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舊信
轉眼次日,崔琰方起身,叫人備了車馬準備往皇城內去,一人身披銀甲快步闖進了堂下。
“殿下。”
“怎麼了?慌裏慌張的。”崔琰理了理甲袍道。
“屬下適才與姚指揮使巡檢回府,路遇大理寺卿及刑部,他們將姚大人綁走了。”
崔琰大驚。
“你說什麼?大理寺?”
“正是。屬下親眼看見大理寺卿薛大人就在其中。”
崔琰顯然不知大理寺為何捉拿姚方,但他卻知道這一定是聖人詔命,才使得二部聯合敢來自己的齊王府捉人。只不過姚方倒霉,未能回到府上就被諸人在路上綁走。
猶豫再三,崔琰便出門上馬,徑直奔往皇城。
殿上諸人已散了朝會。
宗正寺卿入了後殿,面請聖人,問他昭王之女玉蕤斂葬之事,應以何禮入廟。
聖人思慮片刻,只說既無和親,便依郡主之禮就是,他才躬身退了出去。
聖人揮手叫來內侍,順口說了程篤汝的名字來,那趙吉站在一旁竟不敢應,聖人恍然抬頭才發現叫錯了人。
“你師父陪我多年,偶有告假也都是夜裏等孤休息了方走。今日一時竟忘了,昨日還是我準的他養病來的。”
趙吉只得恭維了幾句,說聖人案牘勞累,一時叫錯也是師父的福氣。聖人也不置眼,叫他與杜應兩人拿着御符去刑部提了趙鵬之妻過來問話。
眼看二人走了片刻,聖人喚過一個過來送茶點的侍女,與她賞了一塊茶點,讓她去新教坊找人。
那侍女一聽是自己熟悉的,不免多說了幾句,聖人高興,便又將手邊一盞玉杯賞了。
“切記,叫她端碗熱湯過來。”
不多時,一個稚嫩侍女從外而入,手捧銀盞辣湯呈在桌上。
“陛下。”
聖人接過那盞,淺淺嘗了便不再動。
“你是叫雁兒吧?”
雁兒跪在地上,想起她曾在殿上撥弄吵醒聖人休憩,被他罵了幾句。今日聽人說聖人傳她,心中也是驚怕,但又不得不尊,此時不敢看他神色,只得低聲回了。
“是。”
“那日孤剛睡醒,嘟囔了幾句,可是你伺候的?”
雁兒急了,以為他今日想起要做懲處,慌忙叩頭求聖人饒命。
“雁兒初來乍到,不懂規矩。還請聖人寬宥。”
聖人笑了笑,上前扶住她顫抖的肩膀,又拿過自己的帕子遞了,示意她擦去眼角惶恐而溢出的熱淚。
“不必驚慌。孤找你來只是想要你辦件事。辦得好,重重賞你。”
“聖人吩咐,雁兒一定領命。只是...”說著,遲疑到,“只是我資歷尚淺,恐有負聖人囑託。”
聖人呵呵笑了,接過她手上帕子丟回了桌上。
“辦不好,也無妨。”
雁兒低頭聽了半晌,領了命,躬身端着半碗辣湯靜靜了出了殿門。
回新教坊的路上,正遇見傳她話的紅珠。紅珠見她歸來,便躲了眾人,拉着雁兒問聖人為何事尋她。雁兒平日與她密切,總是無話不談,可此時卻皺着眉頭不願多說。
“聖人賜你什麼了?”
雁兒搖頭。
“那是着你在駕前伺候嗎?”
又搖頭。
紅珠見她接連否認,表情又甚是拘謹,不覺驚叫出來。
“難道說,是聖人要...”
