
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今年我還用不上。或許,明年我就用得上了。也許,到你死的時候,我還用不上呢。這只是我的一個創意,一個想法。
阿媽斯烱鬆了口氣,那就等我老太婆死了以後吧。
丹雅說,你真想死的話,死前我們娘倆得簽個協議,你死後,我有蘑菇圈的使用權。
阿媽斯烱說,你們連死人都不肯放過啊!
丹雅說,聽膽巴說,你給孫女存了一筆錢,可以告訴我有多少嗎?
我不告訴你,反正夠她上大學了。
我猜猜,你自己說了,你的蘑菇圈一年能掙兩萬多塊錢,現在有二十萬?三十萬?你的孫女也是我的侄女,我的親侄女。她想的是到外國上大學,美國、英國、法國,都是最先進的國家。阿媽斯烱啊,你那點錢,要是在外國,交一年的學費就花光了!你知道在外國念大學要多少年?!
阿媽斯烱說,我不知道。
如果讀到博士,要十年!
那她年輕的時候,除了讀書,什麼都不幹?
這時,縣長一行從山上下來,丹雅便不想再跟阿媽斯烱交談,要去迎縣長了。臨走,丹雅還對阿媽斯烱說,想想我說的話。
阿媽斯烱生氣了,我不准你打我蘑菇圈的主意。
丹雅也拉下臉來,你的蘑菇圈?阿媽斯烱,山是你的嗎?那是國家的。國家真要,你攔得住嗎?
這句話弄得阿媽斯烱憂心忡忡。
整個蘑菇季,丹雅沒有再出現,國家也沒有來宣佈這座山的權屬。但村子裏已經在傳說,機村山上盛產松茸的櫟樹林將要被圈起來。圈起來幹什麼?機村人當然記得,多年前,寶勝寺在膽巴的幫助下,把寺院後山圈起來,封山育林,寺院靠這個壟斷了山上的松茸資源。其實,丹雅的公司要做的是一個機村人和其他人都不太懂的項目。這個項目叫做野生松茸資源保護與人工培植綜合體。這些字明明白白寫在丹雅公司送給縣政府的策劃書上。但人們都說不好這個複雜的新詞句,自然也無從討論這件事情。這好比一個人不在場,人們又弄不清她的名字,那麼,人們怎麼可能聚在一起議論一個人呢?
再者說,這件事情在2014年並未付諸行動。因為這個綜合體還只是丹雅公司弄出來的一個策劃案。這個方案要得到政府的審批,審批后更需要申請國家農業口的扶持資金,以及銀行貸款。這個綜合體項目的實施,就算是一切順利,也要等到2015年或者2016年。或者,永遠也不會實現。松茸的人工培植,在世界範圍內都還沒有實現。在丹雅的設計中,她是要把這個阿媽斯烱的蘑菇圈圈在她的綜合體內。2015年或2016年,她就要帶着政府和銀行的官員來參觀正在生長野生松茸的蘑菇圈。那時,她要當場宣佈,丹雅公司已經成功地在野外條件下人工培植松茸,等到技術成熟穩定后,就要進行面對市場的批量化生產。
那時,丹雅公司就不愁籌不到大筆的資金,等這些資金到手,她就可以壟斷區域性的松茸市場,不但如此,她還可以把用不完的錢投到更賺錢的生意上面。
阿媽斯烱,以至全機村沒人能弄得懂這麼複雜的生意經,所以,蘑菇季到來的時候,他們還是按照慣常的方式爭先恐後上山采松茸,同時看到政府幹部和丹雅公司的人在山上勘測,用儀器測量,劃線打樁。
要是把這些標了一個個號碼的木樁用鐵絲連接起來,幾乎把機村能生松茸的地方都包括在內了。
機村人開玩笑說,阿媽斯烱啊,這個蘑菇圈可比你的蘑菇圈大多了!
阿媽斯烱說,我年紀大了,要真滿山都種滿了松茸,我也就不用上山了。
你上不動山的時候,會把你的蘑菇圈告訴我們嗎?
阿媽斯烱堅決搖頭,不,等你們把所有蘑菇都糟蹋完了,我的蘑菇圈就是給這座山留下的種。
鄉親們不便反駁,因為他們知道,再這樣下去,再過些年,也許滿山就只剩下阿媽斯烱的蘑菇圈裏還有松茸在生長了。
他們自己解嘲說,我們不操這個心,也許沒有了松茸的時候,這山上又有什麼別的東西值錢了呢?
