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圈(十)
第三年的新年,他們家來了一個躲債的年輕人。
這個年輕人不甘心只是把采來的松茸賣給那些收購松茸的商人,他自己收購松茸,結果在村裡收了一車價值數萬元的松茸卻在路上遇到泥石流,結果這些松茸沒有乘飛機到達日本,而是眼睜睜地爛在車裏,變成了一堆爬滿蛆蟲的臭烘烘的爛泥。他那些松茸都是從村子裏賒來的,這個晚上,村民們都上他家討債,膽巴見狀,便把他帶回到自己家裏。
第四年,膽巴當上了副縣長,還有了女朋友,但他回到家卻長吁短嘆,因為讓他分管的商業系統在新形勢下已經難以為繼。照道理,市場開放搞活,一直在商業局工作的人應該更會做生意才是,可是,這些人偏偏不會,幾乎在所有的方面,都在和那些個體商戶的競爭中敗下陣來。最後,商業局下屬的百貨公司,都分成一個一個櫃枱分租給那些雄心勃勃的個體戶了。
第五年新年,是阿媽斯烱不開心,因為她失去了一個蘑菇圈。松茸季節里,她被兩個同村人跟蹤了。每一次,他們都趕在她的前面采走了新生的松茸。後來,他們和村裏的其他人一樣,只要松茸商人一出現,就迫不及待地奔上山去,他們都等不及松茸自然生長了。他們采走了她的蘑菇使她心疼,更讓她心疼的是,當他們等不及蘑菇自然生長時,便和村裡其他人一樣,提着六個鐵齒的釘耙上山,扒開那些鬆軟的腐殖土,使得那些還沒有完全長成的蘑菇顯露出來,阿媽斯烱趕上山去時,他們已經帶着幾十朵小蘑菇下山去了。新年的晚上,阿媽斯烱心疼地對膽巴說,人心成什麼樣了,人心都成什麼樣了呀!那些小蘑菇還像是個沒有長成腦袋和四肢的胎兒呀!它們連菌柄和菌傘都沒有分開,還只是一個混沌的小疙瘩呀!阿媽斯烱哭了,她說,記得嗎?你說書上說蘑菇的種子叫孢子,我看到那些孢子了!
阿媽斯烱的確在櫟樹樹中看到了蘑菇圈被六齒釘耙翻掘后的暴行現場,好些白色的菌絲——可以長成蘑菇的孢子的聚合體被從濕土下翻掘到地表,迅速枯萎,或者腐爛,那都是死亡,只是方式不同而已。枯萎的變成黑色被風吹走,腐爛的,變成幾滴濁水,滲入泥土。那都是令人心寒與怖畏的人心變壞的直觀畫面。
那一年,膽巴心裏萌生一個想法,在村子裏成立一個松茸合作社。一來,集體議價,可以防止游商壓級壓價;二來,訂立保護資源的鄉規民約共同遵守。
縣長和書記都支持他的想法。
縣長說,你的老家機村盛產松茸,也是資源破壞嚴重的地方,就在那裏搞個試點。
那一年,膽巴在五一節結了婚。
不是當年劉主任介紹的那個姑娘。這個姑娘是膽巴自己在文化宮的舞會上認識的。姑娘的父親就是縣裏的副縣長。那次舞會上,那個姑娘說,我知道你就要成為我父親的同事了。一次,他到縣裏開完這位副縣長召集的協調會。散會時,他都走到門口了,副縣長發話,膽巴局長請留一下。
副縣長端詳了他半天,說,我想問你一句不該問的話。
膽巴不言語,等他發話。
副縣長說,聽說你是一個私生子?
膽巴很平靜,說,阿媽斯烱沒有告訴過我父親是誰。
副縣長手指輕叩着桌面,說,美中不足,美中不足。好了,我告訴你吧,我家姑娘看上你了。
膽巴便想起了舞會上那個眼光明亮的姑娘。
副縣長又說,好吧,你們可以交往交往,不過,你要記住,我們可是規矩人家!
他就開始了和副縣長叫做娥瑪的女兒的交往。娥瑪是組織部的一般幹部。第三次見面,就坦率地告訴膽巴,她父親說,要麼自己努力進步,要麼找一個進步快的丈夫。她懷着柔情說,我是一個女人,我願意選擇後者。
膽巴很吃驚。吃驚於這個姑娘能將這功利的坦率與似水柔情如此奇妙地集於一身。交往日久,擁吻,纏綿,彼此探索身體時,娥瑪對着他的耳朵呢喃,你說我能不能把你腦子裏別的女人趕走。
膽巴說,已經只有你了。
娥瑪吹氣如蘭,說,那麼,那個你劉叔叔家的丹雅呢。
膽巴很吃驚,你怎麼知道我想過她。
娥瑪說,她那樣的女人,沒有女人的男人都想過她。
膽巴便繼續向娥瑪的身體進攻。到了最關鍵的環節,娥瑪從床上起來,理好衣服,先生,這一步必須等到我確定你是我丈夫那一刻。
膽巴有些尷尬,也有些氣惱,你守身如玉,卻又這麼懂得男人。
娥瑪回答,你以為必須跟男人上床才能懂得男人嗎?
