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第216章

當布摩通知我參加“古夜王”的電話打來時,我正含着體溫表,躺在省城醫院的觀察室里。暴雨結束后的第二天早晨,交通和通訊剛剛恢復,布摩派車將仍舊昏迷不醒的舒薇和陳新送往省城醫院,我也隨車前往接受治療。我在病床上昏睡了一天一夜,做的儘是鎮山村的夢。我醒來的時候,舒薇和陳新還沒有醒,醫生查不出什麼毛病,只說疲勞和驚嚇過度,需要慢慢調養恢復;卻又不準人探望,把兩個人隔離在單獨的病房,整天出出進進各個科室有名的主任醫師,連精神科的都出動了,搞得神神秘秘的,令人心裏發慌。我見不着他們的面,擔心他們的病情,又傷痛三哥的死,加上白天黑夜無休止的惡夢,幻覺,和種種心事的折磨,頭暈腦漲,心亂如麻,簡直憋悶得快要透不過氣來了。這時接到布摩的電話,才暫時得了解脫似的,向醫生告了假,留下聯繫方式,請他們病人一有消息務必通知我,便匆匆離開那令人窒息的醫院,回到鎮山村。

“古夜王”是布依語,“古”是做,“夜”是客,“王”是鬼,合為,做鬼客。

古夜王的地點選在大朝門外,一塊廣闊的田壩上。田壩對面是全族人世代埋骨的墳山,圍繞着先祖李仁宇將軍和班夫人的合葬墓,所有李姓或班姓的祖輩們安靜的長眠着。但數日以來,包括李將軍班夫人在內,祖先們的睡眠卻很不安穩,很受了一番驚擾。山上原本樹木廣植,濃蔭庇覆,如今已十去七八,那一夜颶風留下的痕迹仍然觸目驚心的印在人們眼前,倒伏的大樹遍山皆是,砸壞不少墳墓和墓碑。滿山死樹一時難以運走,原來的山路被堵塞,村民們從斷木和亂墳中開闢出一條新的道路,從山腳通向半山腰,剛剛清理出來的一片狹長形如衣帶的空地。在那空地上,新近挖好了十個墓穴,排成一排,如玉帶纏腰,背山面野,朝着田壩的這一邊。

十個墓穴當中有一個是給我的父母的。布摩和幾位寨老把他們被塗抹掉的名字重新填回族譜,並在他們之下添上了我的名字。同時宣佈,同族不許通婚的禁令從今廢除。

田壩上人山人海,足有上千的人,上下兩寨幾乎所有的男女老幼都聚齊了,都趕來做那些新鬼舊鬼的客人。成千雙腳踐踏着長久無人打理而變得稀疏的稻草和茂盛的雜草,圍成一個中空的馬蹄形,馬蹄開口那一面朝墳山,十張供奉着亡者靈位的案桌便恰如一根蹄線,整整齊齊的壓在田埂和一壟壟田土上。從左首起始,依次是,雅溫,我的父母,三哥,和七名村民的靈位。案桌上焚香燃燭,煙氣氤氳,中間立着靈牌。之後是靈床,三哥及村民們的靈床上安放着他們各自的棺材,黑漆,上覆一柄白傘。我父母的靈床上,放着他們的骨灰盒,也覆著一柄白傘。唯獨雅溫的靈床上空空如也,既無棺槨,也無骨灰盒,卻放着一件奇特的東西:一塊長方形的古色古香的木頭,一面刻滿誰也讀不懂的古怪文字。它代替了亡者的屍骨,遮在白傘的陰影下。

靈床之後,倒伏着十根粗大的斑竹,竹身掩埋在小山似的望山錢和紙人紙馬當中,只有小半截露在外面。那是龍戈。栽龍戈,是古夜王必做的功課。趕鬼場的前幾天,喪家要請上十多人,帶着嗩吶鑼鼓,用飯籮裝着糯米飯,到長有大斑竹的竹林里去,燒紙錢,放鞭炮,跪着將選中的竹子砍倒抬回寨子,就是求來龍戈了。砍倒竹子時,特別要在竹根底下埋一個銅錢,表示布依族祖宗在古代就用錢買下了這根竹子,不是白拿的,竹子給死者做“龍戈”,亡魂就能沿着祖宗遷徙來的路線上天。龍戈上栓着白紙和紅錢扎的望山錢,紙人,紙馬,名為“求駝”,即祖宗通往部落的橋。求駝上還繫着一根長白紙,上面寫着布依祖先古代遷徙來此的地名,如薛州,巴州,納養,歪商,一個個古地名逆數上去,那便是亡者歸返故鄉的路了。