阿媽斯烱搖手,那就祈禱老天爺不要讓我活到那一天。
蘑菇季快結束的時候,阿媽斯烱拿起手機,她想要給膽巴打個電話。
她要告訴兒子,自己腿不行了,明年不能再上山到自己的蘑菇圈跟前去了。
她發現,這一回,跟她年輕時處於絕望的情境中的情形大不相同。心裏有些悲傷,但不全是悲傷。心裏有些空洞,卻又不全是空洞。
兩個小時前,她從山上下來的時候,連摔了幾跤。不是在雨後泥濘的傾斜的山道上不小心滑倒,也不是在草坡上被那些糾纏的草棵絆倒,是她的老腿沒有力量支撐得住自己的身子而倒下的。倒下后,她也沒有力氣馬上讓自己站起身來,或是護住柳條筐中的松茸。她眼睜睜地看着傾倒的筐子中,松茸一隻只滾出了筐子,滾下山坡。當她掙扎着站起身來,收撿那些四散開去的松茸時,又一次次感到膝蓋發酸發軟,終於又癱倒在地上。阿媽斯烱倒在草地上,她支撐起身子后,雨後的太陽出來了,照耀着近處的櫟樹、杉樹和柳樹,照着遠山上連成一片的樹,滿眼蒼翠。而在這空濛的蒼翠之上,還橫着一條艷麗的彩虹。她聽見自己說,斯烱啊,這一天到來了。
阿媽斯烱在山坡上休息了很久時間,然後終於還是把那些失落的松茸撿回到筐子裏,回到了家裏。她又花了很長時間,才把自己身上弄乾凈了。這才拿起了手機。
這隻手機是膽巴買來專門留給她的。
她從來只是在兒子,或者兒媳,或者孫女打來電話時,在叮叮噹噹的響亮的音樂聲中拿起電話,和他們說話。也就是說,阿媽斯烱不知道怎麼用手機往外打電話。夕陽西下時分,她拿着手機出了門,在村道上遇到一個人,她就拿出手機,請幫忙給膽巴打個電話,我要跟他說話。
人家說,阿媽斯烱啊,我們沒有膽巴的電話號碼。
直到在村委會遇見村長,這才讓人家幫着把電話打通了。
她說,膽巴呀,看來我要把蘑菇圈永遠留在山上了。
膽巴很焦急,阿媽生病了嗎?
阿媽斯烱覺得自己眼睛有些濕潤,但她沒有哭,她說,我沒有病,我好好的,我的腿不行了,明年,我不能去看我的蘑菇圈了。
阿媽斯烱,你不要傷心。
兒子,我不傷心,我坐在山坡上,無可奈何的時候,看見彩虹了。
阿媽斯烱聽見膽巴說話都帶出了哭聲,他說,阿媽斯烱,我的工作任務很重,我離不開我的崗位,不能馬上來看你!你到兒子這兒來吧!
阿媽斯烱因此很驕傲,她關掉電話,說,我有個孝順兒子,我一說我的腿不行了,他就哭了。她從村委會出來,慢慢走回去家去,一路上,她遇到的五個人,她都說,我對膽巴說我的腿不行了,膽巴是個孝順兒子,他都哭起來了。
第二天,丹雅就上門了。
丹雅帶了好多好吃的東西,阿媽斯烱,我替膽巴哥哥看看望你老人家來了。膽巴哥哥讓我把你送到他那裏去。
阿媽斯烱說,我哪裏也不去,我只是再也不能去找我的蘑菇圈了。
丹雅說,那麼讓我替你來照顧那些蘑菇吧。
阿媽斯烱說,你怎麼知道如何照顧那些蘑菇?你不會!
丹雅說,我會!不就是坐在它們身邊,看它們如何從地下鑽出來,就是耐心地看着它們慢慢現身嗎?
阿媽斯烱說,哦,你不知道,你怎麼可能知道!
丹雅說,我知道,不就是看着它們出土的時候,嘴裏不停地喃喃自語嗎?
阿媽斯烱說,天哪,你怎麼可能知道!
丹雅說,科技,你老人家明白嗎?科學技術讓我們知道所有我們想知道的事情。
阿媽斯烱說,你不可能知道。
丹雅問她,你想不想知道自己在蘑菇圈裏的樣子?