松茸季降臨之前,膽巴結婚了。
已經從縣政協退休的劉主任來參加了簡單的婚禮。丹雅也來了。劉主任端着酒杯,上來說的卻不是祝賀的話,他說,我退休了,閑不住,也想弄弄鬆茸的生意,我是老機村了,就在機村搞個收購點。
膽巴知道,並不是他想做什麼松茸生意,是想做這個生意的丹雅在背後慫恿。膽巴只好告訴他,縣裏馬上要在機村搞個松茸合作社,這樣有利於保護資源,並防止惡性競爭。
劉主任當然不高興,說,你不必在這個時候如此答覆我。
膽巴心裏當然很過意不去。接下來,他在機村親自抓的松茸合作社試點失敗了。
村中老人對他說,合作社,我們都當過合作社的社員,小子,你還想讓我們再餓肚子嗎?回家問問你阿媽斯烱,她是怎麼成為蘑菇圈大媽的吧。
膽巴還是堅持召集全體村民開了一個會,說明此合作社不是彼合作社。有人假裝聽懂了,說,好啊,阿媽斯烱的蘑菇圈裏的松茸就是我們大家的了。全村平分松茸的錢。
阿媽斯烱可不客氣,那你們偷砍樹木的錢,做生意掙的大錢都要大家來平分了。
膽巴在村裡呆了三天,一戶一戶地說服,也沒有什麼結果。
這件事情也就黃了。書記和縣長都是老幹部,見此情形並不為怪,好多事情不是我們想不到,而是確實做不成啊!膽巴這話也是為他們很多半途而廢的事情開脫的吧。
膽巴在心裏把合作社的事情放下了,帶着新媳婦娥瑪回家來。阿媽斯烱拿出一套花了將近十萬塊錢買來的珠寶送給兒媳。阿媽斯烱說,你要看好膽巴,他是個傻瓜,只不過是個善良的傻瓜。是的,是的,我也是個傻瓜,但也不會傻到把錢白分給大家。
娥瑪換下一身短打,穿上藏裝,戴上阿媽斯烱用松茸錢置辦的紅珊瑚與黃蜜蠟,臉上的喜氣和珠寶相映生輝。
阿媽斯烱因此抹了眼淚,說,這座房子,從來沒有這樣亮堂過啊!
她溫了加了酥油的青稞酒,悄聲對娥瑪說,就在這座房子裏,就在今天晚上,你給我懷一個孫子吧。
那天晚上,臨睡時,阿媽斯烱親手給兒子和媳婦鋪了床褥,自己卻不睡覺,坐在院子裏,身邊放了一壺酒,在大月亮下搖晃着身子歌唱。半夜醒來,膽巴聽見阿媽斯烱在院中歌唱,正要起身下床,卻被娥瑪纏住,阿媽可是給了我一個大任務。
膽巴復又倒在床上,老太婆跟你嘀咕什麼來着。
老人家要我和你今晚給她造個孫子。
膽巴笑了,不是一直造着的嗎?
