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柳青
晌午剛過,天氣逐漸的冷了許多,安別懶到這時方起了床。
早間聽說御知去了翠荷里,只躲在被子裏發愁。見常皇後去了,才起身換了身厚衣裳,又揣了暖手的銀爐在懷裏,出了宮之後徑直奔向了居言酒肆。
轉過坊門,正低頭忖思,卻被一人攔路喊住。
“安別!”
驚慌之下,抬頭只見那人桃目閃爍,滿臉驚喜。身上穿着青色的裹子勒着本就細細的腰身,腿上裹布,腳下蹬靴。明明是官宦家的媳婦,卻仍似姑娘似的整日玩鬧,挎劍攜刃,還在頭上綁一個大紅色的絆子,紮成江湖人的咎子隨風灑着,給粉嫩的臉上增了許多英氣,正是姜凝。
“凝姐姐。你怎得在這裏?”
“妹子。這許多日子沒見,竟在這裏遇上了。公主呢?怎麼你們近來也不來找我,我一個人天天在家都快悶死了。”
局促之下,安別不敢被人知道自己是背着御知出來做些什麼的。只謊稱自己是得空來買些東西,四下亂逛幾步,少時便要走的。
“姐姐你...上次見你就是如此,左右跟個男兒似的,聽說劉大人多有微詞,你怎還如此打扮?”
姜凝擺擺手,很是不屑。
“理他做甚。我本家翁都管不住,婿家的還想怎得?再說了,我也只是閑逛,又不曾打打殺殺。惹急了,我回蜀地陪我爹去。”
說罷,忽地又想起什麼,登時怒目圓睜。
“誒?莫不是劉老頭跟聖人說了什麼,害得你們不敢來見我了?”
安別見她作勢似乎要將腰裏的劍都要抽出來似的唬人,連忙搖頭。
“沒有沒有。上次說要來,結果聽書晚了一陣,只好趕回去了。下次我再喊御知一道過來就是了。”
姜凝聽她說罷,才轉而為喜。一時嘰嘰喳喳話個不停,又問她貼身的隨從為何不見,見她一人在此,又要拉她四下閑逛,全然不見安別一臉失神之色。安別跟在後面閑逛了半條街,眼見太陽上了許多,安別回望着遠處,怯怯的站住了。
“姐姐,今日時日到了,我得走了。晌午還得給皇后禮安呢。”
姜凝恍然,拍拍腦門一頓自責。
“這我倒是忘了。宮裏的規矩還要繁瑣。既然如此,你便去吧。改日儘管來家裏就是了,其他言語你們休要理會。再要啰嗦,我便休了他劉家的人,只管我們姐妹玩耍才對。”
安別略微笑了笑,看着姜凝邁着大步往街那頭去了,才頂着冷風緊着步子回身朝東市過去。
居言酒肆地處東市南端,隔着坊門便可看到酒肆的旗子迎風招展,嘩啦啦的在這肅殺的秋色里扯出一片彩色。
進了酒肆,安別徑直走向東南角落,找她想要的詩箋。
尋摸了半晌,安別只看到最上面累的是早先回他的帖子,不由得有些失落。
酒肆間人影攢動,二樓上一個人影閃了出來,衝著安別招手。
“安別。”
安別站在原地尋了半晌,才看見二樓的人,趕緊快步上去。
“你.....”
“郡主,卑職姚方。”
“對,對,姚方,你怎麼在這裏?上次....”
說著,安別忽的想起前日在茶樓聽書時,看到樓下一晃而過的身影,似乎就是姚方,只是一時記得不太清楚了。
姚方將桌上的劍挪了挪,又叫人給安別也看過了茶,笑着說道。
“郡主。我來這裏當然是為了公事。我可不像他們,還能寫詩作畫,哄得皇後娘娘的干閨女都跑出來回貼。”
姚方說了幾句笑,羞的安別不敢作答,慌忙岔開話題。
“這裏都是考學的學子或詩人歌女,你來這裏做什麼公幹?難道是齊王哥哥.....”
