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四十:此心安處
皇宮被炸了個稀巴爛,除了國主之外,西沂還有不少權貴當場斃命,迫於無奈只能與東齊議和,訂立不戰之約。
待各種雜七雜八的事情都解決得差不多了,滄瀾營返回京都時,已是十月中旬。
“跟你說過多少遍,右臂不能劇烈活動,這下好了吧?”昭親王搖頭晃腦地嘆氣。
符行衣聞言尤為狐疑:“又斷了?沒覺得啊……”
“你還想斷?”昭親王氣得吹鬍子瞪眼,怒道:“幸好沒再斷,只是筋脈裂開了大部分,就剩下那麼一丁點絲兒牽連着,日後不能再提重物,最多用來穿衣使筷,可千萬別折騰自己了!”
她嘿嘿笑道:“得,反正以後不打仗了,這隻手即便想廢也廢不成。”
昭親王這才作罷,將喻無名交給他的錦盒轉手給符行衣,由後者入宮看望聶錚時順帶捎上。
恰逢肖盈盈剛給聶錚的手上完葯,又將後者不按時喝葯、非等着符行衣來喂的壞毛病給訓斥了一頓,總算能揚眉吐氣的小哭包格外嘚瑟,一想起方才聶錚想殺她又不能殺的死人臉便覺解恨,連帶着對符行衣的態度都和善了不少。
“大帥恢復得不錯,如今看着氣色很好呢。”
符行衣受寵若驚,認為難得她在經歷了許多事後沒跟自己反目成仇,便笑着回了一禮,寒暄道:
“鳴鸞司的醫署怕是要久不忙碌了,盈盈日後有何打算?”
“我在京都待了許多年,素來不知外界天地如何,自從入了滄瀾營,隨着大軍南征北戰也去了不少地方,這才發現,天下尚有許多病痛纏身之人不得醫治。”
肖盈盈笑道:“閑着也是閑着,不如學昭親王昔日的行醫濟世之舉,正巧還能趁機雲遊四海,好好地玩一玩。”
符行衣欣然贊道:“醫者仁心,在下敬佩。”
金龍殿內,聶錚喝完了葯,躺在榻上歇息。
符行衣屏退了所有宮人,將喻無名的錦盒打開,從中取出了一枚精緻的黑金護甲。
與宮中妃嬪華貴秀美的甲套不同,喻無名做的這枚黑金護甲十分簡約,只鏨刻成鏤空的蟒紋算作裝飾,也沒有長長的假甲礙事,大小與聶錚左手的尾指正合適。
“果然已經長出了不少新甲,不出昭親王所料,賀蘭氏一脈還真是優中培優,體質簡直強到離譜,可怕。看樣子最多再過三五日就能完好如初了。”
符行衣捧着男人的手仔細打量。
前段時日還鮮血淋漓的十指又變回了骨肉勻稱的乾淨模樣,九片指甲已經重新長了出來。
唯獨左手尾指的甲床被那個施刑的士兵給破壞了,以後難以長出新甲,只能用黑金護甲好好遮着,以免再受損傷。
“恢復得再快又能如何?只怕還不如恢復不了,至少能被人日日放在心尖上惦念。”
聶錚拿捏好腔調,故作不以為意地瞥了她一眼,不冷不熱地哼道:“省得你拿一封掛印辭官的奏章來氣我。”
符行衣噗嗤一下笑出了聲,掀開被子的一角便動身擠了進去,小腦瓜擱在男人的肩上,鼻尖輕輕蹭貼了一下他的臉頰。
聶錚順勢攬她入懷,另一隻手準確無誤地找到了她的,並與之十指相扣,薄唇若有若無地擦過女子的額心,微闔雙眸假寐。
兩人破天荒地初次在金龍殿同床共枕,卻沒有半分淫.念.邪.思,只是單純地相擁在一處,緩解這些年來忍受的所有的疲乏與勞累。
計時的滴漏聲徐徐作響,與寢帳內的纏綿私語交織在一處,氣氛無比安然。
四海清平則天下無戰,將軍再無用武之處,既如此,她便沒有什麼再留下的必要了。
翌日,符行衣掛印辭官的消息傳了出來,令許多東齊百姓扼腕痛惜。
去了半條命才把皇帝從敵營中救出生天,日後必定是一輩子的榮華富貴、衣食無憂。
他們以為這女人腦子裏是不是裝滿了漿糊,既不當皇后也不謀求官爵,那她做的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
符行衣聞聽此言,只笑盈盈地吟了一句“徒慕富貴者,偏非富貴人”,便輕而易舉地打了那些罵她之人的臉。
來到滄瀾營,她不緊不慢地將魏氏玉輪交到了魏旻手中,笑道:“如今總算物歸原主,滄瀾營的擔子也交給你了。阿旻,你日後得好好醒着神,莫要居功自傲、引火燒身。”
魏旻向她抱了一拳,鄭重道:“大帥對魏氏的恩情和對屬下的教導,屬下永誌不忘。”
“好了好了,你現在才是滄瀾營的統帥,”符行衣笑眯眯地挪諭道:“若不嫌棄,你叫我聲阿姐也行,就跟丸子一樣。”
魏旻有些靦腆地小聲喊了一句“阿姐”,旋即正色道:“你這是要離開京都嗎?”
