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8)
村長前腳一走,我們三個就一起把這位鎮山村世俗領袖古板的做派,和鄉氣十足的拘謹多疑取笑了個夠。陳新把村長家裏雞零狗碎的新鮮玩意——凡是主人沒有交代過不能動的,都一一翻遍;舒薇叫他別亂翻,卻一樣不拉的看過,然後向我提出從未下過鄉的城裏人才會問的問題。時間尚早,也有些倦怠了,大家決定先休息,試試鎮山村的溫泉品位如何——也就是說,跟別處的溫泉相比,有沒有特別獨到的地方。
浴室同火堂相連。火堂位置在正堂後面,相當於廚房和飯廳,那裏有着一隻很大的火塘,全家人可以圍坐烤火吃飯。火塘里冷僻秋煙,象很久沒開過伙。從火堂后牆緊靠柴房的一處空隙打破石壁出去,在吊腳樓後面新砌起來的那間屋子就是浴室。這種難看的違章建築,我們早從外面參觀過了。
裏面卻是另一番景象。那浴室的格局,很有點陰森的氣氛,曾在我心頭產生過一些不快的聯想。石屋狹小,四壁嚴絲合縫砌着青灰色石板,不見天日。引人注目的是那隻浴缸,不是見慣的家用式樣,也不是舒薇想像中的古色古香的木桶,那是用五塊有長有短的石板——同此地的一切石板一樣,只是更大,更厚實——鑲拼成的一個長方形的灰白色石缸,大小足以直挺挺的躺下一個身材魁梧的人。缸底鑿出排水的通道,石頭表面被精心的打磨過,看得見上面如皮膚褶皺般的紋路。
我推開那扇吱嘎作響的木門,從裏面輕輕關上。屋裏沒有照明設施,但是卻有光,抬頭一看,原來天花板中央的一塊石板上開着三個圓洞,組成品字形狀,光線就從孔中透下。
怎麼也沒想到,我回到鎮山村所做的第一件事會是洗澡。
洗去天南海北的塵埃,用似一個嬰兒初生沐浴后的身體,去沾染此間的煙火,塵垢,八仙桌上厚膩的油跡。
再沒比這更妙更恰當的安排了,冥冥中真有天機。
水龍頭長滿鐵鏽,象很久沒人用過,費了很大勁才擰開。起初卻沒有水,龍頭裏發出一陣類似人的喉嚨咯咯作響的聲音。接着,彷彿一隻尖嗓子嘶喊着從遠處疾馳而來,突然“噗”的一聲,一股紅褐色的水流猛的噴瀉在缸底,灰白的缸壁頓時濺滿了紅泥樣的水點。又停頓了一會兒,才斷斷續續的流出逐漸清澈的水來。
水愈發大了,白閃閃的那道水柱,在不斷高漲的水面攪起團團浪花和霧氣,嘩嘩的水聲在斗室里回蕩,就象地下泉流在溶洞幽暗的石廳里奔瀉。滿室水汽,被頭頂的天光照射出三根明亮的煙柱,數不清的顆粒蜂擁般朝那柱頂飛升。地底深處的熱泉被那一股沸騰蓬勃的勁力驅趕着,擠進狹長曲折迷宮似的鐵管,又引來這間四壁封鎖的石室。卻仍不能脫離黑暗,直到化身為汽,才從石頂上鑿開的狹窄孔洞得見了天日。
我關上龍頭,水聲停止,一池白水靜靜的冒着白氣,散發出類似中藥的苦味,輕微刺鼻的硫磺味。我站在浴缸邊上,象面對的某種未知屬性的化學溶劑,竟膽怯起來,躊躇了好一陣子,才脫衣下水。
水好極了。水溫適中,水質粘,厚,重,包裹在身上說不出的舒服,舒服得人忍不住想要呻吟幾聲。石屋幽暗,顯得泉水格外晶瑩澄澈,從白霧間不時閃耀出光芒。萬籟皆寂,只有偶爾撩起的水聲,和水龍頭象鐘乳石那樣滴下殘留的水滴的聲音。
我長時間的,一動不動的躺着,仰望那三個圓孔。因受了水汽的干擾,略微有些晃動。這樣的採光,這樣的浴室,一定會讓風花雪月的小資女人滿意到十分。我心想。
光柱在身上照出光斑。品字頂端的那一個,正好覆蓋了胸前的那件護身符——那枚明朝的古錢。幼年的時候,當父母第一次將這個價值不菲的古董掛在我脖子上時,他們告訴我:它是有靈驗的古物,它能為我阻擋一切邪物;直到將它放回它該去的地方之前,不要摘下它。
