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第220章

她專註的看着我,用一種難以形容的奇怪眼神,象在記憶中搜索我這個人,再和眼前的人印證。我盯着她的眼睛,期待又一個奇迹發生,期待一抹覺醒的曙光從那對黑夜般的眼眸里迸發。然而她終於茫然的微笑了。

我突然恨起她來,滿腔恨意如火中燒。這個狠毒的女人,她竟然把一切都忘了,將軍盔上說的話,井底下說的話,我每一個字都記得,她卻先忘了個乾淨!這樣絕情,這樣殘忍!

我甚至懷疑她的失憶是假裝,她和陳新串通好了來騙我,她變了心,她已和他言歸於好,攜手同來,又攜手同歸,卻把我這個孤魂野鬼扔在荒山野墳鬼洞陰河,與幽靈作伴,與洞妖作伴,與厭世獨居的鳥兒作伴……

哦,不,我昏了,我渾了,怎麼能怪她呢?她並沒有變心,她只是忘記了我們的愛情。

這是劫數,是溫泉的報復……

眼前突然浮現出那頭脫樁的瘋牛,充血的凸起的眼睛,血流成一條紅腰帶,兇惡的獰笑着朝我衝來,把彎刀似的牛角深扎進我的胸膛。心炸碎掉,滾燙的血漿有如井噴迸射……

我死了一般倒在椅子上。

“李度,”舒薇小心翼翼的叫我,眼睛裏充滿關切,“你,你不舒服嗎?”

“不……沒有,我,我很好……”

“你是不是累了,要不要回去休息?你的家就在省城吧。”

“你……這就要趕我走嗎?”

“啊不,我沒有這個意思……你幹嗎說這種話?”她被我生硬的態度弄得很委屈,“我只是擔心你,怕你累壞了。聽說那村子裏鬧鬼,這幾天幾夜你都守在我們身邊,保護我們,直到把我們送進醫院。我真該好好謝謝你才是。”

“謝我?你不要恨我就好了……你一定後悔當初聽信了我的誘惑吧,我一時心血來潮,把你們帶到鎮山村……大瀑布沒看成,白受了一番折磨,還要住醫院,討床席債。”

我對她說,也對自己說。我想笑一聲,卻笑不出。

“我一點都不後悔,”她一點不作偽的頂認真的說,“假如再選擇一次,我還會跟你走。”

“啊,是真的嗎?”

我睜大眼睛看着她。

她卻把目光轉移,投向白色簾幕遮擋的窗戶,蜷起膝蓋,摟着雪白的被子,慢慢悠悠的說:

“我從來沒有哪一次出門旅行,比得上這一次。一路上的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就象在眼前一樣。我記得在火車上見到你,河南人說你們省的壞話,陳新跟他們吵架,你幫忙,我們就這麼認識了。一聊天,才知道大家是校友,就越談越投機……後來你講起鎮山村,你說那裏才看得見真正的少數民族。你講得很入神,很動感情,好象那裏是你的家鄉一樣。我聽住了。你問我願不願意跟你一起去鎮山村,我想都沒想就同意了……真奇怪,我以前從沒接受過陌生人的邀請,而且我們本來是要去大瀑布的。”

她轉過臉,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象在考究打量我這個人,究竟有哪裏特別吸引人的地方。

“我記得我們在一個站台都沒有的小站下了車,花五塊錢坐一輛驢車到一個叫石板哨的小集鎮。又花二十六塊錢從石板哨騎兩個布依女人的馬去鎮山村。一路上好玩極了!風景又美,馬又溫順,你不停的講布依族的故事,講鬼故事,神水河在腳下淌,滿山坡長着野花野果……

“你教我吃刺梨——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刺梨!別看它渾身是刺,長相挺嚇人,其實味道好極了,比那什麼紅拇指好吃得多。吃第一口,又酸又苦又澀,可過後就開始回甜,滿口余香,讓你越吃越上癮,越吃越放不下。”

“省城也有刺梨,你可以再買些帶回家嘗……”

眼淚衝擊着眼眶,我強忍住,不讓它們流出來。

“不,買的不會有那種味道。”她搖搖頭,“記得我當時對你說,阿拉伯人有一首講品茶的詩,很適合形容刺梨:第一道,苦若人生。第二道,甜若愛情。第三道,淡若,淡若……淡若什麼來着?”

“淡若回憶。”

我哽咽着,輕輕的說。

“對,淡若回憶,我老在這裏忘掉……唉,可惜回憶中斷了,我們不該洗溫泉浴,深山裏少數民族的東西太神秘。後來三天的事情,一定很精彩吧。所以你才那麼希望我回想起來?”

“是……很精彩。”

“你能告訴我嗎?”她眼中突然放出光芒,極感興趣的說:“我想知道那些事!”

我震動了一下:“你……你真的想知道?”

“想知道。”

“全部的事情?”

“全部的事情。”

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兩個人長久的對視,似乎都努力要在對方眼睛裏尋找什麼,希圖從那對黑玻璃下面發現某個藏匿的秘密。

“好吧,我告訴你。”

我開始講故事。溫泉的故事,五行的故事,鎮山村的傳說與現實。講三哥,雅溫,村長,布摩,布傑丫妹;講上寨,下寨,村長家,水泵房,頂蓋木屋的大石,燕子洞,將軍盔;講墳山夜奔,斗鬼請神,大戰神兵,求木取火,幽洞探險,血雨凶井……我越講越投入,忘記了時間,忘記了悲傷,盡我的語文和口才,娓娓道來,盡情描述整個三天的經歷,被她遺忘的精彩傳奇。

我能把故事重新填回她的記憶。

但我如何能把自己重新填回她的心?

在那裏的我,已經被那隻毒手抹去了。

故事可以告訴,感情不能告訴,被遺忘的感情,是無法從一個動人的故事裏重生的。

我沒有告訴她我們之間的一切,一個字都沒有說。

她聽得眉飛色舞,似得到極大的滿足,經常打斷我,問這問那,或驚奇,或嘆息,或激動,或悲傷。故事講完了,她還久久陶醉其中,捨不得離開。

天色已晚,窗帘外面的天光正在逐漸消淡,病房裏越來越暗下來。

“三哥是個好人……”她長長的嘆息說,“可惜我記不起他的樣子,也再不能看見他。”

故事已盡,死者已矣,活着的人,也該告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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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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