雁兒見她語出驚人,又有皇命在身怕漏了嘴,只推說不是,再不敢多言,轉身跑了。
御知昨夜昏沉,直到后夜方淺淺睡了,間或半夢半醒的起了幾次,今日直睡到晌午方醒來。喚了春瑤過來簡單洗漱幾下,換了身衣裳,才懶懶的出了房門。
“這幾日也太乾燥了些。”
一抬頭,只覺門外陽光晴好,晌午的太陽正灑在一人身上,他將長襖脫了放在一邊,只着一件皂色花鳥長衫,脊背挺拔,側影端坐在院中獨自弈棋,廳上諸人打掃,頭頂葉落紛紛均視若不見,好似正沉浸其中,難以自解,便要悄聲走了過去。
不想腳下杏葉被她踩動,慕容端玉回身見是她來,臉上溢出喜色。
“你醒了。來時她們說你未起,我便獨自在這坐會。”
一邊說著,一邊將那襖子撿起,將椅子讓給她坐。
“睡得不好?”
“嗯。后夜方睡着。”御知尚為日前之事煩憂,但見他如此,只好回答。
原以為他要問起昨日去宮裏的事來,他卻只將棋盤挪了幾分,放在自己面前,又拈起一顆棋子遞了過來。
“天朗氣清,坐一會兒吧。”
御知接過棋子,卻不落手。只想起頭兩日夜裏的夢來,心緒煩憂。
慕容端玉好似知道她心中所想,臉上也有些郁色,將手上棋子放了下去。
“近來諸事閑雜,你心中憂慮想必難消。可人活着,就像這花草一般,雖冬日不堪霜雪漸漸凋零,可春日不遠,葉子總歸是要重新長出來的。”
御知知他是有意寬慰,但看他如今被聖人下旨禁錄,每日只來府中陪自己閑談茶話,寒窗十載,一朝無門,對一個讀書人來說是何等不幸。深覺是自己不好,一時心裏更為鬱結。
“也是我害了你。十年寒窗苦讀,最後落得永不錄用。”
慕容端玉一聲輕嘆,隨即又笑了笑。
“都說無官一身輕。我寒窗十載為的是求知,又不是為做官。如今我也是吃穿不愁,何必在意那些俗務。”
“俗?”
“對。俗不可耐。”
輕風拂過,地上赤黃色的杏葉順着他的袍衫跌落。
“人生為何?死為何?民為何?君為何?都道我詩詞華美書發奇麗,想必是順心如意。可我自幼無父,病母早逝,其中辛苦又有誰可見得。但聖人手握天下生殺也有心頭煩憂,更何況我是個普通人。所以,尋真歸性方才是生活之道。若此生,能有一人朝夕相伴,琴瑟相和,兩人霜鬢盡白之時,回首百年不負韶華,那才是人間至真,我生所求。”
“好!哎呦。”
他正豪言壯語,外間突如其來一聲喊叫,院中幾人都嚇了一跳。御知回首一看,卻是一人從西側院牆內跳下,不小心腳下鬆動,又於地上滾了幾下,這會兒正怕打身上的土。
“世子,這....”
門外兩個下人匆匆過來,見着御知便報。
“公主,剛才看見一個身着怪異的人從西牆爬過去了。”
說罷,諸人都笑。那人一抬頭正看見尉遲驥在那咧嘴,一下便認了出來。
“就是他!”
御知揮手屏退兩人,仍是止不住的笑。
“尉遲驥,好端端的放着大門不走,你從那裏過來做什麼?”
尉遲驥咧了咧嘴。
“嘿嘿。你這正門朝南,我要過來還得繞一條街,懶。這院裏你也不收拾下,弄得我一身黃土。”
“誰讓你翻牆來的。往日這院裏不都如此么,從前你也是走的前門啊。”
“我今日去了城北,回來時剛好從這兒過。就來看看你。”
慕容端玉也在一旁笑道:“久聞胡人洒脫。世子出手,果然令我刮目相看。實在有趣。”
“鴻臚寺給你安排的住所在我宅院西南,離此也有些距離。你卻跑去城北做什麼?”御知問道。
尉遲驥方收拾完身上塵土,咧着大嘴笑了笑正要說話,春瑤瞧見大門口兩個門子在那閑言碎語的嚼着耳根子,上前便拉開他兩。
“公主和世子在這閑談,還有公子在這。你們倆不好好守着門,在這閑談什麼東西。”
“怎麼了?”御知遠遠問道。
那門子不敢怠慢,進步過來便告。
“小的剛去西門給堂弟送衣裳回來。聽聞一則消息,不敢告訴公主,所以在這閑談了幾句。”
“聽見什麼了?”
