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三十五:伯勞飛燕
寧如鳶一名,東齊境內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昔日寧滄海權傾朝野之時,其女因悍如猛虎的個性,榮登“京都女魔頭”排行榜首。
坊間的話本子曾經將她描繪成“身高九尺、聲若洪鐘、虎背熊腰、凶神惡煞”的模樣。
後來她隨父出征,京都以外的人這才見到“女魔頭”的真容——原來是個嬌美可愛的玉娃娃,比廣為流傳的畫像上,那位“東齊第一美人”定瀾公主竟不遑多讓。
元景二十九年,她以鎮和王妃的身份重回人們的視野,成為所有東齊女子最羨慕的人。
僅一年不到便再度銷聲匿跡,流言多傳她已經死了。
然而任誰也沒想到,盛安帝的髮妻寧如鳶,竟是滄瀾營的副帥符行衣。
“怎麼會……”在場幾乎所有人都驚呆了。他們被突如其來的消息給震得半天沒緩過神來。
早已知情的何守義與符婉姿沒什麼反應,然而其他人就不那麼淡定了。
魏旻當場愣住,像個痴獃的傻孩一樣說不出話來。
正在喝水的王副將驚得嘴都合不攏,任由水淌得前襟濕一大片。
最崩潰的是肖盈盈,那張小臉上五光十色,好似打翻了染料盤。
眼眶蓄了一包悲苦的淚水,淚珠僵在那裏,不知道合不合適掉出來。
“諸位還認可我嗎?”
符行衣環臂抱胸,淡定道:“照你們的邏輯,我這個人本身的能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俗如何看我,所以我一個齊榮混血的女人,不配統領你們這群男人咯?”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實在是這個消息太令人難以置信了。
“既然是我不配,那就請諸位自便了。”
符行衣格外沒心沒肺,咧嘴笑道:“雪早晚有停的那一天,等到昆莫山上的積雪融化殆盡,十聖騎扛着火器來炸山,喊破喉嚨都沒人來救你們。我呢,帶着我家聶錚去北榮避難,拜託丞相姨母收留,一路上有雪狼護送,多安全啊。”
又頓了頓,唇角的笑意漸深,聲音也愈發溫柔:“沒了我這個親外甥女,你們說蘇丞相還會不會那麼掏心掏肺,幫一支他國的軍隊脫險呢?”
她說的話並非全部在理,然而正值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將士們又多是大老粗,沒一個人可以且願意捕捉到她話中的漏洞。
眾人最大的願望是能夠好好活下去,並非執意要她和聶錚的小命。
更何況,符行衣在軍營中的威信力極高。
先前已有了鳴鸞司作鋪墊,親眼目睹過一眾女子在戰場上的優秀表現,將士們也不至於太過抵觸他們的上級是個女人。
“符將軍的能力,我等自然心服口服,只不過陛下並非龍裔卻繼承大統,大家難免心有不服,畢竟如今生死攸關,誰也不願意為了一個似乎不太值得的人而豁出身家性命。”
魏旻試探性地開口,眼神另有深意,大抵在暗示什麼。
符行衣瞬間懂了他的意圖,立即接過話茬,佯怒道:
“陛下配不配坐這個龍椅,值不值得滄瀾營豁出身家性命保護他,什麼時候也不由你們拍板決定,當先帝遺旨,還有賢雅集都是擺設嗎?眼下的危險是西沂、是十聖騎,你們倒好,想把一國之君送出去賠罪,腦子都被驢踢了?!
“且不說西沂這次根本不願意談和,即便真和了,靠犧牲一國之君才換回來的暫時和平有何意義?文武百官與天下蒼生都在為陛下而戰,你們讓那些殉國的烈士臉往哪擱!失去了盛安帝,誰能保證繼任的新帝比他做得更好?莫非你們想讓東齊任人宰割、世世代代抬不起頭嗎?!”
