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天羅地網

章九:天羅地網

東齊的高門大戶幾乎都是涼薄冷血之人。

見多了名利場上的爾虞我與藏污納垢,習慣性地將“利用”放在首位。

符行衣厭惡如此,卻又無法控制自己與人相處時的不純粹。

所以在這流浪的五年中,唯一一個主動向自己示好的小少年陸軒,足以讓人深受感動。

主帳的東南角是用於擺放雜物的小倉庫,裏面裝滿了各式各樣的火器及合用藥。

稍稍靠近,就能嗅到一股刺鼻的硝石氣味,十分難聞。

“北榮太子被李紹煜拖去倉庫后,兩人便沒了動靜,還是神槍司的兄弟把合用藥用完了,要來倉庫拿一些回去,這才發現躺在裏面的屍體和重傷的李紹煜。北榮太子已經不見了蹤跡。”

帶着符行衣來此的男人皺了皺眉,道:

“滄瀾衛只有四人,前幾天方才死了一個,幸而李紹煜沒事,否則一旦人數損失過半,便要來新人填補空缺,我又得給他們重新講一堆說到膩的規矩,還有任務指令……”

他話未說完便看到了前方的人群,登時住口。

然後對符行衣溫和地道:“到了。”

面前一層又一層的人群將倉庫團團包圍,符行衣萬分艱難地從中擠了進去,心裏不停地默念“老天保佑”。

然而入目所及,赫然是一顆血淋淋的頭顱。

“陸軒……”

她腹中翻滾,幾欲作嘔,卻仍強忍着不適,手腳微微顫抖。

聶錚正皺眉與幾名武官商議什麼,無意中瞥見符行衣小心翼翼地捧起地上的頭顱。

便身形一頓,道:“你認識?”

符行衣闔了眸子,面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緒起伏,聲音卻隱隱發抖。

“小人認識他。”

陸軒的身體被肢解成了許多塊,如同被人存心泄憤毀屍。

但還是能認得出究竟是誰。

唇瓣蠕動了良久,符行衣艱難地一字一句道:

“稟告將軍,他叫陸軒,從永安城來,是小人的……朋友。”

怎會如此?

一個大活人,白天還活蹦亂跳,眼下就成了屍塊,冰冰涼涼地散落在凍成硬土的地上。

陸軒只是個膽小怕事的孩子,只不過為“救”她而路過此處,便被救走北榮太子的細作滅了口,甚至連全屍都不剩下。

“將軍,此人的確是被利器割喉而死,只是……”

仵作走到聶錚身前拱手作了一揖,道:“傷口的形狀實在特殊,老朽認不出是何物所致。”

“認不出?”

聶錚微哂:“如此理直氣壯,你倒是對自己的失職很自豪。”

仵作的額角滴落下一滴冷汗,慌忙跪下。

“老朽有罪!可、可是將軍,兇器應該並非是我大齊之物,老朽從未踏出過國門半步,大齊與北榮又素來不合,從不貿易,老朽當真不知啊!”

“知不知道是你的事,罰與不罰才由我決定。”

聶錚皮笑肉不笑地道。

整個千機營的人都清楚他的脾氣。

今日之事若是不查個一清二楚,巡邏主營的士兵恐怕都要與仵作一同倒血霉了。

然而眾人都沉默,面面相覷不敢吭聲。

聶錚不悅地蹙眉。

“是金錯刀。”

兩人異口同聲。

符行衣一怔。

聶錚冷哼一聲,隨口說了一句“還算聰明”,卻並未正眼看她。

在場的其他人皆倒吸一口冷氣。

他們自入千機營以來,從未見過聶將軍如此直白地誇讚過任何一人。

即便是滄瀾衛,也只是能得一句“不錯”。

大多數時候,將士們都見他跟連珠炮似的把人懟得啞口無言。

凡是與他有過交流的人,都逃不掉被嫌棄的命運。

眼前之人……竟能讓聶錚坦率直白地稱讚?!

被無數千機營將士的目光包圍,符行衣有些不自在地縮了縮。

聶錚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跡與屍塊,不動聲色地微微嘆息。

他將情緒悉數藏在了不為人知的背後,面上仍是一副不悲不喜的神色,看不出心中所想。

“將人安葬,記下姓名與籍貫,待奪回永安之後恤其親眷,贈予錢糧。”

大齊的子民,居然在自家國土之上被殘忍虐殺。

不僅如此,那個北榮細作居然還把李紹煜的脖頸差點砍斷半根。

若非及時發現,滄瀾衛就要再有一人殉國了。

剩下的滄瀾衛中,李紹煜自己便是險些斃命的受害者,被擊倒時,甚至連兇手的臉都沒看見,而另外兩個都有不在場證明,細作究竟是何人……

尚且有待暗中觀察。

“既然北榮找死,那成全他們便是。”

聶錚的眼神在幽涼的月光下襯得愈發森寒,“五軍各留一司,與新兵一同鎮守營地。其餘人明日卯時出兵,奪回永安城。若見北榮太子,殺之,賞黃金百兩。”

他嗓音低沉,極富磁性,聲量不高,也沒聲嘶力竭地怒吼,卻暗含力量,令人無比信任。

“是!”

眾將士齊聲應答。

“小人符行衣,懇請隨戰永安!”

聶錚轉身之際,身後便聽得符行衣道:“死的是小人的朋友,他是永安之民,我想為他報仇!”

周遭寂靜如死,所有人都用一副見鬼了的表情死死盯着她。

符行衣將額頭抵在地面,一字一句道:“望將軍恩准!”