阿媽斯烱沒有言語。
丹雅從包里拿出一台小攝像機,放在阿媽斯炯跟前。一按開關,那個監視屏上顯出一片幽藍。然後,阿媽斯烱的蘑菇圈在畫面中出現了。先是一些模糊的影像。樹,樹間晃動的太陽光斑,然後,樹下潮潤的地面清晰地顯現,枯葉,稀疏的草棵,苔蘚,盤曲裸露的樹根。阿媽斯烱認出來了,這的確是她的蘑菇圈。那塊緊靠着最大櫟樹榦的岩石,表面的苔蘚因為她常常坐在上面而有些枯黃。現在,那個石頭空着。一隻鳥停在一隻蘑菇上,它啄食幾口,又抬起頭來警覺地張望四周,又趕緊啄食幾口。如是幾次,那隻鳥振翅飛走了。那隻蘑菇的菌傘被啄去了一小半。
丹雅說,阿媽斯烱你眼神不好啊,這麼大朵的蘑菇都沒有採到。她指着畫面,這裏,這裏,這麼多蘑菇都沒有看到,留給了野鳥。
阿媽斯烱微笑,那是我留給它們的。山上的東西,人要吃,鳥也要吃。
下一段視頻中,阿媽斯烱出現了。那是雨後,樹葉濕淋淋的。風吹過,樹葉上的水滴簌簌落下。阿媽斯烱坐在石頭上,一臉慈愛的表情,在她身子的四周,都是雨後剛出土的松茸。鏡頭中,阿媽斯烱無聲地動着嘴巴,那是她在跟這些蘑菇說話。她說了許久的話,周圍的蘑菇更多,更大了。她開始採摘,帶着珍重的表情,小心翼翼地下手,把採摘下來的蘑菇輕手輕腳地裝進筐里。臨走,還用樹葉和苔蘚把那些剛剛露頭的小蘑菇掩蓋起來。
看着這些畫面,阿媽斯烱出聲了,她說,可愛的可愛的,可憐的可憐的這些小東西,這些小精靈。她說,你們這些可憐的可愛的小東西,阿媽斯烱不能再上山去看你們了。
丹雅說,膽巴工作忙,又是維穩,又是牧民定居,他接了你電話馬上就讓我來看你。
阿媽斯烱回過神來,問,咦!我的蘑菇圈怎麼讓你看見了?
丹雅並不回答。她也不會告訴阿媽斯烱,公司怎麼在阿媽斯炯隨身的東西上裝了GPS,定位了她的秘密。她也不會告訴阿媽斯烱,定位后,公司又在蘑菇圈安裝了自然保護區用於拍攝野生動物的攝像機,只要有活物出現在鏡頭範圍內,攝像機就會自動開始工作。
阿媽斯烱明白過來,你們找到我的蘑菇圈了,你們找到我的蘑菇圈了!
如今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是找不到的,阿媽斯烱,我們找到了。
阿媽斯烱心頭濺起一點憤怒的火星,但那些火星剛剛閃出一點光亮就熄滅了。接踵而至的情緒也不是悲傷。而是面對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那種空洞的迷茫。她不說話,也說不出什麼話來。
只有丹雅在跟她說話。
丹雅說,我的公司不會動你那些蘑菇的,那些蘑菇換來的錢對我們公司沒有什麼用處。
丹雅說,我的公司只是借用一下你蘑菇圈中的這些影像,讓人們看到我們野外培植松茸成功,讓他們看到野生狀態下我公司種植的松茸怎樣生長。
阿媽斯烱抬起頭來,她的眼睛裏失去了往日的亮光,她問,這是為什麼?
丹雅說,阿媽斯烱,為了錢,那些人看到蘑菇如此生長,他們就會給我們很多很多錢。
阿媽斯烱還是固執地問,為什麼?
丹雅明白過來,阿媽斯烱是問她為什麼一定要打她蘑菇圈的主意。
丹雅的回答依然如故,阿媽斯烱,錢,為了錢,為了很多很多的錢。
阿媽斯烱把手機遞到丹雅手上,我要給膽巴打個電話。
丹雅打通了膽巴的電話,阿媽斯烱劈頭就說,我的蘑菇圈沒有了。我的蘑菇圈沒有了。
電話里的膽巴說,過幾天,我請假來接你。
過幾天,膽巴沒有來接他。
膽巴直到冬天,最早的雪下來的時候,才回到機村來接她。離開村子的時候,汽車緩緩開動,車輪壓得路上的雪咕咕作響。阿媽斯烱突然開口,我的蘑菇圈沒有了。
膽巴摟住母親的肩頭,阿媽斯烱,你不要傷心。
阿媽斯烱說,兒子啊,我老了我不傷心,只是我的蘑菇圈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