見拋磚引玉的目的已經達到,魏旻就很有眼力見,不再多言。
其他人聽到了這番話之後羞愧萬分,都懊惱地低下了頭,擺弄着手裏的兵器,不敢抬眼看人。
“諸位都知道,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什麼都好說,但是……”
笑意瞬間煙消雲散,符行衣面無表情地道:“誰敢碰陛下一根手指頭,就讓你們通通給他陪葬。”
聶錚不活就都別想活了,大家一起死了拉倒。
何守義神情複雜:“……”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兩口子真就一個賽一個的瘋魔。
最終,他以滄瀾營統帥的身份一錘定音,厲聲喝道:“行了,都是一起經歷過生死的兄弟,不許起內訌!陛下還在龍椅上一天,身為大齊的將士就該捨命盡忠。誰再敢說那些畜生話,將他立刻以軍法處置,都聽清楚了嗎?”
眾將士齊聲道:“是!”
符行衣總算鬆了一口氣,屁顛屁顛地回到聶錚身邊,卻發現他有些不太對勁。
聶錚眼都不眨地盯着她的面容,目光深邃如寒淵,外人看來全然是一副凶神惡煞、即將要殺人分屍的神情,只有她注意到了男人的耳垂泛着粉色,微微上挑的眼尾還暈開了曖昧的紅霞。
符行衣的嘴角抽搐不已:“你又在那瞎琢磨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呢?”
聶錚牽着她的手,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多話。”
實則在符行衣挺身而出的那一刻,他連龍鳳胎的名字都想好了,而且打算日後再婚上戶籍的時候,把符行衣的名字填到男方那一欄。
不僅能實現瘋神卜給符行衣“汝妻乃良人”的判詞,還能避免出現他“克妻”的情況,堪稱完美。
可惜,眼前的局面不適合談論這些話題,他們能不能活下去都成問題,聶錚便什麼都沒說。
傍晚時分大雪驟停,不消兩日就融化成冰涼徹骨的雪水,混合著不知是十聖騎、還是滄瀾營士兵的血,淅淅瀝瀝地流入黑水河裏。
十聖騎上山追殺,天狼軍的援兵還沒趕到,滄瀾營已經退無可退了。
“何大哥當心!”
符行衣匆忙拉了何守義一把,後者原先站着的地方就轟然炸開。
雖然閃得及時,但何守義的後背還是被傷到了。
不遠處的另一名士兵就沒那麼好運,當場被炸斷了腿,下一刻便慘死於踩踏之下。
何守義瞳孔緊縮,本能地想要施以援手,卻發現為時已晚。
救了他一條命的符行衣疼得輕嘶冷氣,捂着右臂,身子微微打顫。
方才情急用力太大,扯到了縫合后尚未痊癒的傷口。
“行衣,滄瀾營眼見是撐不下去了。”
何守義痛苦地緊閉雙眸,牙關緊咬,道:“你快帶着長巽逃走吧。逃到北榮境內,求芸姑娘收留,多少能保住性命。況且你的胳膊不方便,繼續留在這隻能是死路一條。”
符行衣敏捷地躲過一個十聖騎士兵的襲擊,後者眨眼就被聶錚一箭射死。
兩人配合默契,竟使無人可近身。
何守義見這倆人沒什麼離開的架勢,當即火冒三丈。
“兔崽子們,都當老子說話是放屁嗎!”
“有多話的功夫倒不如閉嘴歇息,保存僅剩不多的體力。”
聶錚看都不看一眼,便語氣不善地刺了他一句:“免得只能靠女人救。”
符行衣一邊殺人,一邊抽空回話。
“我知道何大哥你是為我們好,可是我一向不喜歡別人阻止我去做值得的事。如果我當了逃兵,將士們更沒了賣命到現在的理由。”
聶錚一箭射三矢,解決了符行衣身旁的雜兵,聲色低沉。
“昆莫是東齊最後的一片領土,倘若此處失守,東齊便徹底為西沂所吞併佔領,北榮將無權踏足此處,天狼軍即便想救滄瀾營,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所以他們根本不能一走了之。
一個是帝王,一個是大將,豈能為了自己活命,將全國百姓說丟便丟?
何守義惱火萬分:“你怎麼跟個小女娃一塊瞎胡鬧,這是在送死!”