姚方睜大眼睛看着她,表示不解。
安別又重複了一遍,言語停頓在最後幾個字上,姚方依然不解。
安別只好強忍着羞怯重複了一遍,聲音極其微弱。
“難道是齊王哥哥看中了哪個女子?”
“哈哈哈哈。那倒不是。”姚方哈哈一笑回道。
“前幾日太子遞來一個名字,說是自己想求一幅畫,只是忙於協聖,無暇分身,所以托齊王尋查。齊王便將差事交給了我。昨日查得線索,便約了那人今日過來飲茶。敘說一二。”
“是什麼名字?”安別聽聞是太子尋查,不免多想,便謹慎的問道。
“沒什麼。就是一個書生。聽說字畫雙絕。”
安別見他沒有直言,但時間與自己委託太子時間幾乎相差無幾,心裏頓時有些忐忑,自己始終是個女子,情竇初開,這情愛之事怎可公之於眾,若是給人知道自己在這裏私尋情郎,豈不被人嘲笑,更不要說被皇后和御知知道會如何了。
姚方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喃喃說道。
“也不知太子所為何事,找這一介書生作甚。我在此地等了不少光景,每日只看着他們吟詩作畫,搖頭晃腦的,着實無趣。”
安別只是低着頭不肯說話,心裏盤算着那檔子事,越想越急。
正打算下樓回了宮,樓下傳來幾聲喧嘩。只見諸人都在拱手向一人道賀,從樓上只看見那人露着一個背影,也在回禮感謝,轉身便上了二樓。
安別見有人過來,怕人認出自己,便躲過眼神,側身靠了窗,朝着街外巡視,只將耳朵豎著,悄悄偷聽。
“請問,在座可是齊王府人。”
那人聲音雖然低沉,卻透着一股溫柔。
“正是。敢問貴客尊姓大名。”姚方問道。
“學子柳萬綉。拙號柳青。”
鎬京城上,碧空和風,諸野寂靜,街上的行人,貨郎的撥浪鼓,歌女的琵琶,連駱駝身上的鈴鐺也靜了。
愁雲散逸,寰宇清澈,眨眼的功夫,陽光就灑了過來。溫熱的陽光像雨水一樣不可避免,忽得灑在了太極宮的紅牆上,灑在朱雀大街寂靜的石板上,灑在過往行人的身上,灑在柳青的臉上。
那是怎樣一副安靜的面龐。
眼眸淡雅閃爍,如夏夜薄霧裏的點點螢火,明滅不齊叩人心扉,嘴唇微啟輕薄如春日新櫻,讓人看上去就想入非非。
長發斜灑,面若晨曦,一臉寧靜之色,彷彿整個天地都隨之淡然下去。
月光般皎潔的絲布棉袍雖然十分樸素,但被他穿着,卻好似披着一身陽光般溫熱,讓人想靠近,想擁抱。
“這是名帖。”
姚方接過名帖確認,便即起身雙手遞還給了他,神色恭敬了些。
“沒想到。這大名鼎鼎的柳青,竟然真是新科狀元。果然是年少有為,青年才俊。是我冒犯了。”
那柳青也甚是客氣,拱手與他回禮。
“大人過獎。柳生不過是一屆學子,恬居元位,平日好舞文弄墨,總是貽笑大方。驚聞大人昨日來訪,留下書信,究竟是所為何事?”
姚方伸手請他坐在了安別那側,說是相爺府上小姐想求他一副書畫,礙於身份,只好托他這個老鄉前來查訪。柳萬綉拱手道了聲謝,便既應了,只說他一個月後便來取就是。安別低頭搓着手中的茶杯,心中起起伏伏,未敢多言。
姚方話已說完,便瞥了眼安別,對着柳萬綉說道。
“既然已經見過,此事便勞煩狀元郎。事成之後,小姐那邊,姚某定當言明。姚某告辭”
姚方說罷,眼神又瞥了一眼安別,便要起身走了。
“在下還有事要去南城,小姐幾時回府,姚某可送您。”
安別只顧着低着頭,怯生生的搖了搖頭,說她自行回府,便打發他走了。
若是她抬頭,便會看到姚方的一隻手巧妙的隱匿着,在柳萬繡的肩上輕輕的拍了一下。無聲無息地,像極了那封詩箋上的情詩,在她的心頭曾落下漣漪。
凝滯的空氣被他溫柔的打破。
“姑娘,若我猜的沒錯的話,你可是知別?”