那就再造一次吧。
那個晚上,他們給阿媽斯炯造孫子真是造得轟轟烈烈。
啟明星剛剛升上天際,阿媽斯烱輕手輕腳上了樓,扒開了火,用陶罐煨了塊上好的藏香豬肉,然後,上山去了。林子裏飄着霧氣,阿媽斯烱第三次停下來,傾聽後面有沒有腳步聲,確信身後什麼都沒有時,她鑽進了林子,這時,霧氣散開不少,她看到蘑菇圈中已經新出土了十幾朵蘑菇,但她並不急於採摘。
阿媽斯炯拂去一些櫟樹潮濕的枯葉,一塊石頭在她手下顯現。她在這塊石頭上坐下來,她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神情,用甜蜜的聲音說,我不着急。她靜靜地坐下來,袍子的顏色接近櫟樹樹榦的顏色,也很接近林下地面的顏色。只有一張臉洋溢着特別的光彩。那光彩使得有輕霧飄蕩的,光線黯淡的林中也明亮起來。
她坐下來,聽見霧氣凝聚成的露珠在樹葉上匯聚,滴落。她聽見身邊某處,泥土在悄然開裂,那是地下的蘑菇在成長,在用力往上,用嬌嫩的軀體頂開地表。那是奇妙的一刻。
幾片疊在一起的枯葉漸漸分開,葉隙中間,露出了一朵松茸褐色中夾帶着白色裂紋的尖頂,那隻尖頂漸漸升高,像是下面埋伏有一個人,戴着頭盔正在向外面探頭探臉。就在一隻鳥停止鳴叫,又一隻鳥開始啼鳴的間隙之間,那朵松茸就升上了地面。如果依然比做一個人,那朵松茸的菌傘像一隻頭盔完全遮住了下面的臉,略微彎曲的菌柄則像是一個支撐起四處張望的腦袋的頸項。
就這樣,一朵又一朵松茸依次在阿媽斯烱周圍升上了地面。
她看到了新的生命的誕生與成長。
她只從其中採摘了最漂亮的幾朵,就起身下山了。
她在平底鍋中化開了酥油,用小火煎新鮮蘑菇片的時候,她聽到兒子和媳婦起床了。聽到媳婦嬌媚的說話時,阿媽斯烱真的眉開眼笑了。當他們按城裏人的方式完成繁瑣的洗漱時,蘑菇也煎好了。她在卧房中換好被露水打濕的衣服時,膽巴和他的新媳婦正吃得眉開眼笑。她看見媳婦把松茸片挾進兒子口中,阿媽斯烱幸福得臉上露出了難過的表情。他們身上還散發著男歡女愛過後留下的味道。
膽巴對妻子說,瞧瞧,阿媽斯烱為你打扮得像過節一樣!
媳婦扶着阿媽斯烱坐到小炕桌前,從陶罐中盛了湯,雙手奉上。
阿媽斯炯哭了,她咧着的嘴卻沒有出聲,滾燙的淚水嘩嘩流淌。媳婦也紅了眼圈說,膽巴告訴過我,阿媽吃過的苦,阿媽受過的委屈。
阿媽斯烱又笑了,我不是難過,我是幸福。離開幹部學校那一天,我就沒有指望過,還能過上今天這樣的好日子。
膽巴告訴我,寶勝寺恢復那一年,法海舅舅帶膽巴去寺院做小和尚,是你連夜走了幾十里路把他搶回來的。
哦,那個往生的死鬼!
媳婦小心翼翼挑揀着詞彙,你,你,不好的,不順利的命運都是……
哦,不,膽巴的法海舅舅,他自己就算不得一個真和尚。一個熬茶和尚算什麼真和尚?一個有過女人的和尚算什麼真和尚?我兒倒能做一個真和尚,但我捨不得他。不說往生的人了。我喜歡你們像現在這樣。昨夜,你們倆一起睡在這老房子裏,我喜歡得坐在院子裏一夜沒睡,希望你們已經種下一個好命的新生命了。
阿媽斯烱還指了指窗口上的那一方青山,說,等有了孫子,我的蘑菇圈換來的錢,才能派上用場。
回城的路上,新婚夫婦回味阿媽斯烱那些話,娥瑪倚在膽巴肩上,又哭了一場。她說,我因為什麼樣的福氣,得了這麼一個善心的媽媽。
第二年蘑菇季到來前,阿媽斯烱得了一個孫女。
孫女長得像膽巴。大眼睛,高鼻子,緊湊的身板。
阿媽斯烱讓膽巴帶着她到銀行專開了一個存摺。上在寫了孫女的名字,一個蘑菇季下來,她居然往裏面存了兩萬塊錢。
又過些年,松茸的價格漲漲跌跌,但到孫女上小學的時候,存摺里已經有了十萬塊錢。
那時,前工作組長劉元萱已經退休多年了。丹雅也結過兩次婚了。后一次離婚時,她索性辦了留職停薪的手續,用從后一任做木材商人的丈夫那裏分得的錢做本,自己做起了蘑菇商人。
蘑菇生意並不像早年一手錢一手貨收進來賣出去那麼簡單。這個時候的蘑菇生意已經公司化了。那些互為競爭對手的公司小小合作一下,就能把一個游商的發財夢給破了。
丹雅也遭受了這樣的命運,那筆離婚得來的錢,隨着收上來卻出不了手的松茸一起消失了。據說,在一家貿易公司門口,看着腐爛的松茸變成臭哄哄的黑色黏液從車廂縫隙里滲出來,丹雅在那裏吐了個天昏地暗,吐盡了她胃裏的食物和胃酸,還有眼淚,以及對以往過錯的種種悔恨。
從此以後,她成為了另外一個人。即便是她終於取得生意上的成功時,依然沒有變回從前那個丹雅。
據說,她在父母家裏躺了好幾天。第五天,丹雅起了床,宣佈說我要從零開始。
退休后無職無權的劉元萱問她,從零開始,你這個零在什麼地方。
丹雅承認自己也不知道這個零在什麼地方。但她說,你提攜過的膽巴都當副縣長了,你得讓他幫幫我。
劉元萱說,你要找誰幫忙我管不着,惟獨不能找他!
