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慈姑先將香蕈油燜,只取香蕈蓋用刀切成松樹枝條狀,再用鮮豆皮裹木耳捲成卷,而後切成薄片一水攤開權做松樹根,再取花瓜片成片扮做松樹葉子,至此一棵挺拔遒勁的松樹已經躍然盤上。
灶房裏往來的幾個嬸子瞧見紛紛驚嘆:“這小娘子好厲害身手。”原來這座大雜院是陳牙婆所有,她只住其中兩間,其餘皆租出去賺錢,那些婦人都是她的租客。
慈姑抿嘴一笑,再將蘭香菜取一簇擺成草叢模樣,馬芹菜則剪成小矮樹,分別擺在松樹周圍襯托松樹,再取胡蘿蔔切成紅日和彤雲模樣擺在松樹上方,層層疊疊已經形成一幅畫卷。
外頭卻在鬧騰,小紅早去喚醒了隔壁房間裏的陳阿獃:“陳大哥,好起床了。”,她一對眼珠子機靈鬼轉,也早尋好了要巴結的對象。
陳阿獃正二十歲的年紀,生得不好,自然汴京城裏娘子們瞧他不上。可這並不代表他能來者不拒,這來來去去在他家暫住轉而向他獻殷勤的小丫頭娘子見多了,自然也不稀罕,帶着被吵醒的惱怒隨手就扔過去一柄木梳:“滾!莫惹了爺好眠。”
木梳砸在臉上不重,卻拂了面子,傷害不高,侮辱性極強,小紅捂着臉跑出門嗚嗚嗚哭了起來,院裏同伴上前去安撫她,反被她遷怒,氣得同伴頓腳:“好你個白眼狼,我再管你我便是狗子。”
外頭鬧得雞飛狗跳,慈姑卻不知道,她才做好一半,另一半是兩隻翩翩起舞的松鶴,但見她將燉煮過的白蘿蔔從高湯里撈出,晾涼后切成仙鶴身體,將倭瓜綠得發黑的瓜皮切成尾羽、腿、爪等物,再將紅蘿菔切小片成仙鶴嘴巴櫻桃點額頭,不過片刻功夫,便成兩隻栩栩如生的丹頂鶴。
恰在這時,陳牙婆進了灶房,她今日請客,心裏始終忐忑,便坐不住進來瞧瞧熱鬧,見廚房中霧氣繚繞、飯菜飄香,這才點點頭,嘴上跟慈姑客氣:“勞煩娘子則個。”
“舉手之勞不算麻煩,婆婆莫客氣。”慈姑趁機問道,“當日我那哥哥在碼頭上被賣,您還記得是賣與誰人?”
陳牙婆仔細想一想:“信平坊極有名的李中人,他說要給個鐵匠尋個幫閑,便將你哥哥買了去。。”
心中大石落下,慈姑牢牢記住這個名字,只等一會兒脫身便要去尋哥哥。她手腳麻利,又做了前日黃燜冬筍、油鹽南瓜花、紅油石花菜那幾道菜,此時已經有第一個客人上門來,陳牙婆招呼對方坐下喝茶后便急着來廚房催菜:“可快些哩。莫要客人等急了。”
慈姑忙應了聲好,看芋頭、山藥已經煮好,便搗得爛碎,團成一個個小球,上頭澆一勺灶房裏就有的林檎果醬,看着色澤誘人。
這時候外頭的客人已經到的差不多,慈姑便把今日剩下的食材香蕈、筍芽、素雞、粉絲、紅蘿菔等物統統切丁,而後加醬油炒制,最後用早上就發好的白麵包餡兒包成了銀錠大小模樣,再在蒸籠上灑滿才摘下來的松針,上鍋蒸煮了一刻。
陳牙婆這回請的是五六個一起吃齋的老姐妹,這些人家算不得大富大貴但也是殷實小康人家,她為了省錢命慈姑做飯,可此時心裏到底有些忐忑。
不多時功夫,便見慈姑將菜端上來,但見除去昨日裏做過的黃燜冬筍、油鹽南瓜花、紅油石花菜,便是五彩什錦、油炸丸子、林檎果醬澆山藥、松鶴獻瑞,湯是素高湯,還有一個個白白胖胖的松針饅頭①。她登時鬆了口氣,只覺臉上有光,大力招攬老姐妹們吃菜喝茶。
諸人目不暇接,都驚嘆得卻是那道做成松樹仙鶴模樣的菜,一個個嘖嘖稱奇:“這可能吃?”
慈姑便站在旁邊講解:“此菜叫做松鶴獻瑞,是一道看菜,可吃可看,講究的是松樹仙鶴祥瑞之兆。”在座的婦人們都已經上了年紀,最講究好彩頭,當下紛紛稱好。
再拿起筷子品嘗素炒什錦五彩紛呈,吃入口中脆生生爽滑可口,油炸丸子咬一口酥脆無比、紅油石花菜則香辣開胃,拿起一個白胖可掬的饅頭,聞見一股松樹清香,再咬一口,居然透出一股肉香,慌得個中一個馬夫人放下饅頭:“啊呀!我可是持長齋之人。”
慈姑忙解釋:“莫慌莫慌,今日絕無葷腥,您吃的饅頭餡有素雞與豆乾、香蕈,再佐以醬香,自然味道似肉味,實則並不是肉。”
那馬夫人細細一看,可不正是?餡料里並無任何葷腥,她這才舒了口氣,想起適才有些不好意思,便贊道:“這可不比相國寺里的齋菜差。”
馬夫人再吃松針饅頭,松樹的清香浸染進饅頭,滿口清香,雅緻異常,看別的菜樣樣合心,便稱讚道:“你有這造飯的手藝,可真是難得!”