我遵照了父母的叮囑。
水的溫度,熱汽的熏蒸讓我朦朧起來。闔上眼睛,逐漸沉入夢鄉。
那是一個奇怪的夢。
我夢見自己回到創世之初,洪荒年代。那時日月星辰剛剛誕生,有天空,卻沒有大地,只見一片蒙蒙的大水。後來水面下降,大地從水底升起,又從地上長出茂密的森林,從此走獸奔逐,飛鳥翱翔,溪流潺潺,湖泊寧靜……我彷彿走進“文明”遊戲的畫面:人類出現了,森林裏傳出伐木聲,河畔的茅屋裏有了嬰孩的哭聲;人們挖來泥土,築起窯爐,投入薪禾;爐火熊熊,鐵汁流出,流進一個個的鑄模,變成刀,斧,鐮,鋤……土地被開墾出來,電閃雷鳴,大雨如注,稻麥黍稷迅速生長……
畫面突然一變,大地裂開巨大的縫隙,到處是地火爆發,滾熱的噴泉,毒霧瀰漫。森林被點燃,衝天的黑煙如一群怪獸在空中徜徉,吞噬遇到的一切……後來一切都安靜下來,沒有人,也沒有鳥獸,天寒地凍,大雪無聲降落。我孤身一人在森林裏砍樹,生鏽的斧頭粗糙如石,斫在樹榦上沒有一點聲音。碎木紛紛掉下,一旦落地就化為灰塵。一間窗戶映着火光的茅屋出現了,我跑進去,想烤一烤火,烈火猛旺的炭盆卻是冷的;我往裏添柴,火焰着了魔似的高漲,屋裏卻愈發陰寒;我索性抓起炭火往衣服里塞,卻猶如塞的一塊塊碎冰般冷徹心肺……景象瞬時換了,轉到一座乾旱的荒原:烈日當空,土地炙烤得開了裂,寸草不生。還有,看去那樣干硬的土壤,踩下去竟如流沙般鬆軟,每一腳都陷得老深。我走不動,站不住,又熱,又渴……忽然發現一條清澈的小河,我掙扎過去,一頭扎入。水沒了頂,我卻居然還能呼吸,我大口大口的喝水,可喝下多少,仍是口渴。水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我不住的下沉,一股潛流將我拖入一個深洞,洞裏一片血紅光亮,迷離景色。我渾渾噩噩,不知是喜是悲,身不由己的墜落。就在被吸入洞中的一剎那,有一隻手突然橫截過來猛拉了我一把,又將我推向遠處……
夢境又換了。我好象在蘇醒,恍惚回到白霧瀰漫的浴室。坐在水底,仰望水面上那三個幽芒浮動的圓洞。
象佛光出現於雲海,三個圓洞中的一個,被一道光束照耀,瞬時間明亮了數倍,周圍映出一圈彩虹樣的光暈。那光里有形象,是一座石頭屋子,雕着瓦頂,托着雙鰲持瓶的雕像,被地上嶙峋的亂石包圍着……好象是,寨神廟。神秘的光束移開了,移到另一個圓洞。洞裏出現一座山,不,不是山,那是一座墳。墳前聳立着一塊碑,碑前點着兩盞長明燈……墳和碑都黯淡下去,最後一個圓孔明亮起來——品字頂端的那一個。隱隱綽綽,象一片樹林,又象不是樹林,是人群。人頭聳動,黑暗中有火光閃耀……突然,從哪裏冒出一股洶湧的潮水,人群驚慌逃散。好奇異的景象!火遇見水,不但不熄,反而越燒越旺,後來漂浮在水面,最後飛了起來,化成一片血霧,撲過來,撲過來……是真的,沒有錯,那張牙舞爪的血霧,它衝出了圓洞,它朝着我嘶叫着撲過來了!……
我渾身冰涼的坐起,冷水潑濺了一地。我完全的醒了,手心裏緊捏着那枚古錢。一缸的水都已冷透。霧氣還在裊裊飄蕩。頭頂那三隻魔鏡,變成三個遠去的太陽,象從另一個世界返照進此間幽冥。四壁被熱氣蒸得出了汗,水順着石板的紋路流下,安靜的在壁腳彙集。天花板一滴,一滴往下滴着水,朝浴缸里投出丁冬,丁冬的響聲。
我穿衣,下地,放水,收拾妥當,然後走出浴室,穿過火堂,走進堂屋,告訴那裏的陳新和舒薇:我要獨自出一趟門,大約一個鐘頭以後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