那門子知道她對齊王介懷,卻不敢說。
“這,原與咱們府上無關。公主也不必聽了。”
“讓你說你就說,你怎麼如此絮叨!”尉遲驥也安耐不住,直催他。
那人這才叩頭稟了。
“小的聽說,今兒早上,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把齊王殿下府上那個姚大人給抓走了。”
眾人驚詫。
唯有御知似乎不甚在意,一旁的春瑤甚至嗤之以鼻。
“抓便抓了,又不關你事,你們嚼什麼舌頭?“
“小的以為是陛下知道齊王殿下尋錯了人,才害的公主遷出來,此番變故,嗯,說不定是....”
“多嘴!仔細幹活去。”
春瑤見他言語無狀,怕又惹了御知難過,便打發了。
轉眼看着御知,她也只是淡淡的揮揮手,仍與其他人說笑。
“不干我們的事。”
“公主。”
“你忙去吧。”
春瑤剛要走了,那門子又過來,見她列眉瞪眼的,便不抬頭,只與公主報了。
“公主,門外有一素衣婦人過來拜見,說她叫常夫人。”
“常夫人?”
春瑤扶着御知,兩人出了院門,正見一夫人在門口背對街面站着,身上的布衣穿着與市井民婦無異,但身形端莊,垂首掩眉,顯然是她。
她自幼與安別一同長大,常夫人待她也如同母女一般疼愛,對她自然是熟悉不過。
“常媽媽。”
常夫人見她過來,卻未道禮,只笑着點點頭,拉着她快步進了院門。
御知卻是好奇。
“常媽媽怎麼獨自來了,安別姐姐呢,怎麼也不帶個人手?”
常夫人進了院,見院中諸人都在,卻是驚訝。御知見她不多言語,便與她介紹了院中諸人,拉着她進了自己屋內。
春瑤見她如此,奉了杯茶也安靜的離了屋,將門帘悄聲落下。
“常媽媽。今日過來不帶安別姐姐一起?”
常夫人放下遞來的茶杯,將御知拉着坐在自己身旁,伸出手不住的撫在她頭髮上,神色間滿是疼愛。
“昨日倉促,不便問你。你搬出來多久了?還習慣嗎?”
“都好。常媽媽就放心吧。”
“你跟安別一起長大,都是我看着一點一點變成現在這樣的。別人不知道,我還能不知道嗎。你現在雖然搬出來了,可心裏卻不自在,只不過嘴上不說罷了。”
御知輕嘆口氣,面有難色。雖是遂了心愿搬了出來,總歸是遠離了皇宮,可自己卻是被聖人責罰,而且此番變故,自己也總覺得與安別似乎已經隔了什麼,不似從前那般洒脫親近。
“安別這孩子,從小可憐。可是,宮裏被她管着,這回對她來說也卻是難熬了。”
御知見她說起皇后時神色間多有憤恨,卻不知應當如何問她。常夫人不以為然,起身透過窗影看了看,然後神色慌張的靠近御知坐下,說話聲音也輕了許多。
“你這裏沒有外人吧?”
“只有幾個伺候的,都是與我多年的貼身親近的。怎麼了?”