被他一語道破,安別眼神里滿是驚奇與羞澀。
“姑娘莫慌。一來在下這數月只回了知別的詩貼。二來這位大人昨日登門,與管家說過自己乃是齊王府的人,還對姑娘如此尊敬。鎬京城內雖有女子萬千,但身份特殊的,想來也只有姑娘您了。”
柳萬綉,果然胸中有萬千錦繡。三言兩語便被他道破實情。
“柳...柳公子。我無意隱瞞,只是...”
柳萬綉笑了笑,言語輕柔似春柳扶風。
“無妨。世人尚德,凡女子大多難以自由,莫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大黎興盛,民風逐漸開了,這男女之情才不似以前那般拘謹,這居言酒肆也才會如此熱鬧。姑娘也不用拘謹,柳某洒脫慣了,容易口無遮攔,姑娘莫怪。”
安別見他熟知詩箋,又與姚方遞過名帖,當下不再懷疑,便怯怯的與他閑談了幾句,逐漸熟絡起來,臉上也沒有了初見時那股羞澀,轉而多了几絲欣喜。
安別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封詩箋放在案几上,推至兩人中間。
“這個,你還記得嗎?”
柳萬綉伸出纖白玉手摁在那詩箋上,露出他修長的手指,低沉而溫柔的說道。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
安別見他竟在酒肆念出,便覺的羞澀,只側目看了他一眼,又惶恐的縮了回來。
“公子,這,這詩句當真嗎?”
柳萬綉緩緩伸手拿過桌上茶壺,將她面前茶杯添滿放下,又看了一眼四周,示意安別接過,然後將自己雙手放在了她的杯上,其間攥着她的手,往回推了推。
“姑娘願做卓文君,柳生定不會讓姑娘估驪當壚,白付心血。”
安別紅着臉,只覺得手上傳來一絲溫熱,那溫熱在寒冷的秋日裏,順着胳膊傳進了四肢,傳進了身體裏,散射出一陣紅色的明亮。
“可是...世間女子千萬...”
柳萬綉笑了笑,星眸閃爍。
“世間男子亦是千萬。我跟姑娘一樣,也只為一個情字。凡人莫不是貪戀女子貞潔,遑圖她人美色。殊不見前朝紅拂女,金陵蘇小小,皆是才華橫溢,跳脫凡俗,紅塵三顧只為情。”
旁邊一個人影走過,安別慌忙抽回了手。
柳萬綉見狀,便將那詩箋抵還給她。
“姑娘拘謹,莫不是柳生冒犯了?”
“我...我只覺得太快了些。”
安別如是說,柳萬綉只能頷首,與她賠罪。
“此地人多眼雜,是柳生失言了。“
說著又從懷中掏出一張花鳥紋的詩箋遞了過來。
“姑娘若有心,不妨看了詩貼。來日方長,柳某今日便不叨擾了。”
安別接過去,輕聲的應了,柳萬綉便躬身告辭。
窗外,柳萬繡的身影遠去,街上的行人復又開始嘈雜,貨郎的撥浪鼓也響了,歌女的琵琶也亮了,連駱駝身上的鈴鐺也叮噹了起來。安別握着手上的詩箋,心緒萬千。她沒有敢告訴柳萬綉自己的真名,也沒有告訴御知自己偷拿了這封詩箋。內疚的心緒方糾了片刻,便又想起他剛才的言語,心裏泛起了陣陣漣漪,像夏日裏太液池裏青翠耀眼的荷花一樣,上面閃爍着點點露水。有幾尾錦鯉從下面掠過,那露水便緩緩的搖晃起來,滌盪出令人疼愛的模樣,呈出夏天般的五彩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