“她既喜歡,”聶錚雲淡風輕地回答,“我便陪着。”
極北寒潮席捲而來,狂風裹挾着腥甜的血氣,橫衝直撞地闖入所有人的鼻息。
遮天蔽日的烏雲被吹得四分五散,日光羞怯地露出一角。
空氣中潮濕的氣流凝結成彩虹,轉瞬就被煙火白霧毀去了應有的美麗。
放眼皆是一片霧蒙蒙的蒼白,唯有血濺三尺為之增添色彩。
周圍的聲音一瞬間似乎消失了,符行衣愣愣地凝視着被鳥銃火彈擊中的何守義,大腦一片空白,呼吸與心跳都被拋之腦後。
與此同時,她本能地牙關打戰,手腳冰冷,連話都忘了該怎麼說。
“何……”聶錚神色怔然,大抵從未想過何守義會為他擋去致命的一擊,“……晏?”
符行衣連滾帶爬地跑了過來,驚慌失措地捂着何守義的傷口,向戰場大喊:“盈盈,止血,快來止血!”
但是,肖盈盈正在給許多的士兵治傷,忙得大汗淋漓,根本沒聽見。
何守義躺倒在地。
不顧泥土的骯髒,聶錚單膝跪在了他身旁查看傷口。
須臾,聶錚微闔雙眸,“回天乏術。”
致命傷,無藥可救。
“當年欠你小子一條命,老子總算還上了。”
何守義艱難地開口,嘴唇因失血而蒼白尤甚,“我對不住你們,對不住……”
仗着戰功赫赫而抗旨不尊,意圖染指兄弟的女人,還在背地裏給皇帝起綽號。
要是換作其他皇帝,早就忍不住將他殺了。
然而聶錚即便再怎麼不高興,也沒對他下過死手。
充其量是說話態度惡劣些,想將他丟到天牢裏關押——說白了,這也是他活該。
“何大哥,你別這麼說……”
符行衣的聲音不可避免地略微顫抖。
昔日自己初入千機營,第一個遇到的就是何守義。
被心地仁慈的“老何”予以寬容,受“何老大”的提攜與信任,也是“何大哥”手把手地教導帶兵。
給自己出頭,替自己出氣,他還像個痞子一樣坑自己請客吃酒,然後喝醉了就為女人哭得稀里嘩啦,和記憶中的老爹簡直是從一個模子裏出來的。
雖然曾經犯了錯,但後半生都在拚命地彌補過失。
為什麼上天的判決是非死不可呢?
聶錚喉結微動,聲音有些沙啞。
“你還有何未了之願?”
何守義的眼神已經有些混沌了,像是蒙了一層薄霧輕紗,空空洞洞地遠遠眺望着遠方。
“我想……葬在昆莫山的山頂。”
符行衣抹了把臉,愣道:“山頂?”
“站在那能看得特別遠,一直看到……”
他重重地咳嗽了幾下,拼盡全力地擠出笑容,“北榮的上關,有她在的地方。”
聶錚沉默不語,手背上的青筋卻凸了出來,眼中出現些許淡淡的紅血絲。
“真他娘的沒出息。”
何守義自嘲地笑了笑,“臨死了還惦記那個賊婆娘,想着下輩子能一直這麼看着她。”
他顫顫巍巍地解下了腰間隨身攜帶的酒壺,拔開木塞后便往嘴裏倒,卻一滴酒也沒倒出來。
約莫是天氣太冷,裏面裝的酒都凍成了冰塊,喝不到嘴。
手臂垂下,酒壺滾落在地。
聶錚面無表情地盯着屍體的眼睛,目光冰冷得彷彿死去之人是他的血仇,表情沒有任何悲傷,猶如一座完美無瑕的石像。
難過到極致就麻木了。
他十八歲那年,才開始以男人的真身堂堂正正地好好活。
緊接着送走張素,逼死李紹煜,錯過生母死前的最後一面,得知自己並非是養父的親生子,最後失去了亦友亦兄的何守義。
十年轉瞬即逝,來來往往過客匆匆,終究沒有什麼長久可言。
天地為爐,造化為工,陰陽為炭,萬物為銅。
最是無常人間事。
符行衣昂首看天,目光空洞而死寂。
耳畔傳來喧鬧嘈雜的馬蹄聲,愈來愈近,令河面盪起層層漣漪。
滿山的狼群皆齊聲高嗥,聲勢無比浩大。
天狼軍姍姍來遲,總算趕到了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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