丹雅冷笑,當年膽巴追我,你也說這話!不然,我現在是副縣長夫人了!
這是一個晴朗的早晨,太陽光斜斜地從東窗上照進來,落在沙發前的地板上。劉元萱受了刺激,臉孔漲得通紅,從沙發上站起來,然後就搖搖晃晃地倒下了。他倒在了那方陽光里,張大的眼睛裏光芒漸漸渙散。他聽見丹雅在打電話叫救護車。他一直在說,用不着了,用不着了。但丹雅沒有聽見他這些話,只見到一些無意義的白沫從他嘴角溢出來。直到聽見了救護車聲,丹雅才俯身下來,聽見從那些越積越多的光沫中冒出來的微弱的聲音。丹雅聽到了她父親最後的那句話,膽巴是你的哥哥,你的親哥哥。
急救中心的醫生衝進屋內,摸摸前工作組長劉元萱的脖子,聽聽他的心臟,再用小電筒照照他的瞳孔。然後,記下了他的死亡時間。丹雅跌坐在沙發上,欲哭無淚。看着早晨的陽光離開了地面,照到牆邊的矮柜上。看到父親沒有了生命的軀體躺在了擔架上,蒙上了白布,離開了這個居住了十多年的單元房,上了救護車,往醫院的停屍間去了。
在殯儀館的送別儀式上,縣裏領導都來了。膽巴也在其中。這時,他已經是常務副縣長了。他走到丹雅面前,也像別的領導一樣要跟她握手,但是丹雅一下就靠在了他的肩頭上哭了起來。這時,還有刻薄的嘴巴悄悄議論,要是當年就嫁給膽巴,她今天就不會這麼傷心了。
此情此景,膽巴有些尷尬,說,劉叔叔走了,我也很心傷。
丹雅對他說,爸爸最後留了一句話,他當年不讓你追我,因為他也是你的爸爸。
晚上,膽巴眼前浮現出躺在棺材裏穿了西服,塗了口紅的那張灰白色的臉,心裏有種空洞的悲哀。那是一個頗為抽象與空洞的父親的概念引發的悲哀。娥瑪說,好了,我知道劉叔叔對你好,但人都是要走的。
膽巴猶豫半天,還是把丹雅的話告訴了娥瑪。
娥瑪說,這不會是真的!
娥瑪又說,這事情也可能是真的。
我怎麼可能知道她的話是真的。
回去問阿媽斯炯。
這種事我怎麼問得出口!
那也得問清楚了。
這麼多年不清楚不也過來了。
娥瑪很老道地說,不是死去的人的問題,是活着的人的問題。
活人的問題?!
是啊,就是你追求過的丹雅。如果阿媽斯炯說不是,那你就躲着她遠遠的,不必再去理她。如果是,那就是另一回事,她再不爭氣,也是你妹妹啊!
蘑菇季到來了,阿媽斯烱捎了信來,叫兩口子帶着孫女去看她。如今,一天天老去的阿媽斯烱不怎麼肯出門了。於是,兩口子便在一個星期天帶了女兒去看鄉下奶奶。
路上,娥瑪對膽巴說,我們把孩子奶奶接進城裏來住吧。
膽巴心思不在這上頭,你自己對她說。
機村離縣城不遠不近,五十多公里,過去,路不好,就顯得離縣城遠。現在,漂亮的柏油路面,中間畫著區隔來往車道的飄逸的黃線,靠着河岸的一邊,還建起金屬護欄,瘋狂了十多年的林木盜伐也似乎真的被遏止住了,峽谷中水碧山青。膽巴兩口子,因為阿媽斯烱的蘑菇圈,不必存錢為女兒準備學費,率先買了十多萬的富康車,辦私事時,都不用公車,這在群眾中為這位副縣長加分不少。別人的鄉下母親都是一個負擔,他們的鄉下母親,卻每年都為他們攢幾萬塊錢。
娥瑪便常常讚歎,膽巴,你怎麼有這麼好的一個媽媽。
膽巴嘆息,我的苦命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