布摩主持古夜王的儀式。

他站在場子中央,頭戴斗笠,身穿黑麻布袍,腳蹬草鞋,手裏擎着兩柄銹跡斑斑的鐵劍。兩柄劍的劍尖都折斷了,劍鋒上到處是缺口,它們曾經歷過一場激烈的拼殺,落得傷痕纍纍,不復當初的鋒銳。在他左右站着兩個人,黑衣黑褲,一個打着燈籠,一個打着紅傘,當他走動起來的時候,兩個人也亦步亦趨的跟隨,把燈籠舉在他身前,把紅傘遮在他頭頂,表示他其實是在走夜路,而天上又正下着雨。

布摩佝僂着背,老態龍鐘的,倒提雙劍,象拄了兩根鐵拐杖,蹣蹣跚跚,顛顛小跑,在一長排亡靈之前,在那條黑暗崎嶇雨濕難行的小路上,來來回回的走,恩恩啊啊的唱:

“栽竹樹,立綠蔭,

修橋補路孝子心。

架天橋,修天路,

栽竹送祖去歸陰。”

布摩唱畢,四面場子上鞭炮齊鳴,火銃轟響,十個精壯的小夥子把那十根扎着“求駝”的龍戈一齊豎立起來,頓時每個亡靈背後都聳起了一根高高的旗杆,桿上旗幟飄揚,長串長串有紅有白的望山錢,紙人,紙馬互相碰撞摩擦,嘩嘩啦啦的響,好象那些紙做的祭品倒比他們的主人更急於上天,都要趕忙順着那架豎立的天橋——“龍戈”——爬上天堂似的。

布摩挺直身板,忽然比剛才唱栽龍戈歌時高了一頭,他威風凜凜的站在場子中央,把雙劍疊成堅固的十字架,向上一舉,口喊:“開天門!”

眾應:“開天門!——”

又向下一按,口喊:“封地門!”

眾應:“封地門!——”

一千個喉嚨震撼着天地。

在布依族文化傳統中,“十字”造型有着和基督教相仿的特殊意義,在許多場合,祈禱,祝福,詛咒,鎮壓,驅鬼,請神,乃至葬禮,都經常用到它。當做古夜王時,向天空划十字,表示開天門,亡人才能入天堂;向大地划十字,表示封地門,亡人才不入地獄。

布摩放下鐵十字鍬,拿起一個盛白米的竹籮,挨個將米灑向被架好了天橋,又打開了天門的亡靈,對他們唱喊靈歌,請他們上路:

“你有子,你有孫,莫要迴轉來撲生。

人已死,命已盡,安心歸去依天命。”

又一通鞭炮火銃,輪到孝子送飯,家祭。家祭過後,便輪到古夜王最重要的環節——“砍牛”了。

古時候,有一個叫做“獨熱”的妖獸,專愛吃人肉,哪裏死了人,它就去把死人的屍體吃掉。後來,有一個叫做“阿悟”的孝子,不忍心父母的屍體被“獨熱”吃掉,便殺了一頭牛,代替父母喂“獨熱”吃,這便是“砍牛”習俗的由來。

那頭充當今日全體死者替身,為那殘忍的“獨熱”做犧牲的大牯牛,被兩個赤膊壯漢牽進了場。他們分別擔任第一砍牛手和第二砍牛手,把牛脖子套上一根拳頭粗的麻繩,牢牢的系在場子中央剛剛釘下的砍牛樁上。又麻利的一個捆前腿,一個捆後腿,將近千斤重的大牯牛捆翻在地。牛倒地時沉重的身軀濺起黃塵,四蹄亂掙亂踢,脖子努力向上拗,不屈的“哞哞”叫着。當它發現掙扎完全是徒勞,便哀傷的長嗥了一聲,伏下長着兩支彎刀般的牛角的頭顱,將下巴頜埋在前腿中間,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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