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日清晨,外頭白鴿一圈圈飛起的鴿哨聲吵醒了慈姑,她見窗外已經泛起了蟹殼青,便一骨碌爬身,自去院子裏的水井旁搖軲轆打一桶水,而後提到灶房裏的水缸里去,如此往返添滿水缸。
等她添滿水缸,外頭天光才漸漸大亮起來,院裏才有人“吱呀”推開自己屋門,是馬府的廚娘正急匆匆來做飯,卻見慈姑已經在灶間忙碌,頗為驚訝。
慈姑不慌不忙笑着與對方道個喏:“正好起來便挑了些水”。
馬廚娘本就憐這小娘子瘦瘦小小一人,如今見她手腳勤快,心裏的喜歡更多一份:“當真是個麻利小娘子。”給慈姑舀出的粟米粥里便多加了一勺。
慈姑心裏挂念哥哥,幾口扒完飯便與老夫妻及廚娘說了聲,自去外頭尋哥哥。
大錄事巷外頭正熱鬧,這裏沿着汴河有許多攤販,有身上搭着舊衣服買賣“故衣”的,還有寫字畫畫賣字畫的,更有手裏提着籃子賣花環的,更有攤子上掛着五彩繽紛領抹的,叫人目不暇接。迤邐時光晝永,旁邊人家院落里榴花初綻,有人挎着初上市的茄瓠叫賣,更有跨馬輕衫小帽的少年們縱馬達達。
信平坊與信陵坊離得不遠,慈姑便向人打聽了方向步行過去。李中人果然是本坊有名,聽聞打聽李中人,路邊提擔賣磨喝樂①的小販立刻熱心指着一家“李慶糟姜鋪”:“喏,裏頭那個着青錦直裰、鬢邊簪一枝海棠花的便是。”
李中人聞言立刻大奇:“你怎的一兩日之內便得了自由身?”他清楚明白記着當日這個與哥哥垂淚相別的小娘子。
慈姑腦子一轉,禮貌笑道:“也是我運道好,做的菜能入得了琬珠郡主的青眼。”卻絕口不多說。
琬珠郡主懷孕后遍尋廚師的事滿汴京城的牙人都知道,收個廚娘不稀罕,稀罕的是能給廚娘自由身。是以李中人立刻態度大變,殷勤帶慈姑去家中,將還沒來得及賣掉的大松帶了出來,又伸手向慈姑要錢:“二十貫。”
被綁住的大松見到妹妹立時三刻便激動起來,可聽到牙人要價二十貫便立刻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垂頭喪氣,他倆都被販賣,又哪來的二十貫?
慈姑卻仰臉沖他一笑,而後與李中人道:“你且等上一等,我出去與友人籌錢。”大松登時猜到了緣故,心裏沉重起來。
慈姑出了門繞幾條巷,看身後無人跟着,才蹲身裝作系草鞋帶子。她穿着的草鞋是棕繩織就,側面由一枚粗布環扣褡連結。
此時她將粗布環用力拽開,一層層揭開裹着的灰布,浮現出一個指環。那指環琉璃材質,設計成鳥身蛇尾銜接之狀,在陽光下泛着藍色的光芒,別有些古樸蘊味。
那指環是當年她親娘與她訣別時親手放在她懷裏的,奶娘更是小心保管着,據說這是她家當初與另一戶大戶人家指婚時對方夫人交換的信物。
奶娘常私下裏與她說等黃家沉冤得雪,便要帶她去汴京認回親事,到時候這指環便是憑證。
慈姑不想認什麼虛無縹緲的婚事,卻總覺得這指環代表了娘親,她每每思念母親時便會拿出這指環摩挲。
只不過還沒等到黃家平反,奶娘家先遭了變故。當時其餘各房叔伯已經隱約出現相逼態勢,慈姑見情勢不妙便偷着將一些珍貴之物用粗布包裹打在了草鞋中。本是為著防叔伯們偷盜,卻沒想到叔伯們要更無底線,直接將他們兄妹提腳賣了。
倉皇之中慈姑只換上了那雙草鞋。
她原本想拿這指環賄賂陳牙婆,好叫她發善心賣自己與哥哥與一處好地方,誰知道命運機緣巧合,倒叫她先脫了險。更沒想到如今又能救哥哥的命。
慈姑咬咬牙,走到最近的一家寶貴典當鋪門口,當了個活當。她想,等日後賺到錢便來贖回便是。活當要便宜些,她據理力爭才當了二十貫銀子。
拿着當來的二十貫,慈姑便去尋李中人贖回了哥哥。
兄妹倆走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俱有重返人世之感。
大松先開口,聲音低沉:“慈姑,你可是當了你娘給你的戒指?”
慈姑摸了摸懷裏的當票點點頭,復又沖他眨眨眼:“無妨,我們一起賺回來便是。”
她伸起一隻胳膊振臂一呼:“走啊!去賺錢!”