“是啊,去昆莫山腳下蓋個小院,大概下半輩子就定居在那了。”
符行衣釋然地輕笑,道:“許多年前答應過一個好兄弟,若誰能活到戰爭結束,就為先死的那人守墓,如今我該去履行諾言。”
魏旻點了點頭,溫聲道:“月底我和丸子成親,阿姐不妨留下,吃過酒後再走吧?”
符行衣細細掐指一算,發現符婉姿已滿十九了,和自己當日成婚時的年歲竟絲毫不差。
回想當年,丸子剛被自己剛撿回家的時候,那小小一隻的俏模樣還那麼可愛,符行衣不由自主地恍惚了一陣,隨後笑着應允:“好。”
流年暗偷換,歲月忽已晚。
滄瀾營統帥與清平侯義妹的婚宴辦得格外熱鬧,拜過天地后,符行衣扶着新娘子去婚房,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掏出一個洗乾淨的桃兒。
她遞給肚子快餓扁的符婉姿,笑吟吟地道:“這次不講規矩了?”
符婉姿一把扯下蓋頭便開始狼吞虎咽,聞言可憐巴巴地搖頭:“不講不講,打死不講!”
符行衣哈哈大笑,動手□□她的小臉,調戲完了出門后,穿梭於推杯換盞的人群中,沒喝幾口便借醉離席,獨自在空無一人的長街上伸展雙臂,呼吸着清新的空氣,繼而深深喟嘆。
該走了。
收拾完東西,符行衣雇了一輛便宜皮實的驢車,慢悠悠地往北邊走,待到昆莫山腳下的時候已經過了二十餘日。
四喜吭哧吭哧了大半個月建好了她想要的小院,符行衣十分感激,但覺得這老兄如今也該有自己的生活,不能總圍着自己這個“恩公”轉,便託人給他找了個事做——
去給魏旻在昆莫擔任總指揮使時,為戈壁灘留下的防護林當“管家”,給樹澆水、鬆土、除蟲。
累是累了點,但好歹是攀着滄瀾營,吃上皇糧了,總比跟在自己身邊當僕役要長臉得多。
可惜四喜一走,家裏的活便沒人再做。
雖然這些年來積攢的小金庫十分豐厚,但已經決定了隱居,就沒必要買一堆丫鬟雜役伺候自己。
又不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符行衣索性擼了袖子自己干。
洗衣打掃不在話下,只是鋤地種花有些累人。
符行衣靈機一動,從昆莫山上請“援兵”幫忙,以至於出現了十幾頭雪狼在地里幫她刨土的盛況,引來諸多百姓見識,紛紛嘆為觀止。
至於她自己,就跟在雪狼的屁股後頭撒花種或移栽花木。
事後,她為了表示對雪狼們的感謝,興緻勃勃地動手下廚,熬了一大鍋排骨湯,還烤了整隻羊。
誰知,雪狼們聞了退避三舍,如同面前擺着的是什麼洪水猛獸,個別素質差的當場吐了出來。
符行衣:“……”
至於嗎,真有那麼難吃?
她氣沖沖地咬了一口羊腿,然後淚流滿面地飛奔去井邊打水漱口。
太令人作嘔了,這可如何是好啊!