若非擔憂自己出事,陸軒那孩子也不會來主營附近偷聽,更不會淪落至此。

自己絕不是什麼重情重義的好姑娘,與陸軒不過萍水相逢,只能算點頭之交,但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這終究是一個不小的心結。

聶錚的面上見不到半分笑意,看向符行衣的眼神也格外冰冷,不給舊相識留一點情面。

“我竟不知,千機營已是你想怎樣便能怎樣的地方了。”

彷彿一盆冷水被當頭潑下,符行衣剎那間竟不知該說什麼,一時失語凝噎。

“狂妄自大也要有資格,”聶錚神色不變,“談條件?你還不配。”

他這是當眾扇了自己一記響亮的耳光:你不配。

自己不是貴女,不會被人無條件地縱容。

情義在軍令面前不值一提,盲目地為仇恨而沖昏了頭腦便是送死。

符行衣故作羞憤欲絕之態,聽聶錚不咸不淡地吩咐:

“你,繞着千機營跑到只剩一口氣為止。

“我倒要看看,這所謂的滿腔怒火能發泄多久,幾時能冷靜下來。”

初見時與聶錚並肩騎行的白面書生本在旁看戲,聞言大吃了一驚,失聲道:

“聶將軍,你這……”

“趙大人可是對我的練兵方式有何見教?”

聶錚涼涼地瞥了他一眼。

趙大人為掩飾尷尬,乾笑着擺了擺手,道:“說笑了。”

哪怕知道自己是在演戲,符行衣還是不免錯愕萬分,磕磕巴巴地道:

“跑、跑到只剩一口氣?”

聶錚這廝說的還是人話嗎?!

殺人不過頭點地,再不濟打軍棍也好,豈能像他這樣?

簡直是刻意磨人心志的羞辱!

他還真是絲毫不將女人當成女人看,這也太“一視同仁”了吧!

“聶將軍的意思,是說我偏激暴怒?”

在眾將士的眼中,符行衣不知抽了哪門子風,竟敢與聶錚針鋒相對。

一旁的仵作被嚇得險些原地投胎,其他人更是一臉“壯士走好”的表情,兩股隱隱發抖。

“既然是您的吩咐,我跑便是。只是這偏激暴怒的名號實在是不適合小人。千機營內最好的東西理應是將軍的,今日小人便借花獻佛,送與將軍了。”

符行衣微笑着行禮告退,竟當真乖乖聽話去繞着千機營跑圈。

眾人心驚膽戰地打量着聶錚的臉色:

黑得能直接上台唱包公傳了。

那個叫符行衣的新兵果真膽大……不,準確來說是相當勇敢無畏。

實乃千機營眾將士之楷模,幹了他們無比想干卻不敢幹的事:將聶錚的嘲諷懟回去。

“有志氣是好事,但眼高手低,還太在意顏面這種無關緊要之物,空長年歲,依舊幼稚。”

聶錚搖了搖頭,極輕地嘆一口氣。

也不知道他這話說的是誰。

符行衣慢悠悠地顛着小碎步慢跑,外表作出疲憊不堪的痛苦表情,實則心裏志得意滿。

若是有尾巴,如今該翹到天上去了。

一求二懟三傲嬌,公主就吃這一套。

“沒想到五年了,還是這副德行,真是沒有挑戰性。”

符行衣眉眼彎彎地笑,“既然那麼想從我身上獲取教導的自豪感,那我便成全你。”

尋常士兵若敢當面置將領難堪,少說也是個被打成殘廢的下場。

聶錚對自己的處罰看似兇狠,其實是最大限度放了水的同時,還能保全他的威信。

跑到只剩一口氣為止?這還不是讓她自己掂量着辦嗎!

即便自己只走了一步便要死要活,誰也不會去深究其真假的。

他如今必定在竊喜,以為能通過此事給自己一個教訓,然後被她感激涕零地銘記恩情。

然而符行衣打的主意,偏偏是要誤導他產生這樣的想法。

“跟我比臉皮厚,”符行衣呲牙咧嘴地笑:“你還是嫩了點,公主殿下。”

經此一役,聶錚便會牢牢地記住自己,日後還會對自己進行多方面的主動“教導”。

並以此沾沾自喜、引以為豪。

在其他將士的眼中,符行衣就是憑藉著不屈不撓的意志,得到了聶錚的青睞。

妥妥的是一個少年俊傑。

將士們不會再懷疑她是兔兒爺,而是對她膽敢正面硬剛聶錚的壯舉,敬佩得五體投地。

與軍營中的將士們打好關係,以及被比她經驗豐富的聶錚嚴厲教導……

這些都對前途毫無壞處。

聶錚以為他糾正了無知笨蛋的大膽輕狂,實則進入了狡猾奸人的天羅地網。

“我就知道,”符行衣跑得累了,在黑水河畔停了下來。

她看着自己的倒影,笑眯眯地伸手將平靜的水面擾亂成一片碎瓊,悠哉悠哉地道:“小公主還是這麼嘴毒心軟。”

開心了沒一會,符行衣突然想起李紹煜受傷一事,忍不住沉默片刻。

內心掙扎許久,最終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甚是無可奈何。

“罷了罷了,終究是少時好友,去看望慰問也是情理中事,再敢糾纏我的話狠揍便是,若是不去……總感覺良心有愧。”雖然自己根本沒什麼良心。

符行衣撓撓腦袋。

主要是自己對滄瀾衛的空缺很感興趣。

而李紹煜是有問必答的大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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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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