對啊,這裏是汴京,兄妹倆有手有腳,又何必消沉?大松也振作起來。
四月的汴京市井一新,汴河邊煙草鋪堤,柳絮在風中飛揚,巷陌路口有小販提籃叫賣,橋門市井店家躬身送客,滿城的百姓皆是喜氣洋洋、向上端正,這樣的春風吹得兄妹兩人意氣奮發,豪情萬丈,發誓要做一番大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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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要賺錢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不易。
第一:沒有本錢,第二:沒有貨品,實在捉襟見肘。即便是擺個書畫攤子與人代寫信,他們都無錢買筆墨紙硯,當真是不易。
適才還躊躇滿志的大松逛了一圈便泄了氣。
“妹妹,我們還是尋個工打罷。”
“……,好。”
兩人直走到信陵坊,才看見隔壁一家“張官人諸史子文籍鋪”前貼着一張紙,上書“僱人”。
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慈姑心裏一喜,便揭了那張紙。
“兀那小娘子,莫要搗亂!”一個大咧咧的聲音響起,卻是個生得凶神惡煞滿臉橫肉絡腮鬍的漢子,想必這就是張官人。
慈姑卻並不動容,只朗聲道:“我非為搗亂,乃是兄妹兩人齊贊於平原君。”
這卻是毛遂自薦的典故,將自己比作毛遂,將漢子比作平原君,果然漢子一愣,道:“既如此,你們便進來,我問你們幾句。”
鋪子內書香幽幽,幾個杏木書櫃頂天立地,裏頭堆放着經史子集。
鋪子內卻不見旁人,漢子問:“可識得字?”
大松老老實實作答:“我讀了幾年私塾,我妹妹也扮了男裝,在私塾跟着夫子一直讀書。如今已經讀到《孟子》。”
“噢?”漢子眉眼微動,“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這是《孟子梁惠王》篇的內容,慈姑與大松兩人不假思索便齊聲做答:“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漢子滿意起來,又道:“不過……我這鋪子缺個整理書冊的,要人會識字有力氣,只能招你們兩人中的一個。”
“我可以!”大松往前一步,將妹妹護在身後道,“我一人便能擔兩擔麥子,還能健步如飛哩。”
漢子便點點頭:“留下罷。以後每日辰時來開門,酉時關門,包一頓午飯,每月六百文。今日先做一個下午,便先給你二十文,正好省了我從行老那裏僱人的錢。”
這卻是意外之喜,大松與慈姑喜出望外。原來汴京城裏商鋪僱人都要從行老手裏供應,卻不是白給,須得交他銀錢。張官人私自招人,省了一筆介紹費,自己也從中得利能多得些銀錢。
張官人似乎急着用人,慈姑便自告奮勇:“我也來搭把手。”張官人也不拒絕,大咧咧與他們說清店中書櫃分甲、乙、丙、丁四部,分別放經部、史部、子部、集部,再細項呢,便是照着前朝那位名臣魏徵修《隋書經籍志》的條理分類。
店裏書籍不知為何堆放得亂七八糟,慈姑便與大松二人先將書籍都搬運下來,再按照經史子集的分類一一堆放,轉眼夕陽西下,張官人見其中已有一個書櫃擺放整齊,暗暗讚許,便從袖子裏掏出三十文遞了過去:“二十文是一人的價,既小娘子幫了忙,便多與你些錢。”
慈姑與大松喜出望外,忙行禮感激,又幫張大官人將書肆關了門。
買完餅之後只剩下二十五文,慈姑拉着大松往汴河邊走,河邊垂柳下有不少人挑擔賣菜,如今正準備收拾了菜歇攤哩。
慈姑趁着收攤,與人獅子大開口的砍價買了一大筐蔫蔫兒的黃瓜,又用剩下的錢買了一點鹽、糖,大松提溜着一提紙包納悶:“妹妹可是想吃瓜?”
慈姑搖搖頭,狡黠一笑:“哥哥明兒便知曉了。”
待回到馬夫人府上,見她帶回了兄長,馬家上下都為她高興,看門的老丈又說門房可加張床板,便將大松安置下來。
馬夫人聽得慈姑想借用廚房調料去做芥辣瓜,自然也一併應下:“你們倆不容易哩,能潑費幾個,自己用便是。”
慈姑先將黃瓜盡數剖成條段,而後再撒上鹽腌制,今日二十五錢,倒有大把都買了鹽糖。
再與廚間尋些佐料,將小蔥香菜姜蒜花椒等物切絲的切絲,剁末的剁末,再往鍋中倒油,放入適才切好的佐料,小火慢煎,直至香料蓊鬱的香氣慢慢升起,這才關火。
而後便將腌好的黃瓜條逼出鹽水倒入鍋中,又倒些醬油、醋、豉油之類攪拌便浸泡起來。
恰在這時,聽得門外有人敲門:“馬夫人在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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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①磨喝樂:宋代兒童玩具,不倒翁。
叮咚,打工兄妹上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