符行衣愁得抓耳撓腮,但是沒辦法,為了養活自己還就得學着去做。
無奈之下,她求助一位定居在平陽城的北榮廚子教做飯。苦心鑽研了好些天,總算可以做出能入口的飯菜。
但北榮的菜式雖比較好學,精緻與可口卻比不上東齊的佳肴,頂破天了能達到“不難吃”的程度。
這對於一個嗜吃如命的女人而言,簡直生不如死,好在符行衣也不是吃不了苦的人,每日仍舊優哉游哉快活地過。
平日在家種花看書寫話本,後來她從鄰居那裏,聘來了一隻小黑貓和一隻小白狗養着,過年了牽着狗抱着貓,找朋友蹭飯吃頓好的,也不管人家怎麼說她傻,白白放棄和陛下一起享福的好機會。
宮裏沒有傳出任何有關“陛下思念髮妻”的消息,不僅如此,聶錚還勵精圖治得過頭,日日理政到深夜,像是徹底忘了她這個人。
符行衣笑了笑,什麼都沒說,只一個勁地悶着頭吃。
她帶來的貓狗也隨了主人的性子,跟餓死鬼一樣狼吞虎咽。
聽聞清平侯現今的“慘狀”之後,許多人都搖頭嘆息——
怎麼能不當皇后呢?這是多少女子巴不得的福氣!
可惜人各有志,她愣是半點後悔的意思都沒有。
直到盛安六年初,年節過了沒多久,盛安帝將皇位還給了昭親王,氣得後者破口大罵“王八羔子你不講道理,不想乾的活丟給我算怎麼回事”,眾人這才恍然大悟。
滿朝文武涕泗橫流地跪地懇求,聶錚仍不肯收回成命,表明自己已將一切都處理妥當、仁至義盡了,聶氏王朝應當被物歸原主才對。
有大臣言辭懇切地陳情,說陛下乃天下之君,豈能為一小小女子而捨棄黎民百姓。
聶錚聞言輕笑,雲淡風輕地回了一句:“朕是天下之君,為她一人稱臣,有何不可?”
震驚朝野的話語傳遍了東齊、北榮與西沂三國,待進到符行衣的耳朵里,已是三月初六了。
彼時,她在黑水河畔支了一把搖椅,躺在上面閉着眼睛曬太陽,雙手抱臂環胸。
長長的魚竿被夾在腋下,魚鉤沉在水底一動不動,偶有一陣清風拂來,水面盪起層層漣漪。
腳下的小草淺淺地冒出頭來,迎風款款輕擺。
微風送來了一縷極淡的梅香,與青草的芬芳截然不同。
符行衣身形一頓,唇角揚起了喜悅的弧度,“晚上又不想做飯了,該去誰家蹭吃蹭喝呢?”
身後不遠處,男人低低地開口:“想吃什麼?我做。”
還是那熟悉的聲音,無論何時出現,都能給人最安心的感覺。
“我想吃魚!”
她笑得眉眼彎彎,似兩道月牙,“就是你當年在飄零島上給我做的那種!”
聶錚饒有興緻地逗她,輕聲道:“魚簍里空空如也,我可愛莫能助了。”
符行衣一躍而起,咬唇笑着用食指勾了魚簍,和魚竿一併扔了過去——
聶錚穩穩噹噹地接住了東西,手指上的黑金護甲在陽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些許冰冷的寒意。
她眼也不眨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聶錚今作尋常百姓打扮,只着一身素白的布衣長袍卻仍顯清貴,長發用一根鴉青的綢帶鬆鬆束着,素來銳利的眼眸與冷厲的面容竟變得無比柔和。
已過而立之年,他身上沒有了恣睢跋扈的壓迫感,取而代之的,是經歷歲月沉澱后的沉穩淡然。
今日是三月初六。
七年前的今天正是他們成婚的日子。
人們常言七年之癢難渡,如今看來倒不全是如此。
“誰說的?”
符行衣不以為然,走到聶錚身旁環抱住他的手臂,臉頰靠在他肩上輕蹭,笑得志得意滿。
“今兒我可是釣到一條大魚呢!”
聶錚頷首凝視着她清靈的眼眸,勾唇輕笑,牽着她的手再也不放。
“我們回家。”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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