又一一述說自己往年給侯府老夫人拜壽,吃得素筵筵席都不及今日精緻,慈姑笑道:“我娘昔日還活着時三五不時便要帶我與哥哥去廟裏拜佛,我吃多了素筵便自己琢磨出來。”更得馬夫人稱讚。
滿屋的婦人們吃得盡興,又聊些佛經經義,慈姑在旁侍奉殷勤,得他們喜愛。席間少不得要說起慈姑的身世,聽聞她如今得了恩典自己已是自由身,只不過無地方居住,馬夫人便道:“我寡居多年,正好院子裏空着,你若有心,不若來住?”
慈姑大喜過望,她如今無處落腳,能有個遮風避雨之所便是難得,更兼房東又可靠,着實是好事。當下謝過馬夫人。
飯過三旬,屋裏熱熱鬧鬧以茶代酒行起了酒令,酒足飯飽,馬夫人要告辭,慈姑便跟在了她身後。
馬夫人住在信陵坊大錄事巷裏,獨門獨戶一座兩進小院,前頭一進住着一對老夫妻並一個廚娘,她自己則與兩個貼身女使住在後一進院子裏。
她進了院便招呼僕人們過來:“這是一個投靠來的小友,你們客氣待她。”又囑咐那對老夫妻:“前院那雜物間騰挪一下好叫她住下。到點端一碗飯與她。”
並不說她是奴婢,叫慈姑感激不已,卻不能白吃白住,她忙道:“能得夫人收容已是感激不盡,萬萬沒有白吃白住的道理,我住的屋子便按照市價給夫人交租。”
她這般識情識趣倒叫馬夫人高看她一眼,再看她雖着荊釵布裙卻難掩風骨,心裏更是惋惜她家道中落,便道:“那便算你五百文一月。”
這卻是大大的便宜。慈姑在大雜院時見陳牙婆的房子一間賃金也有一月一貫,何況馬家前院這般寬敞又不與人龍蛇混雜,她忙感激行禮,心裏惦記着要好好兒日後謝過這馬夫人才是。
此時已經是下午,馬夫人好心叫廚娘送過來一碗槐葉冷淘,慈姑如今身無分文,便也不拒絕,道了聲謝,接過那碗冷淘便吃。
殊不知此時陳牙婆門前正有個王家管事婆子與陳牙婆商議:“我家三少爺是個甩手掌柜,回去府里老夫人便生了氣:‘剛為你娘子尋了個好廚娘,叫她能吃得下飯,倒被你就此放走!’三少爺沒法子,便叫我們來找你尋人,看能不能雇那小娘子回去做飯……”
陳牙婆一拍大腿:“哎呀呀,她下午剛與人走了。不過不妨事,我明兒個保準將她請到府上。”
老夫妻送來一床被鋪,慈姑先幫他們洗了碗,便又借了掃把,洒掃庭院,將屋子拾掇得乾淨清爽,此時天黑了下來,慈姑沒有油燈,便和衣躺在了床鋪上閉眼浮現出一個大大的微笑,她初到汴京,已經贖了自由身,有了棲身之所,明兒個再與哥哥團聚,這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當日哥哥被賣的情景少不得浮現眼前:
那天牙婆的船一停泊到開遠水門,碼頭邊早有候着的經濟瞧中了憨厚老實的大松,湊過來來問:“陳阿婆,你手裏男娃可賣?我出十五貫。”
大松忙湊上去哀求陳牙婆道:“陳家婆婆,求求您發發善心,將我與妹妹賣與一處。”
橫豎都耽誤不了她掙錢,陳牙婆便點點頭,轉而問經濟②:“這兩人要賣做一處,可使得?”
大松和慈姑兩兄妹剛放下心來,就聽得岸上那經濟皺着眉頭道:“使不得使不得,我這頭是個鐵匠要買個徒兒養老,要女娃無用。”
這……牙婆略一遲疑,經濟已經轉身欲走:“莫不是相熟照顧生意,怎的會尋你買?”
“等等!”陳牙婆一咬牙,心裏飛速盤算上了。
十五貫便是十五兩白銀,這個男娃買時不過花了兩貫,路上吃喝坐船花了五百個銅錢不到,如今算下來就是凈賺十三貫!何況“半大小子吃窮老子”,這樣男娃養在家裏賣不出去,光是一天便要吃許多,汴京可不比鄉下行船,這燒得火喝得水皆要花錢添置,男娃吃得多又不如女娃搶手,養在家裏也不知何時才能出手。
她看了慈姑一眼,這女娃長得乖巧人又討喜,可沒得為了她潑費進去銀子:“十六貫!”
經濟見有戲,便站定了腳,與她討價還價起來。
船艙里康大松一臉緊張,他一路見許多孩童婦人被牙婆買來賣去,心裏早知道有這麼一天,可驟然降臨到自己頭上,仍舊是惴惴不安,又想到要與妹妹分離,嚇得一把攥住妹妹的手不肯分開。
慈姑亦是驚惶,康大松與她已如兄長一般,爹娘皆喪,康大松是她唯一的親人,便是奶娘夫婦離世、被二房提腳賣了都有康大松與他一起面對,如今驟然要分開,心裏刀割一般,淚水旋即模糊了視野。
牙婆談好了十六貫的價格,滿意地將大松攥着慈姑的手一把拍開,提溜着他的領子便拎出了船艙。
“妹妹!”康大松茫然伸出雙手,急切在空中蹬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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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饅頭:宋代把包子叫饅頭,松針饅頭就是松針包子,非常好吃!!!!松針的清香加上豬肉醬香,哭了!!!!
②經濟:宋代稱中介為經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