常夫人見她確認,似乎仍不放心,起身又看了半天。見其他諸如都在院中說笑,這才安心坐下,慢慢從懷中掏出一個有些發黃折舊的信封。信封上並沒有注陰半點文字,年深日久,紙上不免沾染了一些難以磨滅的痕迹,似乎已有了些年頭。
“今日過來倉促,一會兒還得去城南李神醫那裏問方子。這信封你替我收好,無論何人問起,都不要提及。那怕是聖人問你,你都要假裝不知,只當我今日從未來過。”
御知接過信封,似乎並無她物,想拆開卻是不敢。
“這是什麼?”
常夫人搖搖頭,神色嚴肅,似乎不願多說。
“這東西放在宮裏多有不便。我暫且放你這裏,不要與他人知曉。日後,說不定用得上。”
“可是,您不說,御知不知該如何自處,倘若是安別或是皇後娘娘問起,我該如何說辭?”
常夫人愣了愣,復又嘆了口氣。
“若是安別知道,那定是我告訴她的。到時她若是問起你了,想必已是需要,真相若揭。到那時候,你只管把此物交給她就是了。”
“這,這到底是何物,為何常媽媽今日如此...”
常夫人起身將她打斷。
“你不要問了。事關重大,我也不能與你說的太多,免得你引火燒身。這東西你只放好就是,倘若有朝一日我要用,定會來取。”
常夫人站起身子,意欲要走。
“夜裏皇后與你說話,我也聽到一些。我只勸你,將信將疑,莫要被她騙了。”
御知不解,常夫人繼續說到。
“她雖與你母親相識,但卻很少往來,只不過知道一些密辛。你母親的事情,無論是陛下還是內侍太監程篤汝,或者是皇后所說,你都不要相信。或許,你可以去找崔琰或是昭王爺問問,他們倆一個陛下北拒敵軍的主將和副將,許多事情他們倆人都盡收眼底,而且這倆人與你無冤無仇,斷然沒有瞞你的道理。只不過...”
“常媽媽,您...”御知見她莫名其妙,長篇累牘說了一堆,又是提醒自己,又是為自己指路,一時間好似要發生什麼大事。可她始終不肯說清楚,故而為此大惑不解。
“好了。我也只能說這麼多了。過幾日是新年,到時候也不知道幾時招你入宮。待到上元節,我再跟安別來看你。”
御知送罷了常夫人,看她沿着大路一路往南,去尋訪李神醫。
回到院中時,春瑤說已備了晌午餉食,諸人見她神色異樣都有些好奇,紛紛過來尋問。御知也只是搖了搖頭,誓要守住那封信的秘密。
尉遲驥卻有些不耐煩,似乎也將昨日唐突拋之腦後,又耍起那混不吝的習性來。
“這人似曾面熟,可我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她一路從城北過來這裏,卻不到半刻就走了,你又一臉陰鬱,什麼都不願說,我看的甚是心煩。”
“你說什麼?常媽媽從城北過來?”
“對啊。我方才還說,我是從城北過來。”
“你見着她了?”御知追問道。
“我本是要進宮找陛下的,結果在西門外遇見這人。總覺得有些面熟卻想不起來是哪位,她穿着打扮又不像是皇后,所以我就跟了過去。結果到了城北,進了一家宅院就沒出來了。我就走了。結果卻在這裏遇上,真是奇怪。”
食過晌午,御知與他說了常夫人的身份,又交代諸人不要將今日之事告知他人。慕容端玉和尉遲驥點頭應和,春瑤又去吩咐幾個下人守住自己的嘴。
幾人坐下閑聊,要一起賞着冬日光景,慕容端玉見她愁容滿面有心寬慰,說了幾句御知都不願答話,便拉着尉遲驥走了。溫暖的陽光穿梭於樹影斑駁照在檐角,屋內檀香瀰漫過來,熏得人有些迷醉,似那些深不可測的影子一般難以捉摸。御知無心欣賞,只獨坐在檐下自思自嘆,直到光線漸漸映在臉上,覺得有些燥熱乾裂,才沉沉地回屋歇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