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她抬起頭,眼瞳依然漆黑如夜,卻不似先前那般空洞無物,內中有隱約的微光浮動,好象河面下的潛流在慢慢滋長。
“原來那三天三夜,我一直都是和你在一起,從來不曾分開過一會兒,對嗎?”
“對的。”
“這真有趣,”她笑起來,白牙齒在黑暗中閃着光,“你所說的這些,就是全部的經過了?”
“是的。”
“不是吧?”她狡黠的朝我眨眨眼,“我怎麼覺得,你對我隱瞞了一些事情呢?”
“啊?……”
我大感吃驚,錯愕的望着她。
難道她想起來了?故事重敘觸發了她的記憶?
“至少你沒有告訴我,——為什麼它會戴在我的身上?”
她目光含笑,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樣東西,捧在手心。
我愕然的瞪着她手心裏的物事,我竟忘了,天眼在她身上,我早已把鎮山村的傳家寶送給了她。
“它大概就是,你說的那個……天眼吧?”
她把古錢從封套里取出,托在掌心,就着昏淡的暮色仔細看它。
古錢沐在暮色里,上面的鳳凰安祥的收攏翅膀,彷彿沉睡在遠古的夢鄉。
“是的……它就是天眼。”
我說。
“它真美,兩面都刻着鳳凰和情詩……”她凝視它,“真難想像,就是它保佑了你們的村子,它幫你們打敗了溫泉。”
“不是‘你們’,是‘我們’,和溫泉打仗你也有份——很大的一份。”
她笑起來,輕輕搖了搖頭。
“可惜,我都忘記了。”
心落在一個深淵裏,慢慢的墜落,墜落。
我看着天眼,從小佩戴的護身符,父母的遺物。哪怕世上別的一切都已遺忘,總還有你,不離不棄,永不相忘。
“李度,”她叫我。
“哎,”我抬起頭。
她望着我,一種熟悉的東西閃現在她眼裏。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什麼問題?”
“它為什麼會在我的身上?”
“因為,它是最強大的護身符,可以保護你,不被你聽說過的那些妖魔鬼怪傷害。”
“奧,是這樣……我真該感謝你,還要謝謝它。現在,那些妖魔鬼怪都傷害不到我了,我應該物歸原主,把它還給你了。”
她眷戀不舍的把古錢遞還給我。
我忽然想起在將軍盔上,她那樣關切的問我,假若平安回到地上,我是否還會將天眼送給她;而我亦那樣鄭重的問她,屆時她是否還會接受它。我們都指着神水和石鐘乳,作了肯定的回答。
難道一切的誓言,都是為了有朝一日違背它而發願嗎?
不,至少我的那一半不。
“請你留下它吧,”我盡量平靜的笑對她說,“我把它送給你了,你就當是這一趟鎮山村歷險的紀念,帶回家收藏吧。”
“送給我?”
她的瞳仁里閃着光,一半歡喜,一半懷疑,“它可是鎮山村的天眼呀,你送這樣重要的東西給我,這……”
“這有什麼,你不必把它看得太了不起,它只是一個護身符罷了。它和你有緣,命中注定是要給你戴的。它很靈的,可以給你增加吉運,保佑你一生平安。”
“奧……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了,謝謝你,謝謝你……”她欣喜而激動的看着這件不尋常的禮物。
“只請你答應我,愛惜它,永遠不要遺失它。”
她再不答話,把古錢裝回封套,仔細紮好口,端端正正的戴在胸前。
“這樣,可以嗎?”
她看着我說。
我笑了,閉上眼睛。
總算,總算我們都沒有違背誓言。我沒有,你也沒有。
天眼從此陪伴你了。哪怕你已忘記那一夜滿天星斗的模樣,至少還有這一抹微弱的星光,留存在你的心上。或許有一天,這抹星光能把你帶回早已遠去的時空,在命運永恆的天國里,我們將再次相逢。
陳新推門進來,他得到醫生的許可,前來探望舒薇了。
我站起身,向他們告別。我和舒薇握了手,也和陳新握了手。大家依依惜別,相約他年再見。
“下次來,一定請你去我家做客,”陳新拉着我的手說,“看看我們家鄉的竹海。”
“一定去。”
我把Zippo打火機送給陳新。
“舒薇說你很想要一個Zippo。”
“啊呀,這怎麼好……”
他又驚又喜的望着女朋友,不好意思的收下了。
我最後望了一眼舒薇,向門外走去。
“李度。”舒薇突然叫我。
我迴轉身。
“你還會再回鎮山村嗎?”她對我說。
“當然,那裏有我父母的墳墓。你呢?”
“恩,我也會。我想看看那些在你的故事裏出現,卻被我忘記的地方。墳山,水泵房,燕子洞……我還想看看布傑,丫妹……還有那個三哥的墳,我也想去看看……說不定,到時候我們還會再見呢。”
“說不定。”我對她說,“只要你這麼希望。別忘了,那是一個有魔咒的村子,所有夢想的事情都會實現的。”
“啊呀,還要去那個鬼地方,要去你們兩個去吧,我是決不再去了!”陳新愁眉苦臉的說,“我可不想再中一次苗子的蠱了!”
我和舒薇一齊笑起來。
“再見。”我說。
“再見,再見。”陳新說。
舒薇卻不說話。
她獃獃的望着我。
多麼熟悉的眼神。近在昨日,遠在前生。
我又看見了我那個古墳祭亭,月夜鬼村,冥府幽洞裏的愛人,從粼粼的長明燈火,從荒涼的廢墟,從陰河的波濤上,射來迷離的眼光。盪魄銷魂,追憶無盡殘生。
我恍恍惚惚,似乎時空倒流,回到過去的某一個時刻,在頭腦中展開一副美麗的畫捲來——
黃昏煙波淼淼的神水河,水平如鏡,白鳥蘸波飛翔。半邊山靜靜的沐着蒼茫的暮色,和它在水中的倒影彼此痴痴的凝望。
獨木船在河中間緩緩漂行。划船人在唱歌,一個粗曠,沙啞的喉嚨,抑揚頓挫的唱着一首古老的情歌……歌聲隱退了,換作木葉聲起,似青鳥飛出濃蔭的密林,在暮靄沉沉的天空下面,在最後一抹殘陽的返照之中,隨風飄遠——
風吹木葉對對梭,
送哥送到對門坡。
今日隔了一張紙,